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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祭敖包 ...

  •   后金•天命九年冬

      这年冬天北风刮得呼呼作响,科尔沁大草原下起了鹅毛大雪。天阴沉沉的,风大雪大道难走。

      十岁的苏茉尔与萨满法师伏在马背上,不断挥着鞭子。

      “驾——”

      “驾——”

      “快,马儿快快跑——”

      萨满巫师远远听得一阵狗叫声,连忙抬起头拂了把挂满冰霜的脸,定睛一瞧,指着前方抚就道:“孩子,那前头亮着灯的毡房不就是你们家么?”

      苏茉尔大喜:“伊吉(蒙语,奶奶),伊吉她有救了。”

      听得“驭”了一声,苏茉尔也顾不得将骏马拴好,拖着萨满法师直往那座小小的毡房里钻。

      毡房里飘着一股熬茶叶汤的味道,原来奶吊子里茶水沸了又滚,滚了沸,咕咕冒着热气。一只破败的木桶滚落在她的脚边,烂羊毛毡子上洒着大朵大朵的奶渍,发出淡淡的奶腥味,想是拎不稳,半桶羊□□都泼到地上。

      望着这个情形苏茉尔被寒风打得通红的小脸瞬间惨白,她半张着小口,瞪着如铜铃般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倒在木桶后蜷曲的身影。

      “不——”

      苏茉尔发出一声惨叫,她扑了上去伏在伊吉的身上放声恸哭:“不是说等我的吗?不是说等回我请法师回来的么?”

      “伊吉——”

      萨满巫师连忙俯身伸手试了试伊吉的鼻息,他摇了摇头,拍了拍了苏茉尔小小的肩膀,叹气道:“好孩子,勇敢一点,你伊吉还等你送她一程。”

      “我不——”

      苏茉尔死命抓住伊吉冰凉的手,贴在小脸上,呶着小嘴,泪流满目道:“伊吉说我请到法师她便煮奶茶给我吃,伊吉说法师来了她的病也就好了。”

      “伊吉——”

      萨满巫师身穿神衣,头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在毡房里跳了将近一夜萨满祈福舞,为伊吉超渡。苏茉尔到底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相依为命的亲人过逝对于她而言恍若晴天霹雳,措手不及。

      她跪伊吉的身旁泣不成声,她甚至觉着静静躺着的伊吉只是睡着了,指不定天亮就醒转过来了。

      天蒙蒙亮,闻讯赶来的几户牧民帮着苏茉尔替伊吉擦了脸,将她裹在一幅旧得发灰的毯子中抬上勒勒车。众人以指尖蘸了蘸马奶酒洒在风雪中,又将洁白的哈达盖在伊吉的尸身上,苏茉尔便一路尾随着勒勒车哭天抹泪唱着送葬的悲歌。

      这是草原的葬俗,人若死了就将尸体放在勒勒车漫无目的行驶。什么时候尸体从勒勒车上掉落下来,就在什么地方自然露天安葬。

      听得车轱辘碾着积雪破冰的声音,听得苏茉尔凄怆的送葬声,牧民们淌眼抹泪道:

      “这孩子可怜啊!唯一倚靠的亲人也走了。”

      “伊吉偏偏又是走在大风大雪的冬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勒勒车上掉下来。”

      “将来这孩子能指靠谁啊!”

      风雪声淹没了众人的担忧声,苏茉尔跟着红牛拉着的勒勒车深一脚浅一浅艰难的行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她也不知道跟着勒勒车走了多久,白茫茫的草原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一片,就像心底的悲伤,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看得天明天黑,伊吉仍稳稳当当躺在勒勒车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掉落下来的迹象。

      可眼前,雪却越下越大,路也越走越长。

      她哆嗦着小小的身子,大口呵着热气,努力揉搓着冻得僵硬成白花花一团的小手。

      她,冷啊!

      可她,不怕冷。

      她那是心里头急啊!

      大红牛拖着勒勒车在原地里“吭哧、吭哧”直打转,看样子这畜牲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两天已经熬不住了。
      苏茉尔这般年幼的孩子也不知何来得毅力,双手能微微伸张之后便使劲吃奶力气推勒勒车。

      “跑起来,你给我跑起来。”

      “畜牲、畜牲,连你也欺负我。”

      “伊吉还没从车上掉落下来,你不能停,不能停。”

      那大红牛之前至少还在原地转上一转,见苏茉尔又是推搡又是打骂牛皮气倔上来,索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回苏茉尔彻底傻了眼,只有瘫坐在雪地上干瞪眼的份儿。

      在风雪天里不吃不喝跑了两天两夜,漫说是她,大红牛扛不住也是在理。可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呢?
      她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伊吉,苏茉尔对不起您!苏茉尔不知道能不能将您送到天堂。”

      天苍苍,野茫茫,除了风雪夹加,这个地方连人影子也不见一个。苏茉尔挣扎在雪地上,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她感到绝望之际,一队挂着饰以白羊毛旌旗的马车奔驰在雪地里。马车上的驮铃“叮当”作响,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茉尔浑声一颤,仿佛看到了希望。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一般扑楞着飞过去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帮我,帮帮我——”

      她鼓着腮帮子冲着呼啸而来的马车一阵咆哮,凄冽的求救声撕破了夜的沉寂。

      或许天可怜见,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

      那飞奔而来的马车伴随着仓促的驭驾声、伴随着骏马一阵紊乱的马蹄声居然在苏茉尔的跟前鬼驶神差的停了下来。

      只消再近一点点,那马车便会将苏茉尔撞倒,淌过她的身子碾了过去。苏茉尔抽了口凉气,她不管不顾的赌赢了。

      骏马蹬着蹄子不断刨着积雪,翕动鼻孔不时将粗气喷在她的脸上。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只见马车上先后走出两个人,一双蹬着绣以银线的鹿皮小靴走在前头,很快由远及近来到她的跟前。

      苏微尔撞着胆子仰起小脸,只觉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仿佛可可一个玉人从天而降。

      那少女穿着羊裘里子云纹缎面袍子,外罩滚着银狐毛对襟坎肩,珍珠镶就的直排钮扣光泽闪烁,淡雅温润。她的腰间束着朱砂色茧绸腰带,石青的玉珠穗子长长的飘在身后,恰到好处的露出她修长而娇美的身段。

      少女怀抱着一只浑身毛茸茸的驼羔,那驼羔想是刚生下来不久,乌溜溜的眼珠子半开半闭。

      她先是望了望苏茉尔,又望了望她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勒勒车,若有所悟,了然于心。便动手解了马背上捆着的粮草,又解了长长一皮囊□□俱堆在苏茉尔的跟前,末了伸手露出一截绣工精美的衣袖,将驼羔托在上头小心奕奕递给苏茉尔,一脸真挚道:“这个送给你,让它跟着你一道跟着勒勒车。”

      苏茉尔呆了一呆:“跟着勒勒车?”

      少女道:“等你的伊吉从车上掉落下来的时候便拿银刀抹它的脖子,放几滴血,垒上敖包,来年春天你想要祭拜你伊吉的时候,寻着你大致走过的路,它能带你找到你的伊吉。”

      苏茉尔眼中闪过犹豫:“可奴才看到你的车上挂着吊丧的旌旗——”

      少女坚定的说道:“拿着,即便不用这驼羔我也能找着欧沃(爷爷),这个就送给你吧!”

      苏茉尔破涕为笑:“谢谢您——”

      少女睁着一双清水般明亮的眸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被风雪吹迷了眼,又像是泪流满面的恸哭过。见苏茉尔接过驼羔,她握着袍子宽大的裙幅就要转身登上马车。

      苏茉尔跪倒在她的脚下,死死拉住她华丽的裙角,恳求道:“请问您是哪家的格格?”

      少女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少女身后闪出一位身长玉立穿着宝蓝色袍子的少年,那少年与少女年纪相仿,生得眉清目朗、人才出众。见苏茉尔与少女拉拉扯扯拖拽在一处,自是起了戒备之心,挡在她二人的中间,拧着眉头冷冷道:

      “她将粮草、驼羔都送给了你,你还要讨什么?”

      那少年不怒自威,目光如矩,通身的气派与架势就像草原的天空上翱翔的雄鹰。

      苏茉尔哆嗦着嘴唇,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一缩,她生就一张圆圆的脸、扁平的额头,微塌的鼻梁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细长的眼睛噙着泪水,慌乱中她伸出冻得红肿如萝卜般的小手揩了一把脸,那眼泪鼻涕一把抓将小脸弄得更花更惭秽了。

      少女叹了口气,轻轻撩了撩少年的窄小的衣袖,蹙着眉心有些伤感的向少年说道:“看样子,她也是可怜见的,你看她身后的勒勒车,想来她也是没了至亲的人,没有恶意的。”

      那少年闻言这才抽身退了回来紧紧牵着少女的手,少年清俊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又调皮的拉了拉少女乌黑的发辫,两小无猜,极其亲昵。

      少女见苏茉尔仍拽着她的裙幅丝毫没一丝松手的意思,便和气的说道:“布木布泰•博尔济吉特。”

      苏茉尔乌溜溜的眼珠转得飞快,急急道:“塞桑贝勒家的小格格?”

      布木布泰点了点头:“嗯——”

      在科尔沁草原上博尔济吉特这个尊贵的姓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茉尔虽只是贫贱的庶民孩子,任她年纪在小又如何不知自家主子。

      只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小主子这样和气而美丽,她非但不怪她惊了她的驾,还将粮草、驼羔送给她。望着远去的马车,听得那马车上“叮当”作响的驼铃,苏茉尔记住了少女的名字,“布木布泰•博尔济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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