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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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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西斜,暮色从深浅阴影里探出枝叶,静寂地自墙角爬上案头。一团黑影忽然当空笼罩下来,遮断了窗外晴光,仿佛巨枭展开蔽日的羽翼,盘旋低飞掠过窗台。
“谁?!”
房中端坐的青年闻声迅速回头,须臾之间手已经摸到了藏在案下的短匕,拔出来护在胸前。
玉宫照夜从窗外翻进屋内:“是我。”
“殿下?!”
对方警惕的姿态立刻松懈下来,顶着和玉宫照夜一模一样的脸起身,发出了很不稳重的声音:“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
“小点声,别喊。”玉宫照夜被爆炸轰得有点耳鸣,往后偏了偏头,“以为什么?以为我唔——”
替身青年抄起果盘里的柚子照着他脸上抡,堵住了玉宫照夜那张没忌讳的破嘴。
“酉时初刻便要入宫赴宴,太阳都要落山了还不见殿下人影,我以为您跑路了!”
“我回不来就你顶上,又不是第一次扮演我了,慌什么。”玉宫照夜随手扯掉沾了灰尘的黑色外袍,青年被里衣袖子上的大片血迹扎了眼,刚平复下去的汗毛又立了起来:“伤口崩开了?要不要叫医官来替您重新包扎?”
“没事。”玉宫照夜把里衣也脱了,和外袍一起团吧团吧放在旁边,臂上白帕只有一小团已经干涸的赤红,“衣服待会儿拿去烧了。”
“时候不早,您得抓紧更衣准备动身了。”青年看了眼天色,慎重地压低了嗓音,向他禀报道:“还有件事十分蹊跷。下午外面忽然来了一队禁军,说是奉命保护使团,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但看那架势其实是封锁了驿馆。柳少卿试着打听情况,被领头的堵回来了。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夕陵怎么突然搞这么一出……”
玉宫照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了,去请柳少卿过来见我。”
因为先王刚去世不久,玉宫照夜还在丧期里,故而依旧换了身无纹简饰的黑袍,不过面料比上件华贵,形制庄重,袖口和襟摆都宽松得多,严密地盖住了一身精悍紧致的肌肉,行动时飘逸若飞,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清劲修长的身形。
外头传来三下叩门声,玉宫照夜叫进,龙沙副使、鸿胪寺少卿柳铭中已换好了官服,进来掩上门,恭谦地躬身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他的官服和卫拂是同色的浅绯,但不知道是夕陵的染色技法更先进还是布料材质比较好,那种颜色在卫拂身上似乎更为鲜明润泽。
玉宫照夜忽然冒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感觉自己好像是被爆炸炸伤了脑子。他重重地磨了下后槽牙,带着几分冷淡之意开口道:“有件事和柳少卿通个气。”
这活驴可能不知道“委婉”二字怎么写,也不叫柳铭中坐,起手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今天下午,夕陵定下的两位使臣双双在大街上遇刺,刺客用雷火弹炸了两人车驾,正使韩邵重伤昏迷,副使卫拂侥幸躲过一劫。”
“什么???”
柳铭枢眼前骤然一黑,原地晃了三晃,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然而玉宫照夜连喘息定神的气口都没给他留,不管他能不能消化得了,径自道:“贼人有两拨,事先摸清了两人的出行路线,分头进攻。套路都是一样的,故意冲撞车驾迫使车夫停车,再伺机向车中投掷雷火弹,引发混乱后趁着大量百姓围观,在人群里抛洒写了诗句的字纸。”
柳铭枢颤颤巍巍地问:“什么诗?”
玉宫照夜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递给他。
两行墨字映入他眼底,柳铭中以为自己眼花了,反复看了三遍终于响亮地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扶住桌子,勉强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这……这是谁干的?怎么能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坏事?难道是疯了不成!”
玉宫照夜冷不丁问:“你也觉得是龙沙人写的?”
“我……”
柳铭中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面色涨的通红,悲愤地重重锤案:“简直是杀人诛心!他们这是要把龙沙逼上绝路!臣有负国主重托,还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见先王……”
“先别忙着写遗书了,还不到你壮烈殉国的时候,柳少卿。”玉宫照夜不得不敲敲桌面,出声打断他,“我们一下午都在驿馆里,本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提前透给你,是希望你这份悲愤之情可以留到晚宴上对着夕陵皇帝陛下抒发。”
柳铭枢好似被人一肘子杵在腰眼上,千言万语硬生生憋回去哽在喉咙里,涨的胸口生疼。他咬着牙倒气缓了半天,总算想起哪里不对——玉宫照夜不也一直安坐在驿馆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从哪儿得来了这份诗文?
“碧华”之隐秘,即便是龙沙朝臣当中也仅有少数人知晓,柳铭中的品阶还远远不够打听这些事。他只知道使团队伍中除了朝廷派遣的官员,还有几个玉宫照夜带来的人,都是夜光殿的侍者。
其实他并不太熟悉这位宵晖亲王。玉宫照夜可能是深居简出习惯了,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问他什么都是可以,似乎完全没主见,只会安心地当个吉祥物,早早完了差事好回去继续念他的经。
可现在他坐在那里,柳铭中却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不再是目无下尘的白玉神像,反而像把饮血割风的刀。质地坚硬,不屈不折,利刃寒光凛冽,足以斩断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真奇怪,一个养尊处优的亲王,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他身上满是风刀霜剑的痕迹呢?
“殿下……”他嗫嚅着,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冀,惊惶地望着玉宫照夜。
“你方才说的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是盼着龙沙好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等自绝后路的行径。”
玉宫照夜开口定了基调,柳铭中自然顺着他接道:“挑衅夕陵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一定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想伺机破坏夕陵与龙沙的盟约。”
他作出倾听的姿态,满怀期待地等着玉宫照夜继续推论。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卫拂那样开口就是长篇大论,玉宫照夜实在没那么多瞎话可编,他天性就不是个嘴碎的人,于是干脆地一锤定音:“所以这件事必然是十相教的阴谋。”
“啊?”
柳铭中被他天外飞来一锤砸懵了:“十相教吗?”
玉宫照夜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句提示:“谁得利最多,谁就是凶手。”
“可是……”
柳铭中想说龙沙国内也不完全是一条心,还不能排除自己人作案的可能性,现在就下定论恐怕过于草率。但玉宫照夜的思考过程虽然十分简略、近似于无,唯独对结论格外笃定:“我说是十相教,就一定是十相教。”
“今晚觐见夕陵皇帝,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据闻柳卿才藻富赡,尤工于诗文,今日一见,名下固无虚士。”
“朕近日偶然听见两句诗,觉得很有意思,可惜不知道出处,不知道柳卿听没听说过?”
夜宴席上,两国文官学士作诗酬唱,隐隐有点互相别苗头的意思。玉宫照夜是不用参加这种高雅活动的,只剩柳铭中独挑大梁,提心吊胆地应付了大半个时辰,眼看这漫长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一整晚脸色冷淡、天威莫测的夕陵皇帝突然在这时候点了他的名。
柳铭中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忙起身道:“微臣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宁与城俱碎,以血洗国耻’。”牧衡慢条斯理地念道,“柳卿觉得这句诗如何?像不像是你们龙沙诗人的手笔?”
柳铭中的冷汗登时湿透了背上单衣,脚底软得像踩了棉花。但不得不说玉宫照夜提前透底真是帮了大忙,否则他这时候恐怕还蒙在鼓里,出丑闹笑话事小,一句话说错影响了国运,那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柳铭中身上,唯有分坐在大殿两侧的玉宫照夜与卫拂隔着人群遥遥对上了视线。
柳铭中一揖到地,慨然朗声道:“陛下,两国修好之盟,始于六年前燕原犯龙沙,辟寒城一战天下皆知。此句俨然是慷慨决死之辞,若说是作者有意拟学龙沙军民誓死守城的口吻,倒也不违和。”
牧衡紧绷唇角,冷淡地问:“这么说来,诗中所写,就是龙沙百姓的心声了?”
“陛下圣鉴,一面之辞,一隅之说,如何能代万民立言?”柳铭中万万不敢就这么认了,话锋立刻一转,“况且这诗里还有个刁钻的用词,非龙沙人不能识破此漏洞。也难怪会蒙蔽天子圣听,让人混淆了它的来历。”
牧衡眉尖一动:“什么漏洞?”
柳铭中肃容而立,言辞铿然如金石交击:“昔年虎狼之国兴兵犯境,龙沙军民寸土不让,文武百官没有一人屈膝求和!我们从未有‘国耻’一说,只有国难当头,只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不世之仇,若说要以什么来洗雪,贺兰真珈的项上人头便已足够!”
满座寂然,朝臣皆面面相觑,幽阔的大殿深处,惟有隐约余音回响。
柳铭中动了真感情,胸膛不断起伏,气息粗重哽咽,眼圈都红了。玉宫照夜默默起身预备替他告罪,御座上的夕陵天子却忽然道:“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看来柳卿不光有锦心绣口,还有一副忠肝义胆。来人,赐笔墨纸砚、犀带金盏。”
这下连玉宫照夜都吃了一惊,柳铭中晕晕乎乎地谢恩,牧衡却不多话,向旁边中书舍人示意宣诏。
这道委任辅政大臣的诏书一下,就代表着夕陵依旧愿意与龙沙维持友好关系,龙沙使团可以暂时松口气,辅政大臣遇袭这道凶险万分的坎,姑且算是迈过去了。
传旨官员悠长洪亮的宣读声里,玉宫照夜听见了第一个人名,是卫拂。
不是副使,而是钦命正使、龙沙未来三年的辅政大臣。
他无法立刻回头去捕捉那人神色,但他知道那双眼睛微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大殿之上,牧衡的声音并不算高,但十分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日午后,有贼人事先埋伏在道旁、冲撞官员车驾。原定要派往龙沙的正使韩邵以及副使卫拂皆遭袭击,爆炸声闻街巷。卫卿侥幸只受了轻伤,韩卿至今仍昏迷不醒。”
“此案骇人听闻,国朝罕见。朕原本要另择使臣人选,是卫卿坚持请求继续出使。”
“若他求全自保,焉知对方不会用同样手段对付后来者?国威不容宵小挑衅,越是有人阻挠两国盟约实现,夕陵与龙沙越应该站在一起。”
“千金一诺,生死不移。这是他的忠义,也是朕待龙沙的道义。”
“但愿尔等勿负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