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霄水若镜》张翼山长

37、第三十七回 庭院

　　乐声好像来自树的背面，走过去看又没看到什么，乐声还是在树的另一边。每走一圈，声音越清晰，周围的水雾也在慢慢散去。
　　逸之加快几步，大约走到第七圈，水雾全部散去，眼前景象竟已不是山顶，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在一个素雅的庭院里。唯有大梨树没有变，树冠笼着院子，皓月当空，凉风习习，花枝摇曳。雪白的梨花上落着月光，更显清丽夺目。
　　乐声来自庭院里的女子，她正端坐树下，一边弹拨着怀中的凤首箜篌，一边轻轻吟唱。歌喉听来有些熟悉，泠泠似雪山清泉之音。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行，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那歌者见逸之行来，浅浅一笑，并未停下吟唱。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一个和尚在歌者的身旁闭目打坐，正是鸠摩罗衍。他慢慢睁开眼，平静看着逸之走近，也露出微笑。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唱到这里，箜篌飘忽而清亮的乐声渐渐稀落，歌声也缓缓收了尾调，最后归于安静，只听得院子里的夏虫偶尔鸣叫几声。
　　林清雪望着逸之，双手按弦，笑而不语。
　　“逸之施主别来无恙。”鸠摩罗衍双手合十，徐徐开口。
　　“与两位重逢于此，心里欢喜，通体舒畅。”逸之高兴地说出了当下的感受。进入云镜的众人中，确是只有这两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
　　那对鳛鳛也不飞了，一左一右停在逸之的肩膀上休憩。
　　“逸之施主的导引兽倒是有趣，居山间，游大海，比翼双飞，自由自在。”鸠摩罗衍品评之语，引得逸之也注意起他们的导引之物来。
　　鸠摩罗衍的身旁不远处漂着一朵大如钵盂的白色莲花，佛法修行者的导引物非兽非怪，乃是清水中长出的净植，果然不同凡人。
　　林清雪的身后不远处，一只小梅花鹿正低头饮水，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它，抬起头来回望了一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鸠摩罗衍法师和清雪师妹可是在此久等了？”
　　鸠摩罗衍答道：“若按人间时辰算，林施主来此已有七日，小僧来得还要更早些，大约一旬有余。”
　　“咦？”逸之大奇，自己之前在白色异域和“姑蔑后山”的经历，感觉上至多不过一昼夜，没料到与鸠摩罗衍和林清雪有如此大的时差。
　　“此境相通于末那识，充斥我痴、我见、我慢、我爱等四烦恼，若纠缠迷妄其中，那来此梨花庭院怕是要多费时日。”
　　逸之闻言一惊，法相唯识宗所讲“八识”，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和阿赖耶识。第七识末那识为“我执”之根本，若如鸠摩罗衍所说，自己的妄执不可谓不深。
　　“人齐了是吗？”逸之正欲与二人详谈，一人挑起水晶帘，从正房走到院子里来问，身后跟出一只羊形虎爪的异兽。
　　“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郭师兄，此处情境，正合贵派镜幻师所述诗意。”逸之迎着郭风古走去。
　　郭风古点点头，与逸之寒暄了几句，然后在院子里拍了拍掌：“大家都出来吧，到院子里来议事。”
　　这时，院中各个房间里纷纷有人走了出来，跟在郭风古身后从正房中走出的是林清枝，她看起来有点气鼓鼓的，出了房门就幽怨地看了一眼西厢房，然后愤愤地瞪了一眼林清雪，不用猜，她对姐姐总是阻止自己去找羽生哥哥有许多怨气。
　　西厢房出来的正是羽生稚郎、公孙薄。东厢房则是龙哭、姬子岩，大家身后都跟着自己的导引兽，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甚至有点拥挤了。
　　“各位，目下我们十人齐了九人，尚缺鹅湖书院姬子溪姬公子。”郭风古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向姬子岩：“姬兄可有关于令弟的感应？”
　　姬子岩忧心忡忡地摇摇头：“舍弟杳无音信，真是叫人心焦。”
　　逸之转向羽生稚郎道：“羽生兄知晓云镜奥秘，可有良策找寻子溪？”
　　羽生稚郎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初始之境，全靠本人意志，若迷陷其中，不可自拔，旁人可帮不了忙。”
　　鸠摩罗衍缓缓开口道：“或可以啸声召其导引兽试试。”
　　逸之一拍手：“这倒是个法子。”目光转向羽生稚郎，羽生稚郎却看向别处，一副漠然的样子。
　　逸之再回过头来，看到鸠摩罗衍趺坐于地，闭目吐纳。这是释家“安那般那”的出息入息之法，与道家“心斋”亦有相通之处。
　　过了一会儿，鸠摩罗衍身旁的导引白莲在空中转动起来，他随之发出一声清啸。此啸以释家心法催动，振聋发聩，余音无穷。
　　众人的导引兽纷纷随啸声竖起耳朵，有的原本正在休憩，此时也站立或飞舞起来。
　　羽生稚郎略带惊讶地看着鸠摩罗衍，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在云镜之中发出召唤啸往往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心神，故而先前他发啸召唤导引兽，便需逸之以道家心法冲和相护，且两人同发啸声相辅相成，而此刻鸠摩罗衍以一人之力发出召唤啸，当真是天纵奇才。
　　鸠摩罗衍的啸声绵绵不绝，过了良久，尚有余音。就在这啸声的余音中，突然传来一阵兽类的低吼声，吼声中似乎饱含着愤恨和惊惧。
　　一只白犬低吼着从梨树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之前的精神抖擞相比，此时的它浑身是伤，数处皮毛破损脱落，头部还有长长的一道血痕自双眼间穿过。
　　只见白犬瞪着血红的双眼，呲着尖牙，喉间滚动了几下，突然冲上前来，与姬子岩身前的灰狼扭打在一起。
　　一狼一犬，相互激烈地撕咬着，狼毛狗毛落了一地，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姬子岩急得连声呼喝，却根本无法阻止狼犬之间的恶斗。
　　这时，鸠摩罗衍又发出长啸，不过这次转了一个调，浑厚悠远，安神去燥。狼与犬终于停止了战斗，各自带伤退到一边，相互向着对方发出低吼声。
　　对于这离奇的一幕，众人都处于诧异之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公孙薄最先反应过来，他向着姬子岩问了一句：“姬家两位公子，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吧？”
　　姬子岩充满怒意地反问公孙薄：“你想说什么？”
　　“如羽生所说，进入云镜者在初始层会遭遇与早年经历相关的场景。”公孙薄滔滔而论，“如此说来，自小一块长大的兄弟，童年经历相似，又彼此交融，那么在来梨花庭院之前——”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抛出自己的推断：“这两兄弟可能是在一起的。姬二公子的下落，做哥哥的，恐怕最清楚了。”
　　姬子岩大怒：“公孙小贼你胡说什么！现在不是你逞辩才的时候！”
　　公孙薄冷笑一声，“这和辩才无关。我说的都是依据事实。”说着环顾四周：“大家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众人不语，却是对公孙薄论断的一种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