《山城》外星酒徒

1、她们

　　她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山城了。她想。

　　她的人生已经一览无余了。狭窄而不规则的房间、开裂脱落的墙皮，连里面的红砖都裸露了出来，卷边的报纸糊在窗上，窗框的木头尖尖地刺出来，几块薄薄的油漆皮被蜘蛛丝拽住悬着，那支恼人的吊扇今天甚至没有和窗外的蝉一起吱哇乱叫，或许十几年来它也厌倦了这百无聊赖的机械运动，看倦了这个灰白的房间。选择了坠落。

　　老师又来了家里，她知道。这次没多久就走了。她不会厌烦的吗？每次来都说着相同的话：“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走出大山，未来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人这一辈子不能做井底之蛙，还是要出去见见世面，不然未来你会后悔的”云云……未来未来，未来？如果未来害怕未来呢？

　　没有用的，这辈子的风景她已经看够了。

　　可是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女人。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只是站在那里，一阵浓稠的悲伤便扑面而来。和山城里不同年龄段最终都将汇入“妇女”之流的，□□红润，活力，丰厚，眼睛却贫瘠得只消一瞥就能望穿的那些山城女性不一样。她那样憔悴，那样疲惫，那样苍白单薄。她是真正的女人，她的眼睛，她看不破。

　　说来，女人到得突然。或许是来散心的，不过还真是不会挑地方啊。这座山城里并不常出现外来人，连支教的老师都是来的少走的多，于是一年更比一年少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甚至好像对女人自己而言，这次到访都有点突然。她随便找了一家人搭伙，她总是到处随便走走，她随便画的东西也很好看，不过她会随便地把她的画扔在作画的地方。好笑，这山城里的每个人居然都有目的地活着，这个外来的女人却随便至此。

　　于是她常去骚扰女人。一开始她还会解释一通，什么带她逛逛这里，什么想和她聊聊自己的学业…她总是挠挠鼻子问可不可以，女人总是笑，说随你，怎么都好。慢慢地，她让女人习惯了，和她一起随便做点什么。

　　不像那些人，忙着手上的事竟连好好听完一句话的空隙都没有了。她说话时，女人总是含着笑，总是那样认真深情地望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说，讲讲外面的事吧，随便什么都好。女人的笑意却松弛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众口嚣嚣。不过尔尔。女人痴痴望着外头，没看她。她呷了呷嘴，这些词她听不懂，自然无法想象出来。
　　那你呢？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过活？女人却陷入了缄默。她也不说话了。有那么几分钟，连呼吸也听不见了。
　　女人揉了揉脸。我就是病了呀。就是这样而已。

　　她怔怔地望着女人，那眼神几乎要把女人包进思绪的洪流里。她突然起身，用自己并不修长有力的手指和不甚宽厚的手掌环住了女人的手腕。

　　她有点不懂这位外来女人的世界。可她看遍了她世界里所有的风光，她熟悉她目光所能及的一切，小到挂着墙皮的那几段蜘蛛丝，大到那片山坡，她自己的土地。她牵着她到了山坡上。潮湿的夜，天上的星星却很干燥。
　　她在天上找啊找，突然跳着脚指给女人看，那颗星星！你看到了吗？就是那颗小小的，暗暗的星星，我好不容易才发现了它！它是属于我的！它不是每天都在的，今天我们运气很好，它一定也是知道你来了才愿意出来！
　　女人看着她，轻笑了一声。为了指认一颗星星来的吗？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欢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她有点羞恼了。不是，才不是，才不是那么幼稚的理由…愿望，把你的愿望说给我的星星听，它会帮你实现。她不好意思告诉女人，找到这颗星星近一年了，她都没有对任何事物产生一丝希望去向它乞求。
　　女人笑得闪出了泪花。竟然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不过是湿润的，嗯，还是不一样。
　　女人敛了笑意。随便吧。不过，如果你喜欢，此刻所有的星星都属于你。
　　她不懂兜兜转转这个愿望怎么又回了自己身上。
　　只是…有渴望反复在问。
　　如果星星属于我了，我可以属于你吗？

　　后来她发现，女人会一个人到那个山坡上看星星，当天上没有她的星星时，她走得总是更早一些。她应该还是在愿望着什么的，她觉得。

　　于是苍白的她和灰白的她同时走上山坡。
　　于是她们在山坡偶遇了。
　　于是她们笑了。
　　于是她吻了她。

　　那天，
　　女人去世了。
　　突然，但又不是无迹可寻。
　　就在她身边。
　　静静地，静静地。
　　像那天缄默了的她。
　　她揉了揉女人的脸。
　　将她埋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谁也不知道。她谁也不会告诉。

　　女人的口袋里还有一张随便的画。
　　是她。
　　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听见…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销声匿迹。

　　她闹着去了一趟城里。
　　她看见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她听见了。人声鼎沸，众口嚣嚣。
　　却没有她的世界以外的东西。
　　她看见的是女人嘴里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她听见的是女人嘴里的人声鼎沸众口嚣嚣。
　　除此以外，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什么也触碰不到了。

　　她的足还可以迈出这片山城，可是她的心已经被埋葬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