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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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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兄长怎么来了?”
卫拂开门迎卫修进屋,心里有点意外,脸上一如往日挂着不要钱一大把的微笑:“兄长先坐,我叫人泡壶热茶来。”
“不必忙了,”卫修抬手虚拦了他一把,在碰到他之前就收回了手,“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说两句话就走。”
卫拂眨了眨眼,装出一副很困又努力倾听的样子:“嗯?”
卫修道:“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忽然接旨说你要去龙沙出使三年,家里都吃了一惊。”
卫拂见他还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心里倒稍微放松下来,温言道:“当时事发突然,乱糟糟地就被叫进宫了,只来得及叫车夫跟家里报平安,怪我没交代清楚,让兄长和大伯父替我费心了。”
卫修摇摇头:“都是末节,人没事就好。”
卫拂笑了笑:“多谢兄长关怀。”
他们兄弟俩平时关系并不亲近,在众人面前尚且还能装一装兄友弟恭,独处时客套话讲完就无话可说了。
卫修先沉默下来,目光像没处落似地飘在窗台上,却又不急着走。卫拂总感觉他今天有点不正常,因为小时候卫修不太看得惯他,跟他说话比人家正经皇子还纡尊降贵;长大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刻意疏远着他,如非必要绝不会主动凑到他跟前来。
而现在,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有话想说”的气息,却不知道在顾虑什么,迟迟开不了口。
是家中长辈有什么训示教导要卫修代为传达,还是要跟他谈谈行装盘缠、出门要带几个人?总不能是因为分别近在眼前,卫修忽然鬼迷心窍,想和他重拾“本来无一物”的兄弟情了吧?
就在卫拂分神瞎琢磨的空隙里,卫修像是终于不堪忍受这沉默的空气,僵硬地开口:“我听父亲说,是你坚持向陛下请求出使龙沙。”
“嗯。”卫拂点点头。
“为什么?”卫修的表情好像吃坏了东西,那种略带轻慢的怀疑看得人拳头痒痒,“你那西台舍人做的好好的,眼见前途一片坦荡,就算要攒资历,也不必千里迢迢地跑到龙沙去。况且陛下不是……”
卫拂:“不是什么?”
卫修瞪着他,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不是念着旧日相伴情谊、对你格外开恩吗?”
卫拂:“……”
他在这个家里待了小二十年,第一次发现镇国公府的继承人好像是个大傻子。
“兄长这话日后千万别再提了。”卫拂无奈得直苦笑,“你这是既没摆对陛下的位置,也没摆对我的位置。且不说出使龙沙兹事体大,就算陛下把我派去边陲喝风那也是沐浴君恩。说到底,天子用人,哪儿轮得到臣下挑三拣四?”
“你……”
卫修一时语塞,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急的,但“愚忠”两个大字已经明晃晃地挂在了他眼角眉梢上:“去国三年,就算你在龙沙位高权重,那毕竟是别国的地界,终究和中枢显要之职没法比。三年后谁知道京中朝局如何,你回来以后还能有现在这样的地位吗?”
卫拂:“……”
这无比漫长的一天自上朝开始,然后是处理公务、给扶摇府送线索、和玉宫照夜私会、被刺客扔雷火弹、进宫商量对策、参加宫宴、和玉宫照夜第二次私会……到这都还没完,竟然还有最后一劫。
他今天出门到底冲撞了哪路神明,上天要派这个大傻子来惩罚他。
他真有点累了:“兄长教训得是,那现在怎么办,我去跟陛下说我舍不得清贵官职、舍不得风都繁华,我不去了,让他换个人爱谁上谁上吧。”
卫修:“……”
卫拂很难忍住不阴阳怪气:“你猜陛下会不会高兴,会不会觉得光把我贬为庶民就够了,会不会克制自己的怒火、不牵连我那无辜的亲族家人?”
卫修:“……”
卫拂作恍然大悟状:“哦对,因为陛下曾在咱们府上住过,必定顾念旧情,法外开恩,不会降罪于镇国公府——那太好了,我明天就去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修拍案而起,怒极呵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外面人人夸你知情识趣,你宁肯对着不相干的人和颜悦色,跟你兄长就这样顶嘴忤逆吗!”
卫拂被他吼也只是偏了偏头,不为所动地喝了口茶:“那我就要请问了,兄长方才教我的那番忠君爱国之言,算不算得上‘知情识趣’?”
卫修恨恨道:“不识好歹!我是为你打算才跟你说这番话,看来在你心中我做什么都是要害你,既然你不领情,我也犯不着自讨没趣。你且趁着他们纵容肆意妄为、由着性子胡来,日后别后悔就好!”
“‘他们’?”卫拂冷冷地问,“‘他们’是谁?”
卫修被他抓住话中漏洞,气焰落下去半截,但横竖已经撕破了脸,他索性也不再掩饰,阴沉着脸道:“祖父偏心你,陛下偏重你,去龙沙的事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吧?家里倒是一丝风也没听见,瞒得死死的。怎么,真以为自己已经顶门立户了?国公府素日是怎么待你的,你何尝把我们放在眼里过?!”
卫拂双亲行踪不明,小时候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卫修自然不把他看在眼里。谁能想到后来卫拂竟然变成了卫家子弟中最出息的一个,风头甚至盖过了他这个长房嫡孙,卫修在外面受够了别人有意无意的挑唆试探,有些念头在心里徘徊良久,已经像毒刺一样深深扎进了他的骨血里。
卫拂分明该怒极,无声地盯了他片刻,却忽然展颜一笑,在深夜昏灯下别有一番疯味。卫修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你笑什么?”
“我笑怎么会有人在吵架时会把真心话都说出来。”卫拂噙着一点笑意,悠悠道,“所谓‘口不择言’都是‘处心积虑’,兄长,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你觉得出使龙沙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我为了这趟差事而放弃西台的官职是亏了,你专程跑过来教训我一通,是想看到我痛哭流涕地后悔吗?”他形状优美的唇瓣上下一碰,吐出来的话轻巧又锋利,刻薄得像一记清脆耳光,“可那是我的官位,不是你的,兄长。”
卫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简直是异彩纷呈,嘴唇气得直哆嗦,仇恨地瞪着卫拂。
“你觉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祖父偏爱,是陛下念旧情有意抬举我,你觉得我配不上这份恩宠,又担心我走了以后镇国公府失去这份恩宠。”卫拂轻轻一哂,“我们是兄弟,同一个祖坟冒的同一缕青烟,怎么会只吹到我而没吹到你?偶尔也想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吧。”
“你不能只惦记着别人拿命换来的恩宠,自己却缩在房檐下、一点风雨也不想沾,还要大肆鼓吹那套‘明哲保身’的言论,对着走出去的人冷嘲热讽。”
卫修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有心要抡卫拂一个大耳刮子,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但卫拂只是淡淡地横睨他一眼,目光宁静了然:“有话好说,别总想着动手,你又打不过。”他不紧不慢地道,“再说我还没走,到时候一状告上南天门,你猜他会向着谁?”
卫修的胳膊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从善如流地软了下来。
“哦对了,我刚替陛下解了燃眉之急,今天又出了刺杀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人暗中盯着镇国公府,要不然我喊一声试试,看能不能喊出两个鹭卫?”
他满意地欣赏卫修从猛然醒悟到脸色煞白的全过程,末了补上最后一击:
“有件事你说对了,我去龙沙是早就商量好的,陛下知道,祖父也知道。”
“毕竟我是为了去找那位救命恩人,所以就没必要告诉你了。”
卫拂笑了笑,宽和地劝慰道:“至于其他人不说,大概是怕你愧疚吧。兄长似乎还没放下那件事,不然情急之下也不会吐露真心,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那样揣度弟弟的。”
如卫修所愿的“善解人意”终于彻底把他恶心跑了,房门被摔得震天响,卫拂端庄地坐在那里,连头都没回,嗤了一声,随手泼掉杯中残余的冷茶。
他对卫修倒说不上是恨,充其量算“道不同不相为谋”,年少时只是不喜欢他的某些做派,长大后才明白原来是看不上。
卫拂最受不了的就是以前卫修做错了事,会摆出一副“我已经很自责了”的态度,以后不管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争执,只要说他一句不好,他立刻就会抬出“在你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换个脸皮薄的或许会被他这套以退为进拿捏住,但卫拂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卫修屡次试图拿捏他无一成功。这回积怨一朝爆发,把话说开了未尝不是件好事,省得卫修还以为自己这些年装得挺好。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住掉下来的外袍,慢悠悠踱进卧房,准备结束这漫长又累心的一天。还没到床边,忽而眉头一跳,疑神疑鬼地绕着房间四下检查了一圈,确认玉宫照夜的确是走了,不会突然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吓唬他。
卫拂仰面倒进松软锦褥中,长长地出了口气,只觉身上骨头隐隐生痛,可能是今天被炸飞时摔那一下有点重,尤其是后脑勺,好像鼓了个包……
他仔细感受片刻,被硌得坐了起来。摸摸自己脑袋,还是圆润的,再转头一看,发现枕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扁平的银质小圆盒,线刻莲花纹,盒盖上以墨笔写着“龙角铁扇丹十枚”。
这是医科有名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圣药,只因药材中的龙角稀少价贵,所以市面上不常见,通常都是有钱人家自己请人配了来当保命药。
他身上那点疼都不能算“跌打损伤”,顶多是个磕碰,放着不管过两天就好了。真正配得上这药的起码得是玉宫照夜那种伤势,可玉宫照夜用的是……
他给的伤药。
卫拂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猛地扯过锦被捂住脑袋,只觉心脏突突跳个不住,满耳朵都是铺天盖地的“咚咚”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