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恶魔写诗》楚山咕

1、1

　　“认真的？这就是你全力以赴的结果？”

　　瓶子里的黑色液体正在咕嘟嘟冒泡，但是没有回应。
　　恶魔总是这样，不肯直面自己的缺点，一边央求他担任写作老师，一边又这么不思进取，不愿采纳老师的建议。

　　墨菲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捏捏鼻梁。

　　阅读是件很辛苦的事。
　　更何况他读的还是恶魔所写的那堆狗屁不通的垃圾。

　　墨菲不再多说，平静地撕碎了恶魔的作品——几十页纸，他甚至不能一口气撕完，只能一页一页地撕。

　　「喂！你不能这么干！这是恶魔的心血！」
　　恶魔大叫着涌出瓶口，覆上纸张，好像在把碎纸笼入怀抱。

　　墨菲笑了笑：“如果它有一丁点的欣赏价值，我很乐意重视你的心血。但很遗憾，你只是在浪费我借你的纸。”

　　恶魔悲恸极了，为它死去的心血嘤嘤痛哭。
　　但墨菲没心情理它，他还有一场非常重要的见面会，拨冗来看恶魔的手稿，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
　　墨菲原本可以把这些时间花在更值得的事上。

　　比如写一篇足够让无数权贵为他倾倒的感谢稿。

　　「你的坏脾气全是你那养父惯出来的。」
　　恶魔抱怨，「他养出了一个恶魔，却无法对社会负责！」

　　墨菲耸耸肩膀，对着光滑的镜面整理领结。

　　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华贵的燕尾礼服使他看上去比实际还要清瘦。
　　而那双雾蓝色眼眸略显阴晦，却和这副病态的身体相得益彰，眸光流转间，神态倨傲而散漫，充满了故事感。

　　最后，墨菲从桌上拿起家族胸针。

　　那是一只漂亮的胸针，是珍珠鸟的形状。
　　从他加入家族，这枚胸针就到了他的手里。养父总叮嘱他“务必佩戴”。
　　墨菲谨记于心，他知道，这也是他被收养的使命。

　　「你敢在地下城戴这个吗？」恶魔嗤笑，「让那些歹徒看到，会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墨菲道：“如果你能保护好我，它也会给‘墨菲’带来很高的威望。”

　　「不。达成交易的是恶魔和你，不包括这枚胸针。」

　　“那就闭嘴，聒噪的蠢恶魔。”

　　恶魔又开始控诉他的残暴。
　　在它口中，墨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冷漠、傲慢、自恋。孱弱的身躯竟孕育出这么不可一世的灵魂，值得恶魔在千万人中选择他做宿主。

　　「虽然你天天骂恶魔，但恶魔从未后悔和你交易。」
　　恶魔漫出瓶口，黑色液体依恋地亲吻墨菲。

　　这些吻从脖颈漫上脸颊，最后被墨菲嫌恶地推走：“滚开。”

　　窗外传来刹车声。
　　墨菲俯望，书房门同时被女仆敲响：“少爷，您准备得如何？”

　　“结束了。”墨菲说。

　　既是通知女仆，也是警告恶魔。
　　他拿起象征地位的手杖，顶端的蓝宝石与墨菲的眼睛交相辉映。镜子里掠过少年纤瘦而挺拔的背影，恶魔冒着泡，匍匐在墨菲肩头，和他一道款步走出。

　　尽管地下城的“墨菲”无人在意，但在地上国度，墨菲有着另一重高贵身份。
　　——奥布西尼公爵的幼子，十三岁写下处女作《摩菲斯特》，从此举国扬名，受尽尊崇。时至今日，即将年满十八的他已然成为世上最耀眼的作家之一。

　　公爵以他为傲，家族以他为荣。
　　贵族流行拜读他的诗歌，市民们也以能够读懂诗歌里一两个意象为最好的卖弄。

　　莱安·奥布西尼。

　　毋庸置疑的文学天才，举世公认的文学天才。

　　墨菲坐进家族备下的车里，司机敬畏地启程。

　　「他的手都在抖哩！」恶魔不掩嗤笑。

　　墨菲：“因为他正在护送奥布西尼的养子。”

　　恶魔大笑：「因为他正在护送一个天才！」

　　墨菲不理会它，独自眺望窗外。
　　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但往往不会下雨。长久积压在头顶的乌云令人不适，可大家不得不咬牙忍受。

　　凡人的生命也是如此。
　　无法创造价值的凡人，生命就会沦为平庸、乏味、枯燥的乌云。

　　墨菲收回目光，不去看乌云，也不去看街道忙碌的凡人。

　　车很快抵达终点，司机拉开车门，恭敬地等待。
　　墨菲下车，宴会厅的喧嚣已经涌入耳廓。男女的歌唱与欢笑都很嘈杂，和凡人受到工伤时的惨叫一样聒噪。
　　但厅内灯火辉煌，一瞬间拂开乌云，让他飞快切换回“莱安”的身份。

　　“莱安，我亲爱的！”长兄谢利宽厚的拥抱立即迎来。

　　莱安默默接受：“哥哥。”

　　“你终于来了，所有人都在等你！”谢利说。
　　他用脸颊和莱安相贴，微笑着侧身，向舞池里好奇的贵族宣布，“看，这位全世界最漂亮的小作家，就是我谢利的弟弟——莱安·奥布西尼！”

　　掌声沸腾，男人的目光欣赏而钦佩，女人的视线羞赧而向往。

　　莱安平静地摘下礼貌，向所有人点首问好。

　　谢利示意他们安静：“看这鸦羽一样漆黑而富有光泽的长发，看这黎明天空一般清透而充满诗意的眼眸，还有，看这双美丽而伟大的手，从这双手里涌出多少令人惊艳的诗章，相信你们再清楚不过。”

　　“哥哥，”莱安制止他，“你说今晚都是朋友我才来的。”

　　谢利歉意地吐吐舌头，再次亲吻他的面颊：“因为我的朋友恰好也是你的读者，莱安，我永远因为做你的哥哥而骄傲。”

　　「真夸张，我打赌他根本看不完你作品的十分之一。」恶魔哂笑。

　　毕竟谢利是有名的浪荡子。
　　为了让他完成最基本的识字教育，公爵甚至请了举国最著名的作家埃尔克担任家教。不过也仅仅是识字罢了。

　　谢利的骑术剑术都是一流，但让他看书，不出三分钟就会收获响亮的呼噜。

　　“我不打必输的赌。”莱安道，“谢利不是读书的料，他的天赋在其他领域。”

　　恶魔又在冷笑。
　　但它没有再说别的。

　　谢利领着莱安正式走进舞池。莱安平日都在自己的私宅写作，除了高等奖项评选时他有可能露面，其他时候外人都很难见到传说中的莱安。
　　今天能借谢利的面子和莱安聊两句，对于谢利的纨绔朋友们实在是天大的喜讯——他们有了搪塞家里的借口，谢利也有了炫耀的理由。

　　至于莱安么……

　　莱安和他哥哥感情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好高兴你答应我的邀请。”
　　谢利握着莱安的手，眼里泪光闪烁，“我们快有一年没见面了，莱安，我……”

　　“哥哥好像长高了，在骑士营的训练如何？”

　　“我不想回忆那个炼狱。”

　　“但我很期待那些素材。”

　　“呃……好吧，让我想想。你觉得早上没睡好觉就被拉去训练，然后一脚踩到新鲜马粪里这件事，值得写进你的作品吗？”

　　莱安忍俊不禁。

　　谢利也随着他舒展的笑容而笑：“你笑了，莱安，轻松的心情有助于你的创作，对不对？我至少能在这方面帮到你，对不对？”

　　奥布西尼公爵一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其中谢利是长子，莱安是后来领养的幼子，中间还有一个女儿梵妮。

　　理论上说，谢利应该是袭爵的首选。
　　但他母亲早年去世，现在的夫人生下梵妮，母女俩都很出色。反观谢利，吊儿郎当的表现总是让公爵失望，所以最近几年，公爵已经明显偏向了梵妮。

　　谢利不以为意，他还是继续他自由自在的生活。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领土公务都是梵妮操持着。”谢利问，“你觉得梵妮成为公爵后会克扣我的零花钱吗？”

　　莱安道：“如果你早些找一门谋生的手段，就不至于从妹妹手里乞求零花钱。”

　　谢利苦着脸：“我明白了，我到时得找你乞讨。”

　　“……”

　　“为什么沉默？大作家，你的稿费只要分出百分之三十，就足够我维持现在奢侈的生活啦！”

　　恶魔阴阳怪气地重复：「百分之三十！奢侈的生活！」

　　莱安抚摸着胸前的珍珠鸟，没有回答谢利的提议。
　　晚会接近尾声，谢利的朋友们还在翘首等待他的致辞。

　　可是因为恶魔，他今天根本没有认真准备最后的演讲。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莱安叹息着登上高台，好在他多次领奖，这些空话其实信手拈来。
　　长达五分钟的致辞结束，掌声几乎掀翻了屋顶。那些火热的眼神包围着他，充满仰慕，莱安匆匆下台，用礼貌微笑婉拒了所有私人邀请，才终于退出舞会。

　　谢利送他上车，在额前落吻：“到家了记得给我电话。”

　　莱安点头。

　　车程不长，半小时左右，到家后他换了衣服，在泡澡前依约致电。
　　电话那边响了很久，接起的是一名女性：“谢利公子睡着了。”

　　“之后转告他，莱安已安全到家。”

　　“好的，晚安，莱安公子。”

　　恶魔又开始冒泡，莱安可以想象他恶毒的嘲笑。
　　但这次，恶魔酝酿了非常之久，久到莱安以为他也睡着了。

　　恶魔才开口说：「如果，让地下城知道‘墨菲’就是‘莱安’，他们会不会后悔曾经漠视墨菲的作品？」

　　“你终于想到了？”

　　「恶魔已经努力写了三年了！」
　　恶魔翻滚着，遁入浴缸里的热水，「恶魔想要被看见，恶魔相信自己也是天才！如果他们知道‘墨菲’就是‘莱安’，一定会懊悔曾经错过墨菲！」

　　莱安无言许久。

　　“好吧，你的自信值得我用脚踩烂。”莱安说，“但结果会证明，你的失败完全因为你的作品……我不想说太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