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冬涯

1、白

　　他是一个旅行者。
　　世上哪里有森林，哪里就有他的脚步。
　　在圈子里，他是一个传奇。因为他从不需要旅伴，也因为没有人可以从他去过的地方毫发无伤地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秘诀。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绝对的秘密。

　　此时，他正走在一座无名的山林里。
　　没有背包，没有帐篷，甚至没有食物没有水。
　　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在这莽莽山林之中。
　　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辨别方位的工具，换了别人在这不见天日的林子里一定会感到绝望吧。而他，却连一丝惊慌都没有。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他一个转弯，眼前出现了一棵大榕树，上面最宽阔的地方放一张双人床都绰绰有余。
　　他甚至连火也没生，顺手捡了猴子落下的几个不知什么植物的果子，径直爬了上去。树上有不少鸟儿筑窝时掉落的羽毛和干草，收拾收拾就是张舒服的床垫。他躺在上面，啃着熟透的甜果，手握颈中一个小小的锦囊，望着空中依稀可见的红云陷入了回忆之中。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白，白。你也在这，对吧。

　　那是他成为一个旅行者不久后的事情。
　　那次，他来到了他向往已久的一片山林，和他同行的是一个名叫“白”的女孩。
　　白自称二十五岁，可在外人眼中，相貌清秀的她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白对他从不使用砍刀一类的东西很是好奇，“我爱这片森林。”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到白嘴角浅浅的弧度。
　　他们很快乐地一同享受着这段出奇顺利的旅程，直到那天傍晚。
　　他从未听说过，这片山林有熊出没。
　　任何事情，只是“听说”都是没有用的，眼见方为实。
　　他第一次确信了这个真理。
　　趁着不知为何愤怒的熊被树藤绊住的空当，他拉着白拼命向前跑去，却不料前方是万丈深的峡谷断崖。
　　两人刹不住脚步，白一脚踩空，将他也带了下去。
　　他死死地抓住一根树藤，奋力想把白拉上来。
　　只要她能平安就好了。那时，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放手吧。”
　　听到这句话时，他的手颤了一下。他压抑住对深谷的恐惧向下看去，白很轻松地笑着，一如平常。“放手吧。我没事。”
　　那一瞬间，他迷茫了。
　　自己跟这个女孩素昧平生，只是无意间碰上便结伴而行。在危险中放弃救援的先例不是没有，如果放手，自己爬上去还有时间甩掉那头熊，但是……
　　“抓紧我，我会让你安全的！”
　　熊狂暴的吼叫越来越近，白如水般平静的眼神产生了一丝涟漪：“你是个好人啊。放手吧，相信我。”
　　他感觉白的手越来越小，越来越滑……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握紧一点、再紧一点，然而身体仍旧一轻。那一瞬间，他看见白带着温柔的微笑，似乎是要拥抱那片深谷似的坠落。
　　当他爬上来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暴怒的熊已经来到了视野之内，他却丝毫没有逃走的打算。而是闭上了流泪的双眼。
　　阳光……好温暖啊……
　　现在不是傍晚吗？
　　近在咫尺的怒吼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睁开眼，看见那头熊行礼般地匍匐在地，好一会才站起来转身消失在密林之中。
　　他呆立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白的声音在山林中回响，他却无法辨别她身在何方。
　　“你是个好人，谢谢你想要保护我的心意。为了表达我的谢意，请你收下这个。”
　　一只白色的鸟儿掠过他头顶，抛下一个小小的做工精细的锦囊。
　　“请将它带在身边，也请不要关心里面是什么。从今以后，这世上所有的山林将都是你的家园。在那里，你将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家园’啊……”
　　夜色渐深，萤火虫如漫天繁星般围绕在他周围，数量多到他甚至可以基本看清自己的四周。
　　锦囊鼓鼓囊囊，却又轻若无物；捏上去软绵绵的，却无法给人任何猜想。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地驱散了萤火虫，在不见五指的暗夜中阖上了双眼。

　　从那山林走出后，他发现自己再也忘不掉那个女孩。他一度费尽心思寻找有关“白”的线索。由于得到过“不可泄密”的警告，他的调查自然是无功而返。
　　唯一找到的，就只有传说而已。
　　山鬼的传说。
　　此后，他从一个业余爱好者变成了专业旅行家，开始频繁出入各个山林。他不需要各种熟练的生存技巧，因为白的承诺，他可以在任何山林中穿梭自如。他得到了圈内众人的好评和景仰，大家认为他是惯于挑战自然的旅行家，而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为了寻找那个名为“白”的神秘女孩。
　　白似乎不愿让他发现自己，无论他怎么寻找，始终无法望见她哪怕一眼。他开始怀疑那次的经历只是自己的梦境，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白”。但那个锦囊却在时刻提醒着他：相信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
　　最后，他踏入了圈内的“禁忌之地”。
　　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那片山林沼泽遍地。
　　没有人相信他能活着回来。
　　也许吧，他默默地想，回不来又能如何？白……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白的承诺没有失效，他在“禁忌之地”如履平地。
　　过分的安全让他恐惧，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样很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她。
　　他解下脖颈上的锦囊，挂在最近的树枝上，向最近的一片沼泽走去。
　　从前，他平安无事地踏过了不知多少沼泽。现在，护身的锦囊已被他遗弃，沼泽可以轻松地吞噬他。
　　他一步步走向沼泽中心，身体缓缓下沉。
　　白，白。如果你在这，如果你还还记得我，就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的山林之中吧。
　　渐渐地，沼泽将他彻底吞没了。
　　树木的枝叶无风自动，整座山林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声音，却是女子。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垫上，面前站着一个长发委地的女子。
　　“白？你是……白……吗？……”
　　眼前的女子有着惊为天人的容貌，与他记忆中的“白”相去何止千万里！
　　只有那双如水般澄澈沉静的眼睛，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女子看出了他眼神中的一丝惊艳，但她看到更多的则是困惑和隐含的失望。
　　女子不觉笑了。
　　原来，他是真心的。
　　他看到眼前的人在原地转了个圈，那个他日思夜念的白出现在眼前。
　　他的眼中蓦地溢满了光彩，飞快地爬起来冲过去将白死死抱住。
　　白没有丝毫反抗的举动，安静地任由他将自己越拥越紧。
　　“你了解吧，我的身份。”
　　“我知道，我明白！你是山鬼，你是神、是山林的主人！可是，我忘不了你啊！白！你知道吗？
　　“我爱你啊！”
　　听到这些，白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只是静静地问：“你，还爱这山林吗？”
　　“爱，当然爱。”
　　“那，你能将她带走吗？”
　　仿佛醍醐灌顶，他沉默了，缓缓放开了环抱住白的双手。
　　白将手放在他的胸口，微微笑道：
　　“如你所说，我是山林的主人，我和山林是一体的。爱谁，不都一样吗？”
　　他低头不语。
　　“这个，你还肯收下吗？”
　　抬头时看见的是白手中的小小锦囊和她那如阳光般的笑颜，他默默接过锦囊，渐渐地，也笑了。
　　“是、是。我知道了。白，请记住我的心意，我永远爱你，爱这片山林！”……

　　清晨的阳光将他唤醒，他在心里默默地向山林道谢，踏上了新的旅程。
　　没有多久，森林的尽头便触手可及了。
　　他站在森林的边缘，抚摸着最近的一棵树喃喃地说着什么。随后走出了山林。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他知道，她听得到。

　　“真是的，老掉牙的歌谣，还吟它作甚？”
　　他背后的山林中，现出了一张十七八岁平凡女子的脸庞和朦胧的身影。仿佛是这山林原本就有的一部分一样，丝毫不显得突兀。
　　虽然口中这么说，女子清秀的脸庞还是泛起了点点红晕。她仰头望了望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微笑着拍拍身下一只豹子样的动物，转身隐没在密林之中。

　　那一日后，他从“禁忌之地”毫发无伤地回来的事迹被圈内人奉为传奇，他也开始了真正旅行者的生活。
　　出入山林，享受自然。
　　他知道自己还是深深爱着白的，不过他已明白了。

　　爱到最深处，不如给她自由。
　　静静地守望，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东洋夜谈283】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