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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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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廖主编,你好。”
“我看你对缉毒方面的事特别清楚,是家里有人从事缉毒警方面的工作吗?”
我摇摇头,即刻回答道:“没有,都是在网上查的资料。”
“是这样的。”他抖抖手里的纸张,我的稿件被他横磕竖磕地履在一起,“我们希望你能给那位吸毒的小周,改写一个结局,不是吸毒致死那种。”
“换成被警察一枪击毙吗?我之前这样考虑过……”我以为他和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却没想被他打断。
“不不不,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我们希望结局光明一点儿,比如,让小周,嗯……改过自新那种,你明白吧。”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这个结局有什么意义。
“你应该知道现在的读者都喜欢看什么……这里面缺了些感动。”
“警察死了,不够感人吗?”
“你没懂我的意思。”
“是,我也不想懂。”我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极力压抑着即将从胸腔里喷涌出的情绪,“吸毒的人……不该死吗?”
我能看出来,廖主编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心情,我甚至能猜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那很抱歉。”
意料之中。
“您的作品,目前不太适合在我们这个出版社出版。”
我调整着,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我秉持着礼貌的态度,对他笑笑:“我知道了,打扰你了,廖主编。”
“没有没有,欢迎您的再次来稿。”
敷衍的客套话我听了太多,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种。
入秋了,有些冷。
我把大半张脸缩进粉白相间的围巾里,带着退稿,独自踱步在深秋的街道上。
打开手机,界面上除了浏览器弹出的广告,没有更多的消息。
我轻笑了下,把手机放进兜里。
没了郭平的打扰,我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安静。
我用钥匙拧开锁芯,推开门,对里面喊:“爸,妈,我回来了。”
“哎哟,可算回来了。”从客厅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女人。
很久没见了,我笑着叫了声,“妈妈,怎么今天过来了?”
这是我未婚夫的母亲,王茹。
她听见这样的称呼,身子僵了下,显然我改称呼比她适应起来还要顺口。
她还是堆满了笑,“过来看看你,顺便……”
“让孩子进来再说,门那儿多冷。”说话的老人,声音洪亮。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忽略掉婆婆踌躇的动作,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牵着她走进去,
“爸爸……”看见沙发上端坐着的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大概猜出了今天这场聚餐的目的。
“最近身体还好吗?”我不动声色地问。
“好着呢!哈哈,老周说他啊,钓了这么大一条鱼!”他用手比划出一个夸张的长度,“非要叫我过来尝尝。”
“哎呀,老郭,你别拐弯抹角地夸他!”袁芝从厨房走出来,径直走到这边坐下,“退休金都被他花钓鱼上了,一点儿正事都没有!”
“我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正事。”埋在报纸里的男人,抬了下眼镜,嘟嘟囔囔地反驳。
袁芝不乐意了,“可欣,你骂骂你爸,叫他别乱花钱!”
都是老夫妻直接的相处情趣,我除了打趣,干涉不了什么:“爸,你有这钱,不如给妈买几件首饰。”
“就是,听听你闺女的话,”袁芝数落着自己的老公,“买金首饰可比你那鱼竿好,等闺女结婚了,还能传给她。”
这话一出,客厅里的人都安静了。
他们小心翼翼了两年,却不知道我并不在意提及这件事。
我试着调和着气氛,对沙发上那个年轻男人扬首,问:“这位是?”
“哦,你爸之前教过的学生杨舟,就……来家里做做客。”她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口。
但我不想让她这么小心,也不想给他们更多的希望。
他们是最了解我不过的了,送上这么一个精挑细选,完全符合我以前审美的男人,是什么目的,都知道我猜得出来。
既然这样……我开口道:“你好,我是周可欣。”
“你好,老师给我讲过你很多事。”杨舟像学生上课一样,突然站了起来,对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这个局促的男人,他羞赧的样子,真的很对我以前的口味,只可惜是以前。
被四双眼睛盯着,我不得不抬手回握住他的手,友好地说道:“你好。”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
不过我始终是叛逆的,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又用力牵住,迎上他困惑的双眼。
“我爸应该跟你说过,下周六是我的婚礼吧?欢迎你来参加。”我拿出去出版社的劲儿,笑容得体,一切听起来都很正常。
如果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要参加婚礼的另一个人,已经死了。
我亲妈的脸色不太好,知道今晚难逃一骂,我便先发制人,“妈,饭都做好了吧?我饿了。”
似是怕客人尴尬,袁芝顺着台阶下了,“……做好了,做好了,都先吃饭吧。”
饭桌上,因为我事先整的那一出,谁都没有再提相亲这件事,闲扯着家常。
为了顺亲妈脾气,吃过饭,我没急着走,主动收拾起桌子,去厨房洗碗。
洗洁精不小心挤多了,盆里冒起不少泡泡。
一堆升起,又一堆慢慢地破掉。
泡泡的柔顺感让我想起了郭平的手。
倒不是因为我那个死了的未婚夫,手有多嫩。
相反,因为工作的性质,郭平的手糙得不行,还总爱用他那带茧子的糙手,搓我的手。
坏透了。
追我那阵儿,他还常来我的小出租屋里献殷勤。
一米□□的大男人,菜洗不干净,饭不会做,洗碗还给打碎好几个。
要骂他,又腆着脸对你傻笑。
怎么都拿他没办法。
“想起郭平了?”
手里的盘子被人拿走,我被人挤开,站到一旁看王茹动作麻利地洗盆里的几个碗筷。
这几年我常这样,干什么都能想起郭平,他们都习惯了。
王茹冲掉手上的泡泡,随意甩了甩水,没先出去,关了厨房的门问:“闺女,妈妈问你,你觉得今天这个男孩子怎么样?”
“还行,就是比郭平矮了不少。”我躲着她的眼神,擦掉手上的水,要去开门。
王茹拉住了我的手,不让我走,“你不能什么都拿郭平来比,这怎么挑得出来?”
“我总不能选比他差的吧,郭平晚上托梦过来,得骂死我。”我打着哈哈,等着王茹松手。
实际上,我是真的怕郭平托梦来烦我。
他那人,醋劲大极了,什么事都能醋上好一阵儿。
王茹叹了口气,“孩子,我是郭平的亲妈,我了解他。他不忍心你就这么等他的。”
“我哪儿等他了?下周不就办婚礼了?”我眨眨眼,装听不懂的样子,对她傻笑。
她急得跺了下脚,“人都没了,婚礼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呀。”我抽了下鼻子,觉得不太舒服,直觉自己现在的表情不太好看。
王茹终究还是放开了我,让我打开了门。
我径直去了门口,往身上套外套,“妈,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写稿子。”
“行,”我妈倒是没拦我,“小舟也正要走,你们两个正好一起。”
我叹了口气,就知道亲妈要比婆婆难搞。
杨舟从沙发上站起来,就看着我,也没动。之前的话好像让他以为,我对他有诸多不满。
他不敢再轻易主动,就这么傻等我的反应。
我围上围巾,转身去开门,对身后的人说了句:“走吧。”
他跟了上来。
杨舟开了车,但饭后我习惯走路回去,这是和郭平一起养出来的习惯。
本想就此作别,倒没想到他关了车门,又跟了上来。
小区的人行道两旁,种的都是银杏树,掉了不少叶子下来。
我踩着脆生生的银杏叶,数着个数,思绪又飘远。
“你是在数有多少叶子会来找你算账吗?”郭平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拖离叶子堆。
其实就是嫌给我洗鞋子麻烦。
我笑着打他胳膊,硬邦邦的,敲上去反而自己疼。
我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又合上,好像打在郭平身上的感觉,就出现在刚刚。
“你,没想过走出来吗?”
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啊,我总是这样,容易忘记身边有旁人。
两年了,我大脑里的画面从来离不开郭平。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思考。
因为在这一瞬,我居然有了种停下来的冲动,不论是字面上的,还是深层意义上的。
也许,被问了这么多次,我真的开始动了这个念头吧。
我停下来,看这个由婆婆、公公、亲妈和亲爸亲自选出来的年轻人。
这是我时隔两年后,头一次这么认真地从头到尾打量一个男人。
郭平的占有欲比他的工作能力还强,在他的磋磨下,我老早就忘了该用怎样的心境去欣赏一个帅哥。
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辨认一个帅哥。
不过我觉得,若是宁夏在这儿,她估计会被这个人帅得尖叫。
“是在想郭平吗?”杨舟轻声问。
我又走了神。
相亲的人一直在想其他男人,他也没有生气。
我不得不夸赞他良好的教养。
但这也让我更加清楚了一件事,对一个人动心,是不会有心思去想其他事的。
我还爱着郭平。即便他不站在我面前,即便他不再能够对我说一句话,我也还是爱他。
世间的很多事都可以用两种方式去解释,理性上的,感性上的。
我理性地感知到,我的心脏如同生物学上所说,永远极其规律地跳动。
我又感性地信奉着,我的心脏早已随着郭平的心脏一同停止。
我的心就是一把锁,钥匙随郭平一起,埋进了土里。
于是,我摇摇头,回道:“没有,我在想我的朋友,她很喜欢你这一挂的帅哥。”
他笑了笑,“方便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宁夏。”我往旁边走了点,退出叶子堆,同他拉开了距离。
“是个热情的名字。”
我们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杨舟问回了之前那个问题,“你有考虑过走出来吗?”
“我走出来了啊。”我不以为然。
他就在我身旁不过二十几厘米的位置,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犹豫。
“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的话让杨舟放下心来。
“你总是在想他,不像是走出来了的样子。”
“为什么想他,就不是走出来了?”
“因为……因为……”
他被我突然的咄咄逼人吓到,一时语塞。
我在十字路口停下,把脸从围巾里放出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们这样,未免对死人太不公平了点儿。”
“被人遗忘是第二次死亡,我不会让他再死一次。”
郭平的第一次死亡体验感太不好了,我不受控制地想到两年前看见的画面。
全是血,又是皮又是肉,混杂在一起,总之不是个让人想回忆的画面。
我有些反胃。
身体上的不适让我彻底没了耐心,急急说道:“左拐直走,我就到家了,你回去吧。”
我甚至没说“再见”,即便是听见了身后的人说的“再见”。
二
晚上的风更大了些,我掩上窗户,披着毯子坐在床边。
生了锈的小铁盒不像之前那么好开了,我费了些劲儿才扳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后,又立即盖上。
郭平总说我藏不住惊喜,我也确实是这样,什么事都等不及。
若晚盖几秒,或许这些信就被我全部看完了。
其实早就看完了,今天是第十次重看到最后一封了。
“今日风平浪静,水一天的信。”
我低头吃吃地笑,这个开头,我不记得在多少封信里看见过了。
他答应写信的那天,我就知道收不到什么正儿八经的情书。
我甚至还记得他被我逼着写情书的场景。
“媳妇儿,我真的要写情书吗?”他苦着脸被我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我下了通牒,“今晚我没看见情书,你就滚回你宿舍去睡吧!”
浪漫这种事,不教男人,他还真学不会。
而郭平这个男人,是教也教不会。
信都是流水账。
“今天媳妇儿给我做了青椒炒肉丝,青椒比肉丝多了好多,她肯定是拿肉去喂其他狗了……”
即便看了这么多遍,我还是想骂这个肉食动物。
老吃肉怎么保持健康,傻得很!
我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不想错过一点他那天发生的一切。
“媳妇儿你老说我不懂浪漫,爷们儿今天给你来个浪漫的。”
“我申请到假期了!”
“想不到吧!十二号咱们就结婚,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婚礼上给你安排了什么!”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我慌张地用纸巾摁干,把信折好,放进铁盒里。
希望这滴泪没有缩短纸张的寿命。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着郭平的信哭了,只因为十二号是个特殊的日子。
十二号是恋爱纪念日,是求婚纪念日,是订婚日期,是……郭平的忌日。
我总在想,若是那天抓住了他,没有放手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十二号的假期批下来了。
婚礼也确确实实地在进行,我们坐在婚车上,要去往结婚的酒店。
那天没有雨,是个大晴天。
但我更希望那个夏季里的十二号,下着大雨。
只要有雨幕的遮挡,就不会在塞车的时候,让他透过窗户,看见了那个人。
他的记性太好了,视力也好到不行。
通缉令上的脸只在人群中晃过那么一瞬,就被他瞧见了。
他拉开车门就要往那边跑去,我跟着下去,好不容易拉住了他,又被他甩开。
他跑得太快了,甚至忘记了车队里,也有他警局的兄弟。
“可欣?”
我慌忙擦掉泪,看向门口问:“你下班啦,吃宵夜吗?”
“不用,”宁夏扯了张纸走过来,熟练地盖在我脸上,“又在看信?”
“嗯。”
“这次他又说什么了?”
“今日风平浪静,水一天的信……”
“我就知道他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宁夏拿走湿润的纸,递给我一根烟。
我轻轻推开,摇了摇头,“戒了。”
“都两年了,怎么突然要戒?”她耸了下肩,把烟叼在嘴里。
我抱膝坐着,舌尖舔了下唇,“要结婚了,我可不想照相的时候,一口黄牙。”
“哪儿黄了,我看看。”宁夏伸手要掰我的嘴。
笑闹了会儿,她靠在墙上,对我说道:“我找到房子了,过几天搬出去。”
“怎么要搬出去?”我问。
这个出租屋本来是我一个人租的,后来被对门儿的郭平缠上,谈了恋爱,就变成了两人合租。
郭平刚走那几天,我精神恍惚,合租的人又变成了宁夏。
我虽然没有那段时间,这么需要人陪了,但也习惯了生活中处处有宁夏。
“你都结婚了,总不能还和闺蜜一起住吧。”宁夏吐槽我。
我笑:“也对。”
三
这次十二号的婚礼不如两年前,办得简单,来的人也少。
不过有一点完全符合了我所期待的,这个十二号,下雨了。
墓地多泥土,婚纱的裙摆沾了泥水,上身效果不太美观。
我还是很高兴,只要是嫁给郭平,一切都好。我配合着充当照相师的宁夏,挪动位置。
在场的人,只有我和宁夏是笑着的。
我的父母和郭平的父母,撑着伞,不想靠近。
他们很在乎郭平,却也希望我好。
但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了。
“准备,一,二,三,Cheese!”
咔嚓声下去,这便是我和郭平的婚纱照了。
我将照片挂在了床头柜上方,就和普通新婚家庭一样。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宁夏知道我被退稿的事,担心着我日后的生计问题。
我拍掉手上的灰,坐下:“我开了家花店,招了人打理着,明天要去看看吗?”
“我这几天要出差,等我出差回来后吧,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好。”
开花店是我想做的事之一。
我和郭平有很多不同,我总是有着很多浪漫的想法。
开花店似乎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一定会想到的事。
出版书籍,拥有一间花店,嫁给一个温柔体贴,容易害羞的乖乖丈夫。
我以前认为,满足这三点,我的人生没有遗憾了。
因为郭平,现在只能办到中间那件。
写作暂且不提。
郭平长相太野性了,性格也野,能追到我,完全是印了“好女怕郎缠”的话。
没谈恋爱之前,我总嫌郭平的假期太多了。
哪有警察像他那样,三天两头放假的。
“嫂子,新进的货我都放到后面去了,一会儿你去看看,是那个品种不?”
“好,麻烦你了,小赵。”
“没事儿,我反正也退下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赵奇凌抹了把汗,坐到椅子上扇风。
不知道是不是当过警察的都这样,排汗能力比平常人发达。
赵奇凌身上的灰色T恤已经被汗浸湿完了。
我递给他一瓶水,不经意般地问:“人抓到了吗?”
刚要喝水的赵奇凌,又把瓶子放下,有些为难:“嫂子,你知道的,这些我们不能往外说,更何况我伤退后,就不知道这些消息了。”
“嗯,你喝水吧。”我签完单子,没忍住又问,“是那个刀疤脸吗?”
“嫂子!”
“行,我不问,我去外面看雯雯搬的花怎么样了。”
我走出去,看见正在搬花的雯雯身边多了个男人,跟着她一起搬花。
“怎么还瞒着我雇了个助理?”我打趣她,快步走过去。
现在再想想,那天我没出去就好了。
四
宁夏出差不过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我的手机关了机,她打不通电话,便带着没有还回去的钥匙,来了我的出租屋。
铁门推开,撞倒了酒瓶,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
她嗅到空气中浓厚的酒气,开了灯。
客厅里堆着的酒瓶子,比她预想得还要多。
她耐着火气,往房间那边走。
“周可欣!”她推开门,看见床上的鼓包,伸手抓住棉被,一把掀开。
让她生气的源头,正抱着半瓶酒,侧躺在床上睡觉。
“你要死不活的,像什么样子?!”
我被她的声音吵醒,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坐起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别管,现在给我从床下下来,去洗澡!”宁夏伸手要夺我的酒瓶,被我躲开,她又吼了句,“周可欣!”
我一个人熬了太久,熬不下去了,再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看见了,宁夏。”喝了几天酒的嗓子,异常嘶哑。
她耐着性子问:“你看见什么了?”
“害死了郭平的人。”说完这句话,快用尽了我的全力。
她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不是还没抓到吗?”
“是……另一个。”我咽了口唾沫,让声音更清楚。
宁夏不说话了。
她知道,杀人犯在我这里,不好定义。
害死郭平的那伙人,是一个贩毒组织,但我把那些吸毒却没参与贩毒的人,也算了进去。
在我这里,吸毒的人都是害死郭平的凶手。
我觉得我的想法一点错也没有,没有需求,怎么来的市场?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凶手!
杀了人的,要杀人的……一个都脱不开干系!
我撑着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给她比划,“他就站在那儿,看见我还想跑……又被他女朋友拉着跪下……”
我复述着那天出去看见的场景。
恶心又后悔。
我喝了口酒,宁夏心疼着:“可欣……”
“可是我心软了!你知道吗?!宁夏……我竟然心软了……”我大吼,肆意发泄,又愧疚哽咽,“他们就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他们……”
我抽噎了下,用拿着酒瓶的手,揩掉脸上的泪,“我竟然心软了……竟然心软了……我不该心软的……我怎么对得起郭平……我怎么对得起他!”
我满脑子都是郭平,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喜一怒。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像是找到发泄口般,尽数释放。
宁夏上前抱住我,随着我的脱力,一起蹲坐在了地上。
她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试图安抚我,“没事的,可欣,没事的……”
我感受着她的温暖,却觉得血液的冰冷浸到了骨子里。
“怎么会没事!啊?”我瞪着一双红肿的眼,发疯似的吼,“他被捅了二十几刀,还被扒了皮!你叫我怎么没事儿!啊?告诉我!”
我什么都忘了,却怎么都忘不了找到他的那天。
“你看……你看这些照片……”我把相册里的照片全都取了出来,摆在地上。
上面的合照无一例外,全是女人面对镜头,男人背对镜头。
偶尔几张,还是男人带着一个丑陋的玩偶头套。
“他说他害怕照相……在他死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是缉毒警察,你说我怎么会没事!”
我都忘了,忘了他的长相,忘了他的伤疤位置。
我怎么会不恨?
在见到曾经的罪人后,从来没想放过他们的我彻底崩溃了。
宁夏只能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她怕一松手,我就会像两年前的郭平那样,彻底消失了。
我也确实会这样。
五
翌日,宁夏去了花店,见到了我口中的罪人。
男孩儿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跪在她面前,一一回答她的问话。
“吸了多久?”
“两年。”
“郭平把你送进去的吗?”
“嗯。”
“戒干净了没?”
“戒干净了。”
“之前的人还联系你吗?”
他没再回答。
宁夏心下了然。
有些人就算你不主动牵扯,也还是躲不开。
宁夏抽了根烟出来,递给他。
男孩儿跪着退了好几步,把这一类的东西全戒完了。
宁夏叼着烟说道:“你以后别来了。”
“可是……”
“花店而已,你女朋友不需要帮忙。”烟雾吐在男孩儿头顶,他将头埋得更深。
“还有别让可欣知道,那些人还找过你。”
“好。”男孩儿爬起身,跑出了店。
吸毒的人,总有门道搞到毒品,贩毒的人,牵扯的关系线就更多了。
她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让我放弃了抓人的想法,可不想再点燃了我的斗志。
她认为,世界上有那么多职业,各司其职是最好的状态。
六
我缓过来后,回了花店。
不过我不再主动和雯雯说话,我总觉得,接她的话了,就背叛了我坚持的一切。
我总是不待见她的。
已经入冬了,天上的阴雨变成了小雪,整天整日地下着,地上都积了层雪。
我最近得了个消息,伤害郭平的那伙人抓到了。
我想去探监,想去质问他们,我为此还打了份稿子。
但还没去,就被郭平曾经的上司拦住了:“最近有不少人盯着,郭平把你保护得很好,你来就暴露了。”
毒贩都很极端,逮住一切的机会,准备报复。
我没办法,提起郭平,我就硬气不起来。
我习惯了爱郭平,习惯了顺着他一些事。
以前还会犟嘴,磨他,他死了以后,就消磨掉了我对他的一切逆骨。
我从出版社出来后,去了旁边的一家面馆,点了碗面,坐在位置上回忆着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一切。
似乎意义非凡,似乎又毫无意义。
我遇见了郭平,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又放开了郭平,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我不由地想起来雯雯和她的男朋友。
为什么活着的人,就永远不会失去过得好的机会?
想起他们小心讨好的样子,想起那个男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挨雯雯骂的样子。
我软下来的心,再难硬起来了。
这让我不敢再面对十二号这个日期。
我们的纪念日,永远只记日期,不记月份。
因为糙老爷们儿难得浪漫了回:“你记月份,一年只能过一次,记日期,你一年能过十二次!”
他就是记不住罢了。
脑子都用在了工作上。
这样神圣的一天,我怕给这个日期又加上个寓意——背叛。
郭平已经不在了,没人能告诉我他是不是这样想。
我只能罪恶地活着,这样才能好受点。
我又突然想起,郭平求婚那天,地上也积了不少的雪。
他举着捧花,站在我面前,头上戴个大大的玩偶头套,单膝跪在地上。
头套厚得,以至于我没能听清他说的话,弯腰靠近了,才听见他喊:“嫁给我吧!”
后来我自己戴了那头套,才知道,不是太厚了听不清,而是他害羞了,没敢喊太大声。
我以前太天真了,警察的声音,除了喊疼的时候,哪有这么小的?
这样一想,有间花店,嫁给一个温柔体贴,会害羞的乖乖丈夫,我好像已经实现两个了。
现在又该做什么呢?
我打开手机,壁纸是穿着婚纱的我和郭平墓碑的合照。
所有合照中,这是唯一一张郭平的正面照。
居然是块石头。
我每次看见这张照片就想笑。
我点开便签,翻到待办事宜,划到最后。
对了,郭平说老了要带我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来着。
我把它提上了日程。
面端到桌上来,冒着热气。
我放下手机,低头嗦面。
隔壁桌的谈话声有些大,我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
“晚上烧锅怎么样?”
“行,有几个道友?”
“四、五个吧。”
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我偏头看过去,戴着连帽衫的帽子的男人,低头吃面时,露出了侧脸上的刀疤。
男人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眼神,侧目过来,我忙低下了头。
热腾腾的面里滴进了水,是汗。
两个男人付了钱后,起身往外走。
我扫了付款码,跟了出去。
我没干过这种事,心脏急速收缩,全身灌满了热血。
赵奇凌没有告诉我,抓到的人有哪些,但我确定,这个刀疤脸我没有认错。
我也不可能认错。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拨开人群,拐过马路。
蓦地,前面的男人跑了起来,我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跟着跑,不停地追着。
较瘦小的男人跑得慢些,我追上了他,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如当初我抓住郭平的样子。
“站住!”
话才刚出口,弹簧刀就插进了我的腹部。
刀子拔出的瞬间,我被他推了出去,一辆小车从拐角出来,将我撞飞。
谁会在逃跑的时候,一直握着刀呢?
我倒在积雪上,只一瞬就想明白了这个情形。
这几年有什么意义呢?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通。
每个关键我都没有抓住,放走了郭平,害了他;放走了罪犯,害了自己。
我的愿望到底没有完全实现。
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地和郭平过日子。
今天的雪下大了。
落到身上怪冷,郭平求婚单膝跪地那天,估计就这么冷吧。
我不该坏心思地为了捉弄他,拖延时间。
雪花落在脸上,只有肚子是热的。
我颤抖着身子,不知道自己是冷,还是疼。
时隔两年,我恍惚又看见了郭平。
高大的男人单膝跪在地上,头上套着丑丑的玩偶头套。
给宁夏看照片那天,我就想说了,我这么爱郭平,却还是忘记了他的长相。
翻遍了记忆,也没能记起他来。
我不算个合格的爱人。
他活着,没能成为他背后的好女人,为他操持家务,支持他的事业;他死了,我更没能尽到爱人的职责,给他复仇什么的。
现实不像小说,我连得到罪犯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既没能成为出名的小说家,写出他职业的一切,也没能像女主角一样,端掉一个贩毒组织。
我只是一个努力了,就立刻付出代价的普通人。
世界上叫可欣,郭平的人多如牛毛,一切的平凡都体现在了没有光环这件事上,但生活的平凡却成了奢望。
如果可以的话,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周可欣和郭平,一定是平地的相遇,平凡地相爱,平凡地结婚……
但一切都是如果。
这个世界的郭平死在了骄阳似火的夏季,这个世界的周可欣死在了瑞雪纷飞的冬季。
他们的所有过程都没能用平凡形容。
反倒是这天的景儿,平凡得不惹人注意。
行人围观着倒在雪地里的周可欣,一两个人后知后觉地叫救护车,后知后觉地报警。
他们都没看见,漫天的大雪里,穿着婚纱的周可欣,终于见到了在雪里向她求婚的,热情似火的郭平。
他们在空中起舞,大老爷们儿搂着自己的媳妇儿,用舞蹈融化了这瑞雪。
瑞雪,瑞雪,是个好征兆。
他们终于平凡了……
七
2022年发行了一本名为《新生》的书。
它的叙述平淡、冰冷,简单地讲述了缉毒警察的工作,又复杂地叙述了这个职业的危险。
没能有很好的收益,出版社的主编只是因为自己的喜爱,公开了和作者的对话。
“你对吸毒的人有什么看法?”
“你的意思我该怎么理解?是说他的行为,还是说他做了之后的后果?”
“就这个人本身而言吧。”
她犹豫了,没有之前那般肯定,却给了一个她不会后悔,也绝不带一丝怜悯的回答:“我不知道。”
她当时想到了雯雯的男朋友,那个眼神坚定,说已经改正,已经变好,未来会更好的年轻人。
她想确实不知道。
怜悯,不该对他们;希望,也不该。
但确有不明所以,便误入歧途的人。
她的不知道,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