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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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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发生过一次车祸。
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便看见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和我挨得很近,正俯身看我,眼镜边上的链条凉丝丝地从我脸颊上滑过,在他深色的眼睛里映出碎光,像是夜色里在头顶流动的银河。
他并没有想到我会在此时醒来,面上显出几分惊讶,继而笑开来——他伸出手,凉凉的指尖替我将遮挡眼睛的乱发理开,擦过眼角,又十分自然地下滑,整理好我的衣领:“你醒了?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你家里人出去了,很快就回来。手术很成功,不要担心伤势,我保证会恢复得很好的,但身上有些不舒服,可能得忍忍。要实在难受得厉害,就让护士来找我,说找章医生,给你开些镇痛。”他说话不疾不徐,唇角上扬,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泛出柔软,我凝视着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心跳失常。
我现在还保持联系的亲戚只有一个堂哥,他也住在这个城市,车祸发生后这几天,是他请了年假在照顾我。可他最近正在跟一个重要项目,已经落下了一截进度,如今我醒了,他也是时候回去工作了,于是我们让肇事者掏钱请了个护工,暂且帮忙打理在医院的事务。
那护工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姐,做事细心,人也十分健谈。只要得空,便要拉着身边人,把自家的柴米油盐一字不少地抖落出来,又讲自家男人不负责,讲儿女不孝,情至深处便抓起我床头柜上的纸擦眼泪,再长长地擤一声鼻涕,才能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她说话的样子总会让我想到我的妈妈,一个擅长用歇斯底里来表达生活的女人。在我们一起度过的十余年间,她最喜欢做的事是突兀地闯进门来——不论我在做什么;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她的不幸,对着我痛骂生活中的一切,而我必须像个垃圾桶一样随时对她敞开,和她一起咒骂,用激昂的情绪否认她所否认的一切,否则就是对她没耐心,就是不爱她,就是不孝。我老家在西北地区,那里干燥多晴,但我记忆中的那个房子总是很昏暗,还带着遥远的海边的潮湿气味。我没有见过海,但我坚信那就是深海的腥臭,又黑又沉,一直在安静缓慢地将我溺毙。
我拼命逃离那个家,不是为了来听另一个人说同样的话的,于是我保持沉默,护工大姐在我这里得不到与她同仇敌忾的反馈,渐渐地也不说话了,病房里总是沉默得像是一座误修在高楼中的坟墓。
但阳光是如此博爱,它从来不会因为它所眷顾着的某块土地下埋着腐尸而抛弃它,它给的爱,温暖而平均。
当章医生推开我的房门,他那还不及说话,就先朝我笑起来的样子,总会让我想到小时候。那时候爸爸还在,一双臂膀能轻松抱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外加一个全部的我。小学一年级的冬季放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我们一家三口牵着手走在回家路上,阳光俯下身子,烫烫地环抱着我,和章医生的笑容一样,都是足以让北风畏惧的温度。
章医生很忙,我总是看见患者家属或患者本人围在他身边,吵吵嚷嚷地各说各话。可他竟那样有条不紊,在嘈杂中也从来不会忽略任何一个人的痛苦。我看见他轻声地安慰截肢后的小孩,向濒临崩溃的主妇承诺她丈夫的康复,继而他走向我,笑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从来只会说很好,我舍不得他眼里流露出担忧,哪怕是为我。堂哥离开的那天,像托孤一般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弟弟家里人不在身边,我又实在要忙,拜托医生平时有空多关照一下,要是有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我不喜欢堂哥琐碎的性格,每个月我托他帮我向家里打钱时,他都要扯着我絮叨半天,中心思想总是十分单一——虽然她打牌赌博找你要钱,虽然她脾气不好掌控欲强,但她毕竟是你妈,你得联系她。要不是对他了解,我几乎就要把他当成是我妈重金请来的说客了。
但在医院这件事上,我的确得很感激他的婆婆妈妈。
因为章医生真的这么做了。
在查房时间以外,章医生经常会溜来我这里待上一会儿,有时给我捎一枝出院病人送给他的花,有时同我分享他自带的鱼羹午餐,有时连理由都没有,只是来和我闲聊几句,在他的关照下,我们很快就变得非常熟识。得知我从事的是神经与电子的相关工作后,他十分惊讶,又笑道:“这么年轻竟然就是高科技人才,好厉害!”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说话的口气竟然能让我听出一丝天真,让人觉得这番话都发自真情实感,没有半句是为了迎合场面。他又说:“感觉好有意思,怎么会想到从事这一行呢,因为对生物感兴趣吗?大学专业就是这个?”我看着他的眼睛,坦率地告诉他:“和喜欢没关系,主要是因为好挣钱。”他愣了一下,然后很开心地笑起来,说道:“说得对啊,好可惜,我倒是挺喜欢生物的,早知道也去学这个。这技术新,统共也没有多少高校开课,说不定咱们能先做校友,后做同事,一起挣大钱呢!”我热血上头,不假思索道:“那我们就能早认识好几年了。”说完才觉得自己的发言幼稚得尴尬,他却十分自然地笑起来,俯身将我的床摇平,轻快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明天见,小学弟。”他用着像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而早已脱离童年的我,却无法抑制地沉迷于其中温柔。
等到可以下床走动之后,我便总是在他办公室门口状似无意地晃悠,只等他偶尔得空时抬头看见,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请进门去。这样我就可以坐在一旁看他工作,吃他忙里偷闲削出来的苹果,安心又幸福地待上半天。
我却渐渐地感到了一种不满足的空虚。
每当他挽起我的裤角,解开我的衣扣,手指在我腿上、臂上、胸腹间移动按压,问我疼不疼的时候,我却在想:他上一秒是否也用着这样温暖的语气询问别人,动作是否也像现在这样轻柔得如同抚摸。这样的想法让我痛苦不已,而身体却在他的触碰下燃起星火,一串串地乱涌,我揪着身下的被单,冷静地张嘴含住他奖励我做检查时表现很乖的果脯。我知道隔壁房的老人孩子也各有一颗,但不小心咬到他手指的,只有我。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变得越来越焦虑。章医生实在热爱他的工作,哪怕我们正坐在一起吃午饭,只要有人需要他——不论是病人、是护士、是医生,或者别的任何谁,只要一声喊,他便会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然后起身离去。我不敢想象,如果哪一天我们不再是医患关系,他的温柔还会不会向我倾斜,即使彼此还能联系,可到那时,他又有多少时间分给我呢。我看着他的背影,头一回这么迫切地想拉住一个人,抓住他,紧拘在双臂之间,不与别的任何人分享。
我的欲念在脑海里扎了根,从此见风就长。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会愚昧地遵循本能,向有他的地方靠近,而他对我近乎纵容——他是这样亲和,让我忍不住得寸进尺。而这样笨拙到近乎幼稚的行为,却让我无意间撞破了他的秘密。
那天堂哥托护工大姐带进来一盅天麻老鸽汤,我本想着和章医生一起分享,可他临时加了一台手术,便就错过了晚饭时间。说句题外话,他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是做医生的,却老是轻易容许自己的生活规律被他人打乱,忙起来就不吃不睡,我几乎天天为此犯愁,劝他时他只是笑,我只好以自己为借口多做些实事。和他同科室的两个医生知道我和他熟识,于是下班时破例允许我继续在办公室等他。这台手术似乎很凶险,足足花了六个多小时,直到凌晨一点半,我才听见走廊上传来孤单的、我所熟悉的脚步声。我突然又有些近乡情怯,这样做是不是会让他觉得麻烦,或许他也没那么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呢,我的关心对他来说会不会其实是多余的?来不及细想,脚步声已经近了,我脑袋一片混乱,索性抱着保温桶钻到了他的桌子底下。他开门进来,安静地走到座位跟前来,忽然叹了口气。紧接着,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说话非常大声,哪怕没开免提,我也听得一清二楚:“你还要在外面玩多久,天天跟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劲儿,快点回来吧。”他笑起来,说道:“姐,你一边说着人不好,一边不也在用人造的手机么。”
电话那头一时有些卡壳,继而说道:“就你能言善辩,咱们海里哪里不好,你非要往岸上走。看看新鲜就算了,却还去学看病,还多管闲事放血给人接骨生肉。我说你是何必,要被人知道了,可不得死在他们手里,早就跟你说过人类贪婪得无可救药。”章医生沉默着,电话那头又说:“你听姐的话,回来吧。”章医生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过了会儿突然问道:“姐,你现在在岸上吧?”那女人说道:“难道还能在海里给你打电话?”章医生轻声说道:“那你抬头看看,咱家那边是不是快要天亮了。”
他姐莫名其妙地说道:“对啊,咱们抓螺那滩上一大群人正拍日出呢,隔这么远都吵死了。”章医生笑了,温柔地说道:“可是海面以上的世界,特别美对不对?”电话那头没有说话,章医生停了一会儿,又笑道:“姐,我其实不喜欢海底,太黑了,也太孤单,我会害怕。我还是更喜欢地面上的生物,尤其是人,他们真的很有趣,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是都很友好很可爱,摸起来都是烫烫的软软的,我最近还遇上了一个很可爱的人,我还挺喜欢的,在这里每天都很开心,比以前的任何一天都幸福。”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她才说道:“算了,你爱玩就玩,只是别再把自己填进去了。”章医生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该说,可我也真的不想对你撒谎,今天我们科室来了一个断肢再植,事后13个小时才送来,勉强接上了,但估计还要坏死。可他全家就靠他一个人养着。”他姐姐声音高了一度:“你有毛病是不是,世界上每天出事的人那么多,把你剁碎了榨成汁都不够他们分的。干脆这样,不够你来把我带去,割肉放血和你一起给人当药呗?”他苦笑一声,说道:“可是,人都送到我面前来了,我不忍心。反正要不了多久就又好了。”他姐姐怒道:“你——”还未说完,便被他快速打断了:“姐,姐你听我说,我过段日子就准备辞职了,我回来看你,好好陪你玩段时间。等你看腻我了再走,这回再换个城市,或者换个国家,去试试不同的生活,尽量不做医生了,免得你担心。”他姐姐一口气提起来,却像打在棉花上一般,半晌后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开了。
他们接下来又聊了十几分钟才挂电话,我已经没有精力去记这些家常,心中的震惊如浪潮一般阵阵袭来。而这震惊在我看见他身侧渐渐浮现出四条墨蓝色的、带着星光般微闪的触手时到达了顶峰。这些触手垂落在地面,幅度轻微地活动着,这时我才敢确认,他电话里所展现出来的是事实——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在配合着哄一个精神异常的患者。
他真的不是人类!
可是很奇怪,我没有产生任何害怕的感觉,只是出神地看着眼前他身体异于常人的、美丽的部位。它们莹润亮泽,表皮顺滑,内里是整齐罗列的吸盘,随着他的走动,他的腕足也在冰冷的地面上摩擦着,带着柔软的力量感,如波纹一般起伏,留下均匀的水渍,转眼便了无痕迹。他抬起一只触手,我听见了玻璃器皿碰撞的轻响,又听见他拆开了一只便携刀片,继而开始低低地嘶气,当那只腕足再次被放下来,我看到一个平滑的小断面悬在空中,露着白色的、看不出纤维结构的肉,边缘溢着蓝色的血。我眼眶发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只恨那刀不能转割在我身上。而同样让我痛苦的,还有一句我从听见之后就无法忘记的话——他说他即将离开这里。直到确认他关门回家,我才狼狈地钻出来,坐在他的位置上消化着这一切。
他神秘,他不可思议,这些不合理却完全无法占据我的思维,我只是在反反复复地想着同一句话——他不可以走,我不能让他走。
我思考着,一个疯狂的想法渐渐在脑海里成型,我开始频繁地和同事联系,以工作之名让他们把我的便携式设备发了同城快递,寄到章医生手上,再由他转交给我。我从他手上接过设备的时候,心里微妙地升起一种仿佛是他亲手把自己交给了我的隐秘快感。我连上芯片,当着章医生的面修改程序,他好奇地看着,时不时问几个非常外行的问题,我知道他看不懂我们的生物神经程序语言,于是愈加肆无忌惮,让他眼睁睁地看我编写一个针对他的阴谋。
一切都在隐秘地发生着,我的预谋太过恶劣,所以关于实施与否,我总是摇摆不定。可这时候,医院里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天我正坐在章医生办公室的沙发上调整芯片数据,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外高喊:“站住!你要干什么!”我才抬起头来,就见办公室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闯了进来,手上提着一把菜刀,不由分说地提刀就砍。第一刀直直地劈砍在坐在门首的唐医生手臂上,科室里霎时间尖叫成片,那男人抽刀而起,两滴血珠飞溅,冰凉地甩到我脸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怀里就被塞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抬头便已是章医生向乱局奔跑而去的背影,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把那吊着膀子的孩子交给他呆立在一旁的父亲,跟着章医生冲了过去。
被砍的唐医生今年五十多岁,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这会儿摁着血流如注的胳膊,面色白直像一张纸,他旁边的苏医生是位身材娇小的女性,事情发生后立刻起身叫靠门比较近的群众撤离,同时向前跨步,一双手夹在唐医生腋下,半拖半抱地要与那持刀男人拉开距离。那男人一把刀呼呼作响,只对着穿白大褂的砍,苏医生拖着唐医生,借着他身下滑轮椅的动性躲过两步,却被逼在了角落里。章医生正在此时赶到,急忙挡在他们身前,一双手钳住了男人持刀的腕子,那男人一边大骂,一边动用双手来和章医生角力。那人牛高马大,章医生渐渐落了下风,他周围的空气突然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扭曲,有点碎闪的荧光隐隐浮现,正如那次他的腕足出现之前的景象。
不可以!我几乎要惊呼出声,对那男人的愤怒与对章医生行为后果的恐惧同时爆发,我抱起桌上的打印机,踩着诊椅借力跳起,狠狠地掼在那男人头上,喊道:“医生!”章医生余光看见我,会意地松开手往后一躲,那男人吃痛,连退几步,手中刀顺着惯性划了个空。我急忙挡在他们俩之间,那男人额上淌下血来,他抹到眼前一看,唾了一口,举着刀再次猛砍过来。我们勉强躲了几下,但这里实在是太窄了,眼看着那人的刀就要落在章医生肩头,我来不及思考,将章医生一搂,抬起另一只胳膊挡在他身前,下意识闭上了眼。
周围一片嘈杂,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我睁眼一看,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婶从那男人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左右还有一个年轻小伙,一个健壮的大叔,三人齐力限制了他的行动,更有一根输液杆从我和章医生的身后直插过来,四脚的底座被当成了防暴叉,卡在那男人的胸腹处,我回头看去,正是那个小孩的父亲。保安手持警棍赶到,四周乱哄哄的,我慢慢地才意识到危机褪去,转过头来,发现章医生正安静地看着我,我们还像刚才那样抱在一起。我顿时就后怕得手脚发抖,也顾不上别的,将他身上各处都看了一遍:“章医生你哪里弄伤没有!”章医生笑起来,虽然这个笑容很短促,因为他立刻就忙着叫人将唐医生抬进手术室,由他进行诊疗急救;但他临走之前深深看了我一眼,说道:“忙完了请你吃饭。”
唐医生的恢复情况非常好,听说会诊的专家都啧啧称奇,而那顿饭我却等了很久,直到章医生买了花来祝贺我出院时,我都没能等到他的邀请。我惶恐不安地在工位上坐了两天,实在按捺不住,去找领导请了年假,领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半打趣半讽刺道:“这几个月没休息够吗?”我没理他。
我来到医院,轻车熟路地绕到他楼下,却站在花坛边上纠结不已。我该上去吗,上去了又该说什么话,或许那天他只是客气一下,我这样做会不会是个麻烦,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又会不会已经觉得人类面目可憎?我神经质地走来走去,却碰上了正下楼的苏医生,苏医生笑道:“我看了好久,都不敢来认,想着你不是都出院几天了吗,这还没到复查的时候呢!”还不等我说话,她又恍然大悟道:“来找章医生的吧,可是他没有告诉你他已经走了吗?这会儿都不知道多远去了,你过几天来复查得找我了哦,我还以为你知道了的。”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几乎是瞬间就回想起了我一直逃避的、那天晚上所听到的一切,直到我的手机响起,那头传来了章医生的声音:“有空吗,晚上一起吃个饭?”
他就要抛弃我了,我悲哀地想着,被长期压抑着的渴望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他的善良让他在离开前最后施舍我一次,而这也是最后的机会。我突然冷静了下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敲定了时间地点,电话那头他的声音那样轻快,丝毫不知道与他交谈的人起了怎样的坏心。我完全应证了他姐姐的话。人类,果然贪婪。
我们约在一家私房菜馆,馆子的装修温馨可爱,章医生穿着一身休闲服坐在我对面。我假装毫不知情,像往常一样随意地和他聊天,喝了很多酒,章医生脸上只透了些微酡色,他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轻声道:“我有个事想和你说。”还是来了,我这么想着,如同我曾排练过多次的那样,我抬手制止了他,为他又倒上一杯酒:“先喝完再说吧。”他开口时似乎也有些犹豫,听我这么说自然答应下来。我和他碰了杯,眼看着他喝下酒,视线渐渐变得飘忽,继而用手撑着头,就那样睡了过去。我冷静地去结了账,把他背在背上,从饭馆的后门出去,绕到一条没有监控的小巷——我的车就停在那里,我把他带回了家。
再次感谢命运的安排,我的房子在市郊,开发很晚,独门独院,是用当年入职时的人才津贴付的首付,周围几乎都是待售的空房,省去了很多麻烦。
我把昏睡的他抱进了卧室,那个早已精心准备过的地方,看着他的脸,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用指纹锁眼罩蒙住,心想道:我给过你机会了,可你还是要走。他的身体柔软,十分轻易地就让我镶嵌在改装过的沙发椅上,手铐、腿铐、腰锁,都由软厚的绒布包裹,用以压制他的行动,我抚摸着他的手背,打开旁边的仪器,将当着他面完成的芯片注射了进去。芯片由微型机器人装载,会顺着他的血管行动,再制造微小创口突出,与神经系统联结,侵入神经回路,发送指定信号,从而使被注射者的感知、行动为人所控制。效果几近完美,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验过多次了。
我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从午夜等到清晨,看着他逐渐苏醒。在黑暗中被束缚似乎让他很不安,在沙发椅上剧烈地挣扎起来。我看得想哭,才站起身,他却听见了我的动静,怒喝道:“什么人!这是哪儿!”我向前一步,却听见他又问:“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在哪里,你对他怎么样了!”我的眼泪无法自控地掉落下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他一愣,毫不犹豫地侧头咬在我拇指上,这是下了死力气。剧痛传来,却让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我颤抖着,俯身用嘴去寻他的嘴,在他的嘴角尝到了我的血的滋味。他似乎是过于震惊而松开了我的手,我从他的嘴角吻向脖颈,他紧绷着身子,警告道:“放开,否则我要还手了。”他说话时胸腔在我唇下震动,这种频率让我迷恋,我将手挤进他与沙发的空隙,紧紧环抱着他,把头侧贴在他胸前,听那起伏的呼吸,幸福得快要疯掉了。
我哭着,看眼前渐渐泛起星星一般的流光,那四条我念想已久的触手从他身边浮现出来,他再次对我警告:“最后一次机会,放开,我可以既往不咎。”我的机会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天就没有了,这样想着,我抽出一只手来,在中控设备上输入了快捷指令,他的身体在我怀中迅速放松下去,他面色陡变,头一回这样失去从容:“你做了什么!”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芯片代替他的神经发出了错误的信号,让他的身体像他的性格一样温柔得任我摆布罢了,我抚摸他裸露在外的那部分肌肤,吻他温凉的触手。他察觉到异常,问道:“你不意外?你究竟是什么人,同类吗?我的家族和你有仇?”我在他胸前摇头,却听他又说:“不论如何,告诉我和我一起的那个人的下落,如果你把他也抓来了,那就放了他,有事冲我来。”被埋在幸福之下的痛苦终于决堤,我搂着他,恨不得要痛哭一场,他为什么是个这样温柔的好人呢?我想留住他,尤其是经过了那场医闹之后。我想把他放在家里保护起来,不让谁伤害他,也不让他为了我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类而伤害自己,可真正害他最多,让他落入如今这个境地的,可不就是被他那样信任着的我吗!
他的身体在我怀中复苏,旁边显示器上回传的电信号也警告着我——他正在恢复力量,是时候做得更多了,那些电刺激——代表的我的那些贪念,机械的按键排列组合成的,有情、有欲、有我想向他索取的一切,都可以这么冷冰冰地得到。我所渴望的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柔软的、有力的全部,内外,都可以轻易地为我所占有。但我没有动,只是抱着他,等一条触手安静地、矫健地缠上了我的脖子。
他尝试着掀开眼罩,但是徒劳,于是他绞着我,将我从他身上拉开,冷冷道:“把我头上的东西取下来。”我被他提在空中,全身的着力点只有与他肌肤相贴的脖子,几乎是立刻感受到了窒息。可也是幸福的,我双手垂落在两侧,俯视着他,却又看他用三条触手站起——哪怕还被束缚在沙发椅上。像是高升的王座,他将自己撑起,冷冰冰地平视着我,即使隔着眼罩。他的一切我都无法企及,力量、灵魂、爱,脱下阴谋后我只配仰望。
我一直看着他,意识渐渐地涣散,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和思维浮现出来,某个下午从病房窗户里看见过的夕阳,逃离家乡所乘的那辆大巴尾灯破碎,曾吃过的小学门口用泡沫箱兜售的冰棍很甜;我要向大海道歉,它分明鲜活温暖,我过去却对它那样误解;我买了一套新餐具,主题是蓝色的卡通章鱼;这个冬天或许会下雪,或许不会……眼睛里全是水,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他和他的王座向我靠近,我突然无法抑制地想再看一次他的眼睛,它盛满星光,永远温柔明亮,至少在我罪有应得之前,要把它解救出来,放归它的天空。
我抬手,这个动作此时却这样艰难,一点点向上移动,最终如愿落在他眉心的感应屏上。桎梏向两侧滑开,隔着泪水,我再一次与他对视。没有氧气,我迷幻地沉溺在星海之中,漂浮,徜徉,除此以外的事物从这一刻起与我无关。
可在他的视线触及我的瞬间,紧缚在我脖子上的触手就蓦地松开了。我又被打回了人间,径直摔落下去,他在沙发椅上挣扎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要用双手来接我,即便如此,他仍然在我落地前极快地腾出来两条触手,将我稳稳地裹进了怀里,这也使得他失去了平衡,和沙发椅一起向后仰倒摔在地上,而我趴在他胸前咳嗽,他沉默地低头看我。
“怎么回事?”我们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安静了近十分钟,他终于开口问道。我不知该从何说起,眼泪却又自己从泪腺逃逸:“你要走。”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怕刺激到我一般,轻声道:“什么要走?慢慢说,你别急。”我再也无法自控,抱着他大哭、道歉、忏悔,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切,那天夜里的意外、我的贪念、恶劣可耻的预谋,我全盘托出。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却说道:“把铐子打开。”我早已心乱如麻,只会依言办事,做完后低着头站在一旁。他仰倒着,突然笑道:“说喜欢我,怎么又随我躺在地上?”我糊里糊涂地扶起他,又听他问道:“你刚刚说,这芯片你先试过了,现在还在身体里吗?”见我点头,他又问:“用这个对身体健康有什么影响没有?”我向他保证没有后遗症,并用仪器在他耳后将那只芯片提了出来,当着他的面销毁了。他看着我,说道:“你那芯片也是用的这个操作台吗?给我看看。”我又点头,将电脑切到我体内那只芯片的操作界面,却又听他说道:“教我用。”
我愣愣地扭过头看他,他挑眉看回来,说:“不愿意?”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听话地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本子,上面几十页全是芯片快捷键设定的记录,他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丢到一边,说道:“你刚刚用在我身上的是什么?”我几乎成了一个掌在他手中的木偶,完全地听命服从,将那三个键指给他看。他抬起一只手,将手指覆在上面,眼睛却看着我。我呆呆地与他对视,“咔嗒”一声,是键帽下压的脆响,同时,我身边的景物迅速上升,我向前倒下,却被他展臂抱住,完全瘫软在他怀里。我连抬头看他的力量都没有,却能听到他的胸膛在我耳边震动,发出一串开怀的笑声。笑着笑着,他又说道:“怎么这么可怜呢。”待我恢复过来,他又问:“有没有让人觉得耳朵痒痒的?让人脸红的?让人一直眨眼睛的?心跳加快呢?”他不肯翻笔记,非要我指给他看,指一个他便按一个,玩得不亦乐乎,几乎要将所有功能试个遍。
他在我面前不再隐藏触手,大大方方展露着它们在我房子里转来转去,我被他安置在客厅沙发上,视线跟着他走来走去。他也发现了,于是在故意多次往门口走去,在看见我拼命想坐起身来之后又得逞地走回来,而我每次都会上当。
似乎玩够了,他看看表,叹了口气,坐到我身边来,说道:“我还没有离职。”“可苏医生说……”不等我说完,他又笑起来,说道:“我只是请了年假,跟他们说我要去旅游,她没说清楚,你也不问我。”我哪里敢问呢,我这么想着,羞愧和后悔又涌上心头:“你请我吃饭时,我以为你就是要说这个。”他忍俊不禁道:“什么啊,我是要去看我姐姐让她安心,找你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玩几天。本来还想着怎么劝我姐租个像样的房子,表现得更像人类,免得吓到你,现在看来这一步都省了。”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我躺靠在沙发上,身体还不太能动,只好滑稽地慢慢转过头去看他:“你还理我,你还愿意理我吗。”他一愣,扯了两张纸来给我抹眼睛:“怎么又哭了,你埋伏我,害我差点杀了你,我都没哭呢。以前清创都面不改色,原来你背地里这么爱哭啊。”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面对着他的时候,我的眼泪总是过于泛滥,似乎要将前半生攒下来的那些都交给他胸前的衣服吸尽。他抱着我说道:“你看看你,本来昨晚就能出发,我们年假才七天,这就让你给我祸害掉一天半,等我告诉我姐,你看她揍不揍你。我姐超级凶的,一条触手能抽我一个跟斗,发起火来头发海草一样往上竖,你怕不怕,等会儿被她打了,找我哭我可不理你。”我没忍住笑了起来,渐渐恢复控制力的手回抱住他,听他说道:“待会儿把你自己的芯片也取了,虽然好玩,但确实有点变态,这样不大好。”我羞愧难当,除了点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回应。
他的家乡很美,他的姐姐也诚如他所言,是个性情暴烈的美人。她在得知我俩的关系后沉默了很久,继而将他拉到一边,又听说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顿时脸色就十分难看。那天下午,我和章医生两个人被她倒挂在石窟外面的横杆上,和一群巨大的鱼干晾在一起。章医生用触手把我俩扶坐在杆上,靠着肩一起聊天看夕阳,等太阳淹没在海平面之下时,姐姐在我们身后叹了口气,叫我们进家里吃饭。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不敢相信,却也不敢多问,午夜时分,我一个人跑出来,站在沙滩上吹海风。章医生跟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看出来了,他看到我患得患失的不安,于是向我承诺,往后不管去向何方,一定都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事情。那天夜里,我们在一个浪声澎湃的崖洞里,正式成为了彼此最紧密的人,我抱着他哭泣,他用他的一贯以来的柔软接纳我,原谅我,包容我,我们联结,像潮汐一般韵律,充满力量。我们在清晨的初光中沉睡,拥有了自愿的、彼此纠缠的未来。
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之所以会再次提起,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们在那家私厨吃饭,而他对我说他要离开,并且再不回来。可矛盾的是,他又哭着说爱我,而我也像曾经计划过的那样,把他锁在家里予取予求。梦中的欲望,满足它的燃料分明是更多的绝望与痛苦,最爱的人最恨自己,而那个我却大放厥词:“我不会后悔,我早就想这么疯狂一次了。”我从梦中惊醒,我的爱人神态温柔,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怎么了?”梦里那个人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这么想着,我翻身将他再次抱进怀里,说道:“没什么,姐姐的车不是明天早上到吗,我突然想到她要吃的梅菜没泡,怕是要挨骂了。”他在我怀里笑起来,含混不清地说:“你还怕吗,你都挨骂多少次了。别管了好好睡吧,大不了一起挨揍,你哭了我负责哄。”我在他额上亲了一口,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