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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学子 ...

  •   剑门知府已逾花甲,即将告老还乡。

      裴俦在宿州与剑门两地之间犹豫良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剑门。

      来处即是归处。

      这日张衡水要往国子监一趟,也叫上了裴俦。

      国子监现任祭酒名叫谢铭,出身邯京五大世家之一的谢家,只是这谢铭乃是庶出,素来不受宗族重视,喜研书文,是个十足十的书呆子。

      此人文章作得漂亮,深得景丰帝喜爱,奈何出身不好。

      那一年春闱后,景丰帝将谢铭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声慨叹,他是个爱才之人,终究舍不得明珠蒙尘。

      于是他问道:“依裴卿之见,这谢家三郎适合担个什么位置?”

      “微臣前几日路过国子监,见那门前槐花开得正盛,只是无人欣赏,实在可惜。”

      “哈哈哈哈,那朕便赐一位祭酒前去,与众学子共赏韶光。”

      “学子们幸甚。”

      裴俦掀开马车帘子,展目望去,国子监里的槐花已然谢尽了。

      他下了马,又仔细搀扶着张衡水落地,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国子监大门。

      周围安静地出奇,裴俦四下打量,颇觉怪异。

      这个时辰,怎么连学子们的读书声都听不见?

      他记得那日赴清谈会,被人抱着“路过”这附近时还能听见嘈杂声,他那时身不由己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勉强听清了大致是两派人在吵架。

      吵架的核心嘛,还是他裴首辅。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致分为三种:一为“荫监生”,指的便是出身世家的卿大夫子弟;二为地方官学选拔入监的官员,多为微末小官或出身寒门;三为友好邦国而来的“留学生”,多来自于南洋、扶桑。

      此外,监生的选拔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捐监”,挂名监生,只要交足银子,就能在国子监挂名学习,算是监生。这类学子往往排名最末,浑浑噩噩四年之后,走上家族安排的位置,仕途通达。

      此举难免有“买官”之嫌,只是世家权势滔天,沉疴已久,景丰帝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前世的裴俦更不能在此事上多言。

      “奇了,这国子监怎么一个人都瞧不见。”张衡水说着加快了脚步。

      前方墙角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裴俦眼尖,几步跑过去将人逮了。

      张衡水看着裴俦风一般掠了过去,眼神复杂。

      那人后领被裴俦揪在手里,使劲挣了挣,没挣开。

      他扫了一眼裴俦身上的青袍,刚想松口气,转头就与一身绯袍的张衡水对上了视线。

      这一番动作被裴俦看在眼里,腹诽道这还是个看人下菜碟的。

      随即见他偃旗息鼓,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模样,又觉得有趣得紧。

      “你是国子监的学子?这个时候不去学堂听先生讲课,瞎跑什么呢?”

      “没……没课……没讲……没……没先生!”

      得,还是个结巴的学子。

      “没先生?什么意思?”

      张衡水也走近了,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皱起了眉头。

      “关……他们都……关……关起来了!”

      “先生也、不授课……就在、在门口、守、守着……”

      裴俦与张衡水对视一眼,心下有了些计较。

      “关哪儿了?”

      他改为抓着这人手腕,与张衡水往前走。

      “辩、辩文馆。”

      辩文馆是国子监平日里组织比试经略书艺的地方,嗯,倒是装得下这么多人。

      “你叫什么?”

      “周、周葛。”这学子偏头打量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大人若是、觉得叫不出口,老师亦给我取了表字,字……”

      后面几个字声若蚊蝇,裴俦没听清,刚想叫他重说一遍,便听张衡水喊了他一声。

      裴俦顺着张衡水的目光看去,就见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辩文馆大门紧闭,门前置了张桌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案前坐了个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些什么。

      待走得近了,裴俦才看清,这人是在临摹一副字帖。

      他似乎沉浸其中,连三人走近了都没发觉。

      裴俦扫了一眼那副字帖,神色古怪。

      《山川赋》,是他早年做左佥都御使时,随都御史去地方上考察,船行大江之上,彼时的少年一腔豪情放肆直抒,便有了这篇《山川赋》。

      现在看来,尽是些抒发豪情壮志的中二言论。

      要若不是张衡水在场,裴俦简直想掩面遁逃了。

      他心中连连叫苦,面上倒是丝毫不显,裴俦清了清嗓子,正想叫醒这位先生。

      “老、老师?”

      那人停了笔,却没有抬头,拿起那页宣纸吹了吹,晾至一旁,又展开一张新的。

      “万钧来了,什么事?”

      那周葛霎时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裴俦莞尔。

      “老师,有、有客至。”

      “谢祭酒,叨扰了。”张衡水率先开了口。

      谢铭惊了惊,仓促起身见礼。

      “张大人恕罪,下官、下官,唉,您知道的,下官一碰到这些个东西,便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大人您千万别见怪。”

      张衡水笑笑,又宽慰了他几句。

      谢铭招呼着周葛请张衡水一行人去茶室,身后那紧闭的门内骤然传来重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地,夹杂着争吵声。

      谢铭沉了脸,又硬挤出几分笑容,朝张衡水道:“让大人见笑了,还请快快移步茶室吧。”

      张衡水没有动,他在看裴俦。

      自首辅死后,他这学生性情大变,说话做事有了自己的主意,二人一同行事时,他便习惯性看看裴俦会怎么做。

      这种微妙的变化来得突然,但又似乎顺理成章。

      裴俦离门最近,凝神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动静,扬起一张笑脸:“谢祭酒将这些闹事的学子关至一处,护得住他们一时,还能护得住一世吗?”

      谢铭有些吃惊,他只当身后这人是张衡水的随行,便没多注意,他闻声仔细打量这人,看到那张与先首辅相似的面容,怔了怔。

      他试探着叫道:“小裴大人?”

      “下官裴小山,见过谢祭酒。”

      谢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了国子监的祭酒,便是天下学子的老师,他出身不好,官职不高,在朝堂之上也没什么发言权,眼看这些个心高气傲的学子们叫嚣着要去宫门前长跪,求景丰帝惩治杀害先首辅的凶手。

      那能去吗?那是要命的大事!

      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把人都关起来,能护一时是一时。

      此时听了裴俦的话,谢铭也沉默了。

      “一味逃避不是良久之策,祭酒这群学生今日能砸了辩文馆,明日怕是要砸了整个国子监。”

      这是玩笑话,谢铭却听得心中发苦。

      张衡水拍了拍他肩膀,道:“自章,我们不如进去,听听他们想说些什么?”

      踌躇片刻,谢铭去开了辩文馆大门。

      四人沿着台阶而下时,裴俦注意到,谢铭走路的姿势不太正常,似乎右腿有些跛?

      周葛小心地搀着他,望了望谢铭右腿,默默地红了眼。

      裴俦看在眼里,心中明了。

      辩文馆实是一处辩论的好地方,馆内为环形制式,从外至里,从高至低俱设了坐榻,环形的中心位置,琴、棋、书、墨一应俱全。

      方才被踢翻的,正是其中一方桌案,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为一个死人犯傻不值当’?他有名有姓,那是先首辅大人!你枉为卿大夫!”

      “还有你们!”这人红着眼,浑身气到发抖,声音却振聋发聩,道:“你们别忘了,若不是先首辅,你们连国子监的大门都进不了,现在却躲在这些望族子弟后面作壁上观,尔等不配享朝廷俸禄,更不配称天子门生!”

      被他揪住衣领的那个人也怒了,他道:“所以呢?证据呢?就因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你就能给一名一品武官定罪?真是可笑至极!”

      “人证物证早已上呈大理寺,漆舆按下不动,你们不知为何吗!还不是那秦家一手遮天,漆舆他动不了!我等这才去宫门前请愿,求今上明察!”

      这人虽怒气上头,脑子倒很清晰。

      他对面那人不为所动,淡淡道:“枉费心机,你这是拉着所有同窗给你陪葬。”

      “你!”

      谢铭皱紧了眉头,倏然高声道:“够了!”

      那名学子放开手中人,整理了衣襟,方才随着众学子行了弟子礼。

      众学子齐声道:“见过祭酒。”

      谢铭将张衡水请上前,道:“这位是礼部张尚书张大人。”

      “见过尚书大人。”

      张衡水曾为国子监司业,桃李满天下,国子监中不少博士助教都是他的学生,是以他常在国子监出现,众人倒也不以为奇。

      谢铭将张衡水引到主座上,回身盯着那两人。

      “石虎臣,梅映宵,上前来。”

      谢铭叫的是方才起了冲突的两位学子,分别来自五大世家中的石家与梅家。

      裴俦两手揣在袖子里,静静观摩。

      这两位后台够硬啊,谁死都轮不到他们死,自然无所畏惧。

      二人衣衫上都沾了墨,形容凌乱,站得倒是笔直,不卑不亢。

      “你们将这辩文馆当作什么地方?武夫的跑马场吗?说动手便动手,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二人不语。

      谢铭继续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你们闹成这样,先首辅泉下有知,也会不得安息。”

      石虎臣梗着脖子,道:“学生只是想求个公道。”

      “孩子话!”谢铭猛一振衣袖,道:“是非公道自有大理寺、刑部去管,干你一个学子何事?”

      碍着张衡水在场不好发作,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下心情,道:“我若是遂了你们心意,真让你们联合着跪到宫门前请愿,明日悬于你们头顶的便不是戒尺,而是钢刀!”

      石虎臣红了眼,道:“学生知道祭酒是为了我们好,学生只是,只是……。”

      梅映宵悠悠道:“你只是没出到风头不甘心罢了。”

      石虎臣立刻怒气横生,道:“梅映宵,你再说一遍!”

      谢铭道:“怎么,当着张尚书和我的面,你们还要动手不成?”

      梅映宵立刻道:“学生不敢。”

      裴俦看戏看得欢喜,瞧石虎臣这周身的气度,在家中的地位怕是只高不低。

      当今内阁次辅名为石公平,世家中的世家,从前明里暗里总是与裴俦对着干,给他添过不少乱子。

      这石虎臣,倒不像他。

      “总之,先首辅的案子自有人去查,你们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莫在此事上再生龃龉。”

      二人没应声。

      梅映宵先上前一步,将谢铭扶到案边坐下,他才终于不用因为要支撑师长的威严,拄着条伤腿站在那里。

      坐下时,谢铭颇为欣慰地拍了拍梅映宵的手。

      石虎臣却是个不省心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此时趁大家放松警惕了,竟闷头往出口奔去。

      裴俦想拦上一拦,却有一道人影比他更快冲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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