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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威斯特上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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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中旬的满月节向来是瑟拉斐最热闹的节日之一,每年这个时候卡琳都会尽量想办法给自己放个假,比如拿个条子到医院里休息一两天,对此她很是心安理得——正常的满月节长假可有十天呢。今年卡琳呆在后方,但却完全没假可放,除了满月节当天下午那可怜巴巴的半天时间。
卡琳对那个提议满月节演习的混蛋很是不满,哈德安慰她:“我们已经很不错了,想想可怜的特莱斯和格兰特,他们现在就被发配到演习区去准备了,连满月节游--行也看不到!”
“我用不着看满月节游--行,”卡琳依然牢骚满腹,“给我假就行,只要不用加班就行!”
话虽如此,基于对饭碗的那么一点点责任心,之后半个月每天文书如山加班到11点的生活,卡琳还是坚持了下来。雷尔对她大加赞赏。
“干得不错,莱斯少尉,”他总是笑眯眯的端着烟斗看着她,“再这么干下去,你可能很快就可以升官啦!”
卡琳很警惕,她觉得更可能是之后的活儿更重雷尔怕她中途怠工所以开空头支票,进而觉得自己该想办法换个地方了。不过,离演习只有一星期了,她想,现在特种团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在演习上,至少这星期她应该很安全。
这天卡琳磨磨蹭蹭在办公室呆到很晚,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冷气,回到自己那间又热又吵的旧宿舍就有点不习惯。特种团一大半军官已经随艾丝特去了演习区,这间办公室几乎成了她自己的天下。她尽可以偷个懒打个瞌睡,只要不被巡逻的执勤军官发现。
“真是勤奋,莱斯少尉。”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彼此彼此,哈德上尉。”卡琳随手关掉邮箱,虽然那封邮件上满是暗语,但她也不想被人看见。
哈德注视了她一会儿,卡琳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乎寻常。“什么事,哈德?”
代替回话的是“嗒”的一声轻响,门被锁住了。“我们得好好谈谈,卡琳。”哈德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讨厌罗嗦的人,哈德。”卡琳对这种手段很是鄙视,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看在都是在军团里滚了几年的份上,你能不能不拐弯抹角?”
哈德松开手,朝她笑了笑:“我就知道这种方法没用,可是那个笨蛋非让我先这么试试。”
“哪个笨蛋?”
“这不重要。”青年在雷尔的位置上坐下来,双腿搁在办公桌上,“我观察你很久了,莱斯少尉。你和林顿中校不和。”
卡琳嗤笑一声:“整个军务大楼的人都知道。”
“不,那不一样。别人都以为你和那位勋爵小姐是天敌,”哈德耸了耸肩,“我也觉得你们是天敌,特别是,”他拖长了声音,“在威斯特上校面前。”
卡琳眯起眼睛。“什么意思?”她语气轻柔,但却盖不住声音里的戾气,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的语气才使声音里蕴含的寒意更加逼人,“什么意思,哈德?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俩都心知肚明,卡琳,”青年把玩着手里的军帽,目光却依然谨慎的钉在卡琳身上,“你从不和威斯特上校打招呼,每次都避得远远的,可是每次她从走廊经过,你的眼睛都会随着她转;你没说过威斯特上校一句好话,可是她交代下来的活儿你肯定做得最快最好,你嘴上说不在意她的评价,可是每次她检查你负责的文书你都会紧张得发抖;你不关心她,可每次泡茶肯定递给她她最喜欢的大吉岭;你讨厌林顿中校,每次她和威斯特上校在一起之后总要找她的碴吵架;我只说了这么几条,你的脸色已经发白了——还要我说下去吗,莱斯小姐?”哈德轻笑一声,“告诉我,你到底是恨威斯特上校,还是爱她?”
卡琳默然,她需要时间来缓和心里骤然腾起的杀意。好半天她才深吸一口气。“那又怎么样,哈德?这又不犯法。”
“别这样,卡琳,”青年笑了笑,“我们可不是敌人。我有个帮你除掉情敌的主意:林顿中校老是向你发火,你干脆想办法让她冲昏头,给你点惩罚——不用太重,只要不符合瑟拉斐军法典就行,我会安排几个宪兵,到时候你只要带着证据站在证人席上,之后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卡琳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微笑,语气了然而肯定:“博尔特少将。”
“聪明。”
“现在卡森军团盛行抢婚吗?”卡琳站起来走到门边,懒洋洋的倚在门上,“这位少将的手段可一点也不绅士。”
“博尔特少将想给不听话的女人一点教训。”
“林顿元帅呢?任自己的门生欺负自己的孙女?”
“林顿元帅从来没真正同意自己的孙女上战场,他宁愿林顿中校呆在神学院一辈子也不想让她在战场上英年早逝,如果有人能让她乖乖的呆在家里他肯定赞成。”
“为什么是我,哈德?”
“记不记得你在元帅官邸当仪仗兵的事?你是唯一一个把她气到忘记军法的人,卡琳。要不然威斯特上校怎么会把你调入特种团,专门让你给中校小姐当磨刀石?好了,答疑时间结束,”哈德丢下军帽,手指轻敲办公桌,“想想看,卡琳,这件事对你一点儿坏处都没有——林顿中校肯定会引咎辞职,有那几个宪兵在场,威斯特上校也不会怪到你头上,而且博尔特少将也不会少给你好处,钱,房子,物资,随便你开口,以你的异能等级升官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博尔特少将可以请柯特少将写一份特别推荐书给你,只要确定你的实际战斗水平在B级以上就可以授衔少校,怎么样?”
“很好,”卡琳点了点头,“没了情敌,还可以升官发财,博尔特少将很大方,如果我不干呢?”
“走私军火,勒索帝国公民,军中卖/淫,这几个罪名随便选。”
卡琳目光霍然一跳:“证据?”
“有一位眼下在莫拉德尔行省享受退休生活的绅士依然还在做本行生意,立维德商行,我想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上个月莫拉德尔日报有个新出校门的小记者,居然胆敢在报道中暗示该商行倒卖---军---火,当然他被立维德先生告的倾家荡产;很早以前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告林森伯爵——他那会儿应该还是子爵——在驻地勒索抢劫,当然那是无中生有,但恰好还有几份调查资料在博尔特少将手里;还有,那位帝都军团的中将,到现在都没改掉好色的毛病和拿侍女招待别人的怪癖——这些绅士都受过博尔特少将的人情,他们很愿意写封信,证明他的部下是如何胁迫上司败坏军纪,到时候她的余生只能在苦役营里度过了,这还是最宽大的处置!其实根本不用我罗嗦,卡琳,”哈德站了起来,一步一步逼近紧咬嘴唇不做声的少女,“林顿中校看你不顺眼是事实,她曾经违背瑟拉斐军法典也是事实,你只是让她重复一下自己的错误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犯不上替她背黑锅。想想看,如果站在军事法庭上,有几个人会相信你不干那些事就会没命?他们只听那些长官和贵族老爷的话!再想想看,你我都很清楚这个军团是什么样子的,我比特莱斯早一年服役,表现也比他好,可威斯特上校夸奖了他一句,他的异能成绩就从A变成了A+!她那么看重林顿中校,不惜让你做她的垫脚石,可除了家世,林顿中校有什么地方比你强?卡琳,你的能力我清楚,只要给你机会,你可以成为威斯特上校的左膀右臂,让她重视你,让她喜欢你,”他的脸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贴在卡琳的耳边呢喃,“卡琳,你真想浪费这个机会?”
“当然不。”卡琳低声说,她微微仰起脸,声音里带着挑逗,“只是,你得给我点定金,哈德。”
那暗示实在太过明显,哈德毫不犹豫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哈德,”当两个人纠缠着倒向办公桌时,卡琳低声说,“值勤军官敲这间办公室的门已经敲了五分钟了,虽然我设了隔音屏障和防护罩,我想,再过最多五分钟,她就会破门而入了。”
青年立刻跳了起来,可卡琳的下一句话就让他重新回到少女身上,“军法典对这种事罚得不重,通常值勤军官也对这种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觉得林顿中校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互相为对方加上点装饰。当林顿破门而入的时刻,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那对慌乱的衣冠不整的军官情侣,羞耻和恼怒立刻让她胀红了脸。
“抱,抱歉,林顿中校。”青年尴尬的微笑着,手忙脚乱的扣着衬衫纽扣。“我只是,我只是——”
林顿恶狠狠的瞪着哈德身后气定神闲整理衣服的卡琳,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身后的值勤宪兵里德上尉窃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一时冲昏了脑袋?到禁闭室去冷静几天吧,让人羡慕的小子!”
“当然可以。”卡琳整理好军服,抬手带上军帽,“不过哈德上尉去禁闭之前,最好先把钱给我,就算没做完,按规矩也该付全价的。”
哈德的笑容僵住了,他转回身,卡琳冲他笑了笑,语气纯熟的就像一个老练的妓/女:“舌头再甜也没有用,小伙子,一分钱也不能少。”
“我保证,这位小伙子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但是,”里德按住哈德的肩膀,谨慎的看着卡琳,“谈情说爱和军中卖/淫可是两个概念,少尉,可别因为和男朋友赌气就把自己往苦役营送。”
卡琳干净利落的否认。“我们没在交往。”
“你呢,上尉?”
“别让我说出别的话,哈德!”
哈德咬着牙点了点头。
“既然无人否认,”里德回头看向林顿。“我想我们今天晚上得花点时间写起诉书了,中校。”
林顿嘴唇直哆嗦。“莱斯少尉,”她咬牙切齿的说,“我早该想到,你除了没有军人的尊严,连一个人该有的脸面也没有!”
卡琳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睛。“您太天真了,中校。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懂尊严牺牲之类的词儿,不是吗?”
直到两个人被押上军车,哈德才找到空隙,偷偷凑到卡琳耳边。“你到底想干什么,卡琳?!”
“别紧张,哈德,你最坏也只是降级然后被踢出特种团而已,”卡琳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见到博尔特少将的时候,记得告诉他,卡琳·莱斯不是进了苦役营,就是已经从军队滚蛋,不劳他亲自动手了。”
卡琳在宪兵大楼的禁闭室里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又被送回军务大楼。特莱斯一边瞪着她一边拉开那间办公室的门。对上办公桌后面那双褐色的眼睛,卡琳有些手脚发软。
“我来了,上校。”她在办公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小心的与艾丝特隔着桌子对视。
“莱斯少尉,这是林顿中校的起诉书,”艾丝特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这里记录着你和哈德上尉8月7日晚11时,在军务大楼D317室的违纪行为,你对其中的内容有什么异议?”
卡琳草草的看了一遍,把它放回原位。“没有异议,上校。”
艾丝特点了点头。“那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还是受人胁迫?”
“没什么理由,只是我想这么干。”
艾丝特的神色顿时严厉起来。“你清楚你这么做的后果吧,少尉?”
“我知道。”
“我想,”艾丝特沉吟着,“你该不会是想惹林顿中校发火吧,少尉?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和,你是否对她有抵触情绪?”
“我不太喜欢她,但也不喜欢惹麻烦。”卡琳尽力拉扯着嘴角,让自己笑了笑,“可您不是为这个才把我调到她身边的吗?我总得尽量表现的让您满意。可我不得不说,您似乎弄错了。”
艾丝特微笑起来:“你很聪明,莱斯少尉。我什么地方什么错了?尽管说,没关系。”
“我想,您上过战场吧,长官?可林顿中校没有。有些东西不经历就不明白,她缺得是这个,不是怎么和一个老油条相处。”那双褐色的眼睛用欣赏的目光望着她,卡琳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盯住自己的靴子,“她其实不用理会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命令不太荒谬,没有人会违抗长官的,即使命令荒谬,也有三分之二的人会去做,剩下三分之一阳奉阴违而已。您不用太担心。”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你帮了林顿很多,作为她的学姐,我替她谢谢你。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在我心里光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将功折罪了,”艾丝特收起起诉书,朝卡琳笑了笑,“当然,你还是得受点惩罚,而且保证以后绝不允许有类似事件发生,少尉。我看过你的全部档案,毫无疑问,你是一名出色的帝国军人,我很高兴有你这样优秀的部下,也想尽力让你施展所长——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调回作战部队?”
卡琳想了想。“我最初服役是在卡森沼泽西101地区,长官。”她抬起头,尽力对艾丝特露出一个最老实最诚恳的表情,“那地方真是糟透了,又冷又脏,后方补给还总是送不上来。一开始我呆在第三道战壕里,那里每天吃饭都要抽签,抽到短签的就没饭吃,我手气很差,两三天才能抽到一顿饭,总是饿得想哭。过了大半个月,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和奥丁打了个赌,然后申请去了第一道战壕,最开始几天还只能吃个半饱,没过多久比我呆得时间长的老家伙都死得差不多了,新来的不敢和我抢,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也没死。大概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们就撤退了。那一次我赌赢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停的和奥丁赌,很多时候我都赢了,最差也是平手,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赢下去,总有一天运气会用光——您,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你也不可能留在这里继续做文书,”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艾丝特皱起眉,“你想退役,少尉”
“想。”卡琳干脆的点头。
“所以你这么做,”艾丝特的神色重新转为严厉,“即使是以这种方式?”
“即使以这种方式。”
“好吧,”艾丝特叹了口气,把一份文件递给卡琳,“我本来想满月节后把这个给你的,”
那是一份特别推荐书,内容很简单:“鉴于卡琳·莱斯少尉在历次战斗中实际战斗能力超过B级,特破格授衔少校。日后晋职表现以实际表现为准,异能测试水平不限。”署名是“艾丝特·冯·威斯特”。
卡琳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想要把它看透似的。过了好久,她才移开目光,茫然的望着艾丝特。“您,”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也有点颤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现在才给我看这个,长官?”
得到的不是感谢而是责备让艾丝特有些惊讶,但她仍然耐心解释:“这并不晚,两个月的考察期并不长,少尉。”
“太晚了,”卡琳轻声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低下头,抓紧了那张纸,仿佛想要借此抑制住自己情绪,过了一会儿,才冲艾丝特露出一个微笑,平静,却毫无欣喜,和她的声音一样,“对我来说它太晚了,长官。现在已经,已经没什么用了,上校。”
“但现在我仍然认为你配得上它,莱斯少尉。”艾丝特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我也希望你可以证明给我看。如果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找我商量。我保证,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
卡琳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盯着那张特别推荐书看,仿佛在盘算什么。艾丝特想了想,起身倒了杯咖啡,放在离卡琳最近的桌角。她的手臂无意中碰了卡琳一下,对方立刻像被什么烫了似的跳了起来,那双黑眼睛惊慌失措的盯着她,好像随时准备逃命的狸猫。
艾丝特有些好笑,她指了指那杯咖啡。“这是给你的,少尉。”
卡琳脸色有些发白。“谢谢您,上校,”她低声道谢,“您太客气了。”
“这没什么,我经常请人一起和我喝咖啡。”艾丝特笑了起来,“雷尔,林顿,特莱斯也请过,不过,你倒还是第一次。”
卡琳深吸了口气,把那份被自己弄皱的文件小心的抚平,轻轻放回办公桌上,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宝物似的。
“您是位好长官,上校。既聪明又慷慨,总能把荆棘地变成花园。的确,有些人再贫瘠,浇上合适的肥料也能长出点东西来,但有些人不一样,他们只是沙子,沙子,不管用什么东西浇灌,也只会漏得干干净净,即使是您也一样。您其实,”那张脸上此刻平静如水,一点波澜也没有,“您其实一开始就看错人了,上校。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们不用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对吧?”
艾丝特暗自叹了口气。“好吧,我会考虑你的意见。”她在办公桌后面重新坐下来,“你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少尉?”
“一切都随您的便,”卡琳的目光在艾丝特脸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转开了,“只是,我希望不用再回到这里了,上校。”
艾丝特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特莱斯少校会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不管特莱斯怎么试探,卡琳都一个字也不肯说。一直到宪兵大楼门口,她才开口:“威斯特上校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别做多余的事,其他人也别——求你,特莱斯。”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特莱斯看了她一会儿,沉重的点了点头:“好吧,卡琳,我答应你,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的话。”
这当然是我想要的。卡琳抱着膝盖坐在禁闭室的铁床上,一遍一遍对自己重复。事情本来就该这样,而且早就应该这样。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卡琳第一次从前线回后方的时候,还只是卡森军团312旅的一个小下士。他们之前在卡森沼泽里整整呆了三年,活着回来的人不到十分之一,却只发了一堆不值钱的烂勋章,依旧和出发前一样住在新摩根城破破烂烂的旧营区里,后勤处一再拖延着他们该发下来的津贴和薪水,而且还有个异想天开的老家伙打算把他们整编一下再送回那个鬼地方。当时很多人脾气都很坏,卡琳也是。她每天都去营区后门花三块钱买一打带着仿威斯特家徽标志的粗糙的恩凯要塞模型,把每一个都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架子上,然后一个一个的蹂--躏得破破烂烂,粉身碎骨,第二天继续买,继续蹂---躏。她觉得这个消遣很不错,无害而且高雅,和那个传说中因工作过于勤奋大脑无法停止思考只能锯木头的神学家异曲同工。但是,某一天,她同屋的那个整天安静的读神典的老上士却阻止了她。
“我不知道你和威斯特有什么瓜葛,也不想管,孩子,”她说,“但看看你的脸——你恨的是你自己。”
卡琳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我什么也不恨,五年前的卡琳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消遣。弗丽斯上士是对的,五年后的卡琳告诉自己,卡琳·莱斯,你该恨你自己,你活该被千刀万剐。
基于某种理由,在满月节的晚上,林顿才得知艾丝特对卡琳的处理意见:开除军籍。她立刻冲进艾丝特的办公室。
“您太宽容了,威斯特上校,”她毫不遮掩自己的愤怒,“莱斯少尉当然应该被开除军籍,但按照瑟拉斐军法典,她还应该在苦役营呆上一到三个月!”
“开除军籍已经是最高惩罚了,”艾丝特板起脸,“就算是要整肃军纪,我也用不着把一个孩子送进苦役营。林顿中校,我知道你不喜欢莱斯少尉,但别忘了,她只有19岁,只和安琪莉卡一样大!”
林顿被最后一句话噎住了,她好半天才重新开口。“但是,但是,上校,她是威斯特特种团第一个严重违反军纪的军官,为整肃军纪,理应从严从重处罚呀。”
“瑟拉斐军法典并不是一切,”艾丝特揉了揉眉心,放下笔,平心静气的反驳,“林顿中校,你得学会根据情况判断。莱斯少尉为帝国服役8年,参加了一百多场战役,获得了14枚三等英勇勋章,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宽容这样一名尽职尽责的军人的一点点没伤害到别人的过失?”
林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继而满脸通红。
“你没仔细看过她的档案,对吧?”艾丝特站了起来,亲手递给那个不知所措的人一杯咖啡,示意她坐下,“虽然她有些小毛病,但她自己分内的事一直做得很出色,这一点你也没注意到吧,安博?一个高级军官至少应该了解自己的部下,你却被自己的情绪蒙蔽了眼睛。”
“很抱歉,威斯特上校。”林顿眼睛盯着咖啡杯,羞愧的结结巴巴,“我,我失职了。”
“不,我也失职了,安博。”艾丝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我应该早点提醒你,只是我以为自己发现可能会记得更牢些,而且我对莱斯少尉也估计不足。好了,你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林顿中校?”
“是。”林顿肃立行礼,“我保证,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威斯特上校!”
“不用那么拘束,安博,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说话重了点,”艾丝特望了望窗外,那轮满月已经升到了树梢。“其实我每个满月节心情都不好,我总会想起安琪莉卡。”
“我只抱过她一次,就是她刚出生爸爸带我到医院看她的时候,那张粉嫩的小脸朝着我笑,身体那么小,又那么轻!我当时很害怕,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她,还不到一分钟就放下了,可她的手却紧紧巴住我的手指不放,最后还大哭起来——她从小就很黏我,可我从来都不理她,也不理露西阿姨。爸爸来卡森赴任的时候,我坚持要留在帝都,我对他说‘我已经看够了那个女人占着妈妈的位置’,我想当时他肯定很想打我,只是没动手。之后每个假期我都不来卡森城,都是他们三个去帝都看我。安琪莉卡总是像个小跟班似的围着我转,一直把我当成最最自豪的姐姐,”艾丝特叹了口气,“其实我不讨厌她,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每次她眼睛闪亮闪亮的看着我,我就想逃。安琪莉卡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告诉我,她考上了帝都第一少年军校,很快就会回帝都,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在帝都过满月节,就我们两个,因为爸爸脱不开身——我当时对自己说,你该负起一个姐姐的责任了,艾丝特,她是你的妹妹,你得照顾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艾丝特端着咖啡杯,眼睛望着那轮满月,“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我和安琪莉卡甚至没有合过影——每个满月节我都祈祷,希望奥丁让她回来,哪怕只是一天,我可以带着她去游乐场,去电影院,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喝咖啡,吃甜点,像其他姐妹一样,安博,你是奥丁的牧师,你说,她在奥丁怀里,能听见我的话吗?
“她一定听得见,”林顿望着那个满心悲伤的人低声回答,声音清晰坚定,“安琪莉卡一定听得见,艾丝特姐姐。”
卡琳这时候已经在卡森大街闲逛了大半天。她上午到军法处,在判决书上签名,上缴了军官证和行李中的军用品,又到勤务处领取了自己的身份证明书和账户更改申请书,期间收获白眼无数。卡琳一概厚脸皮的视若无睹,反正你不会再和他们打交道了,她对自己说。她的档案记录已被抹消,军服和勋章也已被收回,现在身上套着的一身黑衣,还是当初特莱斯赌输了钱押给她的。这套衣服对卡琳来说大了点,式样也已经有些老气,卡琳却并不在意,或者说,她并不太了解自己应该在意。
从8岁到19岁,卡琳基本上和正常的生活绝缘。起初3年在战俘营,在监狱,之后8年里有7年多消磨在战场上,余下的时光就在军营或军医院里度过。她懂得怎么在沼泽里自己动手猎取最低限度的食物,却不会制作哪怕最简单的家常甜点,她记得如何修理枪械,却不会修理割草机,她对任何一样军用品在黑市上的价格了如指掌,却对一个普通人的正常开销懵懂无知。她甚至觉得和别人的交流很别扭——那些人既不会说“这是命令,少尉”,也不会说“是,长官!”,更不会大吼“机灵点,你这个混蛋!”,他们说“早上好,小姐”,“午安,小姐”,“祝您健康,小姐”,这些甜蜜的话让卡琳暗地里出冷汗。
不过在卡琳看来这些算不了什么,她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适应,而且她攒了不少钱,足以在适应期内衣食无忧。这样很好,她坐在卡森广场的台阶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悠闲的人们想,至少不用再去打仗,她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下半辈子。
几个浅蓝色制服的身影从她眼前掠过,那是卡森少年军校的学员。显然这个期盼了许久的假期让他们兴奋不已,一个个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稍大的女孩牵着最小的女孩的手,任她仰着头,对自己快乐的比手划脚滔滔不绝。她们的五官轮廓和头发颜色都很像,很可能是姐妹。
卡琳觉得那两张脸上的笑容熟悉得刺眼,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安琪莉卡·冯·威斯特一直在做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上了帝都第一少年军校,每个满月节,那个人都会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家。在路上,她可以尽情的撒娇,就像面前的两个人一样——
现在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