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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正事说完,后面还有礼部和鸿胪寺安排的游览环节,龙沙使者便先告退。几位重臣留在殿中,待牧衡看完龙沙国书,和大臣们讨论与龙沙贸易往来、修建商道等事,派下去一大堆公务,方各自散去。

      卫拂走前意意思思地看了他几眼,牧衡知道他想说什么,把他也赶走了。

      三年前牧衡刚登基,按惯例要派遣使者去其他各国报丧,卫拂那时候就自告奋勇想去龙沙,只是牧衡继位后事多繁忙,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手,最终还是没派他出去,卫拂也很识大局地没有继续争取。

      那时候牧衡就有种感觉,钟翼虽然隔三差五往外跑,却像是牵着线的风筝,总会回到他身边;而卫拂的目的地是另一个人,他会为情谊妥协一次两次,却不会永远按兵不动。当某一天他不再退让、下定决心离开,那就是真正的分别时刻。

      这个时刻,如今看来已经近在眼前。

      他起身活动坐得太久有些僵硬的身体,正看宫人们收拾桌椅杯盏时,内侍江令捧着木质信笥匆匆进门,细声道:“陛下,鹭卫从香连城递来的密奏。”

      鹭卫密信通常以封涂花蜡的颜色来区分轻重缓急,最紧要的是朱砂红蜡,次之为孔雀绿蜡,日常行文为白蜡。而这封信笥端口涂的是用青金石粉调和而成的蓝蜡,在日光下可以看到金粉流动的痕迹——那种昂贵而独特的颜色代表着最高优先级,是皇帝御用,也是牧衡赐给鹭卫统领钟翼的特权。

      牧衡用金刀挑开蜡封,打开信笥。钟翼信如其人,基本没有废话,简略汇报完他们在香连城的查案进展,又写他已得知风都发生刺杀命官案件,请示牧衡是否需要他回去彻查此案,并问他和卫拂安好。

      江令侍立在一侧,眼睁睁看着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心道还得是钟统领最解上意,只要人对了,哪怕送个哼哼虫回来,陛下也会欣然笑纳。

      牧衡提笔回了几行字,告诉他使臣平安,案情已有眉目,要他不必着急,安心办好手上的案子。写完把信件交给江令,命人封蜡后送出去。

      大殿里安静下来,牧衡坐在御案前,望着钟翼匆忙写就略显飘飞的字迹出了会儿神。

      那天他接到卫拂遇刺的消息时,有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慌乱完全淹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握不住笔。哪怕后来卫拂立刻进宫,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那种心慌的感觉仍然萦绕不去,甚至刚才见玉宫照夜等人,他都还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召钟翼回来。

      直到钟翼的书信传来,牧衡还没看内容,胸中悬吊着的一口气忽然就松了,整个人都从莫名的焦躁状态中安定了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产生过这么软弱的情绪了。这次突然爆发,不光是因为卫拂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比他的手足兄弟更亲近,也有此时钟翼并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这种失去左膀右臂的情节太过熟悉,一度曾是他年少时的心魔。

      牧衡排行第四,前面的老大和老三都因为当年宫中时疫而夭折。晋元帝愁得病急乱投医,听信方士所说的“孩子在宫里被龙气所慑,容易养不大”,除了中宫嫡出的六皇子,将其余几个健康的皇子送到亲信大臣身边抚养。

      二皇子牧泰、五皇子牧临都被送往外祖家中,七岁的牧衡因外家身份低微,不堪任用,于是被指派给了镇国公府。那时候除了女官侍女内监,陪在他身边、和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乳母的儿子钟翼。

      初进国公府那天,镇国公卫祯叫自家孩子来拜见他。在一堆叽叽喳喳花团锦簇的公子小姐中,牧衡一眼看到个生得十分整齐的小孩,发长至腰,安静地垂手站着,天生的桃花眼形状十分明显,看人时自带一点温柔笑意。

      卫祯指着孩子一一给他介绍说:“这几个是臣的孙儿,老大叫卫修,今年九岁,这是老二卫拂,与殿下同岁。老三卫龄和老四卫启,他俩是同一年生的,都是四岁。”

      卫拂跟在卫修后面,规规矩矩地走到牧衡近前行礼,朝他很浅又很快地笑了一下。

      牧衡矜持地点了点头,问道:“两位公子可都进学了?日后可以一起读书。”

      卫修立刻答道:“回殿下,臣已上了两年学,如今跟着家中先生读书。”

      卫拂则跟他大眼瞪大眼,牧衡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心想这小子是太紧张了还是讨厌我,皱眉问:“怎么不说话?”

      卫祯忙道:“殿下勿怪,这孩子从小伤了喉咙,发声有些困难,不是故意对殿下无礼。”

      哦,是个哑巴。

      被当众揭短的感觉总是不好受,卫拂下意识抬手想挡住喉咙,卫修在旁边瞥见他这上不了台面的动作,立刻伸手给他拍掉了,发出一声不大不小但很脆的动静。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这一巴掌吸引,闻声望向此处,牧衡这才注意到卫拂脖颈上有一圈白绫绷带,只是冬天衣服厚领子高挡住了,乍一见时不容易被发现。

      卫拂默默地垂着头,难堪地把受伤的喉咙和下巴尖一并藏了起来。牧衡冷淡地剔了兄弟二人一眼,在心里居高临下地给了个评语: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镇国公府在卫祯这代出了一位贵妃,生下了真宁、淳宁两位公主,都和亲去了国外。卫怀义这一代没有姐妹,到了卫修这代,牧衡猜测晋元帝也许打着让他娶卫家女儿的算盘,因为他母妃出身和位份都不算高,找个有权势的妻族既可以给他增添助力,也是对卫家的一种拉拢。

      然而牧衡天生早慧,非常认人,卫家的小姐们都还一团稚气,他很难升起什么爱慕之心。卫家公子们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只有卫修和卫拂,卫拂横竖日后与仕途无缘,并不爱往他跟前凑,倒是卫修对他的殷勤肉眼可见,但牧衡又不喜欢太世故的人,跟他相处也谈不上有什么趣味。

      牧衡在镇国公府定居下来后,皇帝指派弘贤馆学士杨思政作他的师傅,卫家适龄的子弟亦从杨学士就学。杨思政为人严肃忠直,并不会看在皇室贵戚的份上就对他们网开一面,牧衡还是挺敬畏他的。

      有天晚上牧衡写功课时抓瞎,课上杨学士引过的一段诗注没记住,他翻遍了书本笔记也找不到答案,又拉不下脸来找人问,对着字纸生啃了半天笔头。

      钟翼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随便寻了个借口溜出去。过了半刻,他又没声没息地从外头回来,像个江洋大盗似地将一卷竹纸摊在牧衡书案上,上面赫然正是那段诗注原文。

      牧衡大吃一惊,差点把功课扔了:“你从哪儿找到的?”

      钟翼老实答道:“跟二公子要的。他不是过目不忘么,功课记得最全,我想着他肯定知道,就去问他。他本来想把自己的功课拿来,又怕殿下嫌抄袭不好,所以单独默写了那一段给殿下参考。”

      “……”

      牧衡的脸色随着他的叙述由红转白再变青,先是震惊,再是怀疑,最后把笔一扔,拍案大怒道:“你怎么背着我偷偷跟他好上了?!”

      钟翼:“……”

      “那小子平时见我只会点头,恨不得离我八丈远,他就是故意躲着我!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你倒先巴巴凑上去了,你家殿下的面子往哪搁?”牧衡的酸气直冲云霄,好似有人在他尾巴上跳了一段胡旋舞,“你还知道他过目不忘?你每日和我同进同出,到底什么时候跟他搭上话的?”

      钟翼冤得面有菜色,有些惴惴地站在旁边,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他本意是想替牧衡分忧,没想到好心办坏事,反倒惹恼了牧衡。正好尚宫孙氏走进来看两个孩子:“妾刚在外间似乎听见殿下生气了,出了什么事?可是吵架了?”

      在钟翼开口道歉前,牧衡抢先伸手捏住他两腮,让他闭嘴老实待着,转脸对孙尚宫一笑,轻巧道:“没有吵架,我和阿翼闹着玩呢,声音大了点,阿姑不要担心。”

      孙尚宫看见钟翼绷着张小脸,幽怨地嘟着嘴,忍不住“扑哧”笑了,叮嘱道:“时候不早,殿下别光顾着闹了,写完功课早些睡,省得明早又起不来。”

      牧衡嗯嗯地应道:“我知道,写完就睡。”

      等孙尚宫退下,牧衡方松开手,犹嫌不解气,又在钟翼脑袋上揉搓了一顿,压低声音威胁道:“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钟翼小小声地招认,“每天早晨我去后院校场练拳,二公子也在那练箭,总能遇见,时间长了就熟悉起来了……”

      这下牧衡没脸追问钟翼为什么不叫他一起去了。因为他俩并不是真的每时每刻都形影不离——他早晨起不来,而人家钟翼能每天坚持比他早起半个时辰出去晨练。

      牧衡色厉内荏地质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也不是……特别熟悉。殿下知道,他不能说话,别人也没耐心跟他慢慢聊。”

      牧衡皱起眉头,钟翼瞥着他的脸色,又小声补了一句:“其实他人挺好的,他不是排斥殿下,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呃,交谈……”

      “行了,我知道了。”牧衡展开笺纸大略扫了一遍,重新拾起笔,戳着钟翼的腮帮子将他推到一边,“以后不管认识什么二公子三小姐都要立刻跟我说,不许瞒着我,听见没有?翻白眼是什么意思?给我记、住、了!”

      隔天下课,牧衡在回廊旁的紫薇树下堵住了卫拂,在他开溜前堵住了他的退路,面无表情地说:“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你不用回答,点头摇头就行,听明白了吗?”

      卫拂点点头。

      牧衡说:“昨晚的事多谢你,但钟翼是我的人,你不能和我抢。”

      卫拂闻言猛地抬眼,似乎要争辩,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对上牧衡的视线,气势又低落下去,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你……”

      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卫修从廊上经过,见卫拂在那低头受训,忙走过来问:“他怎么惹恼了殿下?二弟身有残疾,家中一向对他疏于管教,殿下别和他计较。”说着搡了卫拂一把,低声呵斥:“还不快给殿下赔罪!”

      “残疾”两字比当初那一巴掌还脆还响,卫拂脸色瞬间煞白,几乎要不管不顾夺路而逃。

      牧衡心头顿时一阵无名火起,开口给他撅了回去:“想主持公道去大理寺,少在我跟前装好人,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惹我了?”

      “我不是……”

      牧衡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嗤道:“好,你不是,那就退下吧,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我不过和他说句话,不用那么紧张,弄得好像是我仗势欺人一样。”

      卫拂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写着“你不是吗”,牧衡额角青筋直蹦,伸手把他抓到自己身边,警告道:“你不许打我的人的主意,想和阿翼做朋友,你也得是我的人。”

      卫拂懵了:我吗?

      卫修也懵了:他吗?

      牧衡一巴掌甩在卫拂后背上:“头抬起来!白长了一副精明相,被人欺负成这样,以后谁敢说你一个字,就上去把他的嘴打烂,记住了吗?!”

      卫修:“……”

      钟翼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站在卫拂背后幽幽地问他:“你要先打谁?”

      卫拂:?

      钟翼搭着他的肩,老成地叹了口气:“我懂,难以抉择。”

      牧衡:?

      “你懂什么了?!”他跳脚怒斥,“你俩给我站住!有本事今晚别回来了!”

      晴暖的阳光下,紫薇花灿烂地盛放,而钟翼拉着卫拂跑路的身影,仿佛就是牧衡在镇国公府度过的少年时代最好的概括——鸡飞狗跳。

      多年后,牧衡以“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谁还记得”为由,拒绝承认曾说过那样的话,因此卫拂热衷于在除了墓志铭之外的一切笔游记散文序传里提及此事,见缝插针地写上一句“上性果决,明察远见,少有王霸之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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