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冬涯

1、忘川

　　夏日炎炎，偶尔有开着空调的车辆飞一般地驶过，扬起地上唯有的一点尘土，却没有留下除了模糊不清的轮印外的任何一点痕迹。不得不走在外面的人无不在背阳处如壁虎般前行。目之所及，除了房屋与树木，只有一样物体是有影子的。
　　一把样式特别的大型遮阳伞在不高的行道树之间若隐若现，遮蔽着街边唯一的一个小摊子。常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卖伞的摊子，摊主是一个总是挂着温柔浅笑的哑女，只能用简单的手势与人交流。她的伞“雨打不进，日晒不穿”，却每天只卖两把。常有人劝她把生意做大，她却只是微笑，完全没有听听见的样子。加之她总是安静得不存在一般，人们便用同情的目光将她看作聋哑人。有的人放下钱而不拿走伞，她也不追，只静静地看着那人走远。而那人则会在自家门口发现一把没有任何标签的伞，却不知道她是怎么送来的。
　　面前的伞还剩下一把，而此刻路上已看不见行人。她抬头望向身边的一棵树，那里有一只蝉在高声鸣叫——其实，她是听得见的。
　　只不过，她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
　　千年之后，尽管已是人事两茫茫，她也依然在等待。

　　千年以前，她还记得，上一世，她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曾经是个商人，性情开明，从不对她管束太多。那一日，她心血来潮，画了两把伞，偷跑出门想试试有没有人会买。正巧天降大雨，心下欢喜的她撑起伞，向屋檐下躲雨的众人走去。
　　她不知道，在朦胧的雨幕中，她一袭水色衣裙，一手撑着一把绘着艳红花朵的伞，一手抱着另一把款款走来的情境让他惊为天人；她不知道，为了出门匆匆点染的淡妆红唇让素来厌恶浓妆艳抹的他添了几分好感；她不知道，一句“公子，您要买伞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她更不知道，他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的地方……
　　数十天后，她又去市集卖伞时，方知他已带人寻她多时了。
　　客套的感谢与寒暄她早已忘却，只记得将别之时他似是憋了很久一般微红着脸问：“可否请教姑娘姓名？”
　　“叶泽兰。”她微施一礼，带着温柔的浅笑大方地回答。
　　那一日，他买下了她所有的伞。
　　凌家的二公子凌安流啊，她想，自己似乎是结识了了不得的人家呢。

　　阳光稍稍收敛了一点，路上又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的行人。有人向她的摊子走来，发现伞只有一把，而她即不会说话，又听不见，大多只看了两眼，便走了。
　　“怎么只有一把了？”即使听不见，她也知道那些人问的是什么。只是若换作他，是一定会将这最后的一把买下的。
　　“从今以后，我一次只卖两把伞。”那时，她是这样回答的吧。

　　“从今以后，我一次只卖两把伞。凌公子若想要，就请亲自来试试运气吧。”
　　父亲自是已知道了卖伞的事，不仅没有严加管教，反是大大的支持，只是叮嘱女儿量力而为。她的伞，不仅画工精细漂亮，质量上乘，而且价格公道，不多时便成了市集上的抢手货。说这话时，她自是有一分骄傲在里面的。
　　此后每隔三日，她来到市集时总能看到他吩咐童仆前来将她的伞悉数买下。然后微笑着走近，两人交谈数句便各自还家。时日久了，也会相约畅游于山水之间。她见闻甚广，让他惊奇；他学识渊博，让她钦佩。两人常常乐不思蜀，相谈甚欢。
　　然而，聪明如她，竟一直忘记了。
　　一个是有钱有势的富家公子，一个是商人的女儿，他们，注定是要错过的。
　　他走了，带着眷恋与不舍。她只能跌跌撞撞地追出几步，然后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泪流满面。
　　“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太阳开始偏西，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不少人看中了那唯一的一把伞，却因无法与她交流而放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仿佛置身世外一般，带着浅浅的笑容，静静地看着……
　　“忘川千年，若心念不灭，便可重入人间，找寻心中最爱之人。”
　　千年的等待让她跳出了六道轮回，也跳出了这个世界。在她眼中，一切都不存在。
　　除了他。

　　她似乎睡了很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处于一条大路当中。四周一片混沌，唯有路两旁盛开着无数的花朵，如燃烧的火焰，竟像极了她第一次在伞上绘制的花朵。
　　黄泉路。彼岸花。
　　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她无意识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每走一步，便有一些身影在她的眼前转身离去、消失。走完黄泉路，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个人，她永远不愿忘记的那个人。路的尽头是一条长河，河上架着一座三层的桥梁，上层红，中层玄黄，下层黑。她走上桥头，一个苍老而带着几分慈祥的声音喊道：“叶泽兰。”
　　她还依稀记得那是自己的名字。走过去，接过满满的一碗用泪水熬就的孟婆汤，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孩子，喝吧。你为他一生所流的泪都熬成了这碗汤，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对他的爱。喝下这忘情水，重入轮回，去过新的生活。”
　　犹豫间，她看到了忘川河边的三生石。前世、今生、来世，历历在目。
　　“公子，您要买伞吗？”
　　“从今以后，我一次只卖两把伞。凌公子若想要，就请亲自来试试运气吧。”
　　“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她想要的，只有今生。

　　最终，她没有喝孟婆汤，而是跳入了忘川河。千年之后，若能心念不灭，记得前生之事，便能重入人间。
　　在河中，久不闻人声的她听到孟婆喊“凌安流”，看到他来到桥头。凌家人触犯王法，家道中落，而他即使无罪亦被牵连其中。她知道他的眼眸中还有“叶泽兰”的影子，她希望他能看见自己，希望他不要喝下那碗孟婆汤，希望他能在这忘川之中与她一同等待。然而忘川的河水，冰冷得让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她看着他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最上层，半是失望，半是安慰。
　　这忘川之中的千年煎熬，他怕是受不了吧。下一世，他会有好报的。

　　黄昏时分，最后一把伞终于也卖出去了。她平静地开始收拾摊子，而在她身边，喧闹的夜市才正要开始。
　　在那千年之中，她不知看着他多少次来到奈何桥头，多少次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越来越少的孟婆汤。彼岸花一次次地开放，又一次次地凋零。
　　花繁叶已逝，叶绿花却藏。相生不相见，生生永相错。
　　不知为何，她总依稀觉得他还是记得自己，即使喝过了孟婆汤。
　　现在，千年时光已尽，她从忘川河中脱身而出，前来寻找他这一世的踪迹。虽然不知他身在何方，她却一直相信他们定能相见。
　　“请问……伞……卖完了么？我……是不是来晚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这一次，她听到了。

　　〓〓〓〓〓【东洋夜谈070】忘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