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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金雀花与玫瑰 ...

  •   当一八八八年春季清远寥廓的信风剥开爱丁堡郊野核桃树果实坚硬的角质皮,将及膝高的牧草从厚重的泥土里陡然拔起,金雀花便舒展开了娇小的身躯,不管不顾地燃烧过大片原野,如同阳光在人间涂抹的颜料般,开放地灿若信仰,比邻生辉。这些曾装饰在狮心王理查一世的军徽上被带到遥远的东方去,踏在□□教徒鲜血浇灌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的花朵是一个伟大王朝的名字,而今它们一路盛绽着,把金与红的宿命嵌进又一个时代里去。
      维克多•梅利弗伦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暮春的下午用一个简单的魔法打开了他办公室雕着玫瑰浮纹的窗户,外面苏格兰穿越旷野而来的劲风顿时让他神清气爽,一整天的疲倦仿佛都在这种无限贴近自然的浩大真相面前自惭形秽。
      蔷薇教团本部坐落于爱丁堡郊外的圣奥兰教堂。在国教的档案里这座教堂并不起眼,因而成为了异教徒们绝佳的隐藏地。克雷芒十一世教皇的一纸敕令将有异见的占卜师,巫师,医生,炼金术士和科学家们赶到了偏僻而远离天主教中心的苏格兰,这些人在这里披着虔诚的外衣平稳地坚持着与耶和华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的生活。
      许多激进而愚昧的天主教徒以为异教徒都是信仰撒旦的魔鬼。然事实上他们不信仰任何事物,除了自己。
      虽然为了适应教团的需要,圣奥兰教堂的内部空间早已被改造地面目全非,但是仍是在原来的空间基础之外,与外部的联系并没有断绝。所以没有什么魔法会阻止风和阳光眷顾这些在历史的背面繁衍生息,并逐渐走向末路的子民。
      距离他毕业离开学校已有三年。而这些在蔷薇教团的日子里,窗外的空气和风景对他而言向来比南美大庄园里成排的咖啡树来得管用,只需要呼吸片刻,就足以扫荡他的劳累和厌倦,让他再被暖曛的阳光弄得昏昏欲睡之后再度打起精神。
      前任的梅利弗伦子爵生命中最后几年里在蔷薇教团内努力钻营,为他儿子打造了一个相当坚实的平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维克多就必须要沿着这条路绞尽脑汁往前走。事实上,维克多从一开始就不是天生的政治家,即便在蔷薇教团里任职,也不过是在执政官手下担任一个看起来显要却是赋闲的职位,维持着不咸不淡,但也与他的家世相匹配的身份。命运赐予他非凡的艺术天赋,从本质上说,他对钢琴和文学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权力的。
      他在教团需要操心的事务并不多,因而他可以在下班后毫不留恋地合上那本红封皮的记录本,把羽毛笔向下插进墨水瓶里,站起身,用魔法把所有抽屉锁好。
      下午含着醉意的浓烈阳光倾泄在他侧面上,绽开绚丽而柔美的氤氲,金发没有丝毫缝隙地溶解其中。他身材高挑,容颜俊美,身份显赫,才能出众。全世界的荣光和赞美都归于他,他在那一切的中心兀自吟咏。
      然而现在他转身出门,打定主意去拜访那位比他背负了更多的光环,因而鲜少能抽出空来如学生时代一样和他聊天的朋友,或者说,之于他而言远在朋友定义之上的神明。

      其实对于一位年华正好的优秀男子而言,二十二岁尚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年纪。但是按照魔法师的成长轨迹,他身边比较熟悉的朋友们也都纷纷入驻蔷薇教团,踏上了漫长,艰辛而满是灰白荆棘的道路,为这群人并不存在的希望而绝望地摸索挣扎,从而更快地走向毁灭。
      他过于纯净敏感的内质即便这些年经历了岁月和教团的双重煅打,却仍大体上保存着本来面目,使得他在潜意识里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在整个历史的大潮中是多么苍白无力。这便是末世的贵族。
      但是他们中没有谁有能力改变这件事。他在通往四楼的走廊上遇见了米诺斯•莱维因,他学生时代一个重要的朋友。沉默寡言的青年抱着一堆羊皮纸刊印的仲裁会案卷,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们之间素来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节,也因少年时就萌发的单纯友谊而得以彼此以平静坦率的心情对待。而今在蔷薇教团中,也只有这么少数几个人让他感到这种由衷的惬意。
      莱维因少主棕色的眼睛和他之间隔着一副无框眼镜,颤巍巍地架在莱维因不如他那么挺拔,但也算清秀的鼻梁上,看起来十分危险,却奇迹般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他从那种目光中看出了某些波澜,他心神领会。
      以善意的通透看穿别人的心思是维克多•梅利弗伦自幼就游刃有余的一项惊人天赋,因着他自己灵魂的过于澄澈,能将别人的丝缕杂念都毫无保留地过滤下来。
      于是他上前接过莱维因怀里的卷宗,笑容灿烂优美。
      “我帮你把这些拿去给艾瑞克吧,”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并不忌讳直呼现任执政官先生的本名,“我正好要去找他。”
      “啊,这样太麻烦你了。”棕发青年愣了一下,作势要拿回去,“还是我自己…”
      “没事的,”他已经半步踏上了雕着繁复花纹的黑色旋转式楼梯,回过身轻盈地笑了笑,“你休息去吧,别让莫甘娜等太久。”
      莱维因那尚未被麻木不仁的现实磨练地足够沉稳的脸显而易见地红了一下,几乎能看见潮红从脖根处向上蔓延的过程,上面蒸腾着热气。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向他匆匆道了谢,一溜烟小跑着下楼,消失。
      维克多略宽慰地笑了笑。莫甘娜是个可爱的女人,学生时代起就在他们这群人中享有芳名,是少数几个能长期出入于他们圈子的女生之一。虽然出身不是最上等的,但由于她的为人谦和,开朗活跃,品性善良,深得众人喜欢,成年后的追求者也排成了圣诞节前爱丁堡集市廉价采购的队伍。过去她一直属意于艾瑞克•丹佛,可惜对方无甚回应。而她的智慧就在于不让自己陷入一场无谓而有伤害的愚蠢戏码里,而是迅速理解了青春之于爱情某种苦涩而持久的意义。现在她与小她两岁的米诺斯•莱维因正在稳定交往,据称婚期不远。
      莫甘娜的聪慧无端让他安心下来,于是他抱起那堆沉重的文件,向着他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地前进。

      执政官的办公室自蔷薇教团迁到爱丁堡后就一直固定在六楼。如果一间房间也能有自我意识,那么它或许会为自己见证过的种种阴谋和悲欢而暗自唏嘘。
      从楼梯口到那扇厚重的檀木门之间有一段长而僻静的走廊,用暗红色的地毯和魔法把脚步声消得干干净净。他在那条走道上还意外碰见了查理•贝肯斯,他做学生时最亲近的朋友。由于贝肯斯毕业后去了仲裁会下属机构,两人的工作范围鲜有重叠,见面机会也就与当年不能相提并论了。
      毕业不过短短三年,命运就在各人身上划出显著不同的轨迹来。他望着迎面过来的好友脸上阴郁的神情,心里暗暗感到悲伤。
      “呦,下午好,维克多,”贝肯斯还是先同他打了招呼,从名义上,他的起点要比贝肯斯高得多,“你来找艾瑞克么?”
      “恩,是啊。”他并未挑明那种心思,只是回应了一个同以往相似的笑容。
      “好吧,”对方却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作势要从他身边经过,“也好,他一向很能听得进你说的话。”
      “他一向听得进有意义的话,”他不温不火地纠正,他认为自己和贝肯斯的友谊从六岁起至今,总是十分牢靠的,但他不太喜欢贝肯斯今天的口吻,“你找他有事?”
      “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贝肯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嘴角扬起来,弧度含着冷漠的意味,“现在想想,年轻真好啊。才这么点时间,以前玩成一堆的人之间,就出现明显的鸿沟了。”
      “别人如何我无能为力,”他跨过那条隐秘而鲜明的界限,与贝肯斯擦肩而过,“但至少你和我之间过去,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贝肯斯忽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然后他冷不丁地被对方重重地拍了一下肩,待他回过神,贝肯斯已经下了楼,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用简单的魔法干扰了房门上的结界,这是魔法师之间通行的礼仪,用以代替敲门或门铃。
      门很厚重,甚至不是一个力量较弱的人能够轻易推开的,上面雕着幽深的玫瑰花纹。
      但是它打开了,动作很轻捷。他向来都有自由出入执政官办公室的权利。
      维克多•梅利弗伦与新任执政官艾瑞克•丹佛的交情在蔷薇教团早已轮不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事实上,如果他想,几乎任何时候都能见到艾瑞克•丹佛。但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去打扰艾瑞克,作为在执政官手下工作的官员,他很清楚教团一层叠一层的机构和兀杂的制度会给掌管一切行政事务的执政官造成多么巨大的困扰。
      他轻手轻脚地进去,然艾瑞克•丹佛显然已经知道他的到来。黑发男人姿态随性地向后仰倒在黑色皮椅里,如同陷在一团软泥里却仍姿态卓越的昙花。
      维克多在办公桌的一角放下那堆仲裁会案卷,绕到他后面,扫了一眼满桌的文件纸,他知道这些东西像是一大团难以摆脱的鸡肋,塞在艾瑞克•丹佛那意气风发,北欧的风一般自由狂野的生命里。
      尽管他全无恶意,但此情此景与他所了解的艾瑞克结合起来,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有趣。因此他绕到黑色长直发的年轻男人身后,轻轻搭上对方的肩。因着多年亲密友谊形成的习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并不忌讳这种动作,但彼此都不真正理解其中的意味所在。
      “下午好啊,”艾瑞克微微转向他,黑发朝四周铺开,“怎么想起过来了?”
      “今天是周末,所以来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他也并不拐弯抹角。
      “没问题,”对方的笑容神采奕奕,似乎并不受眼前芜杂的事务所困,“去哪里吃饭?”
      “我都随意,”他被下午百无聊赖的阳光晒得有些荒芜的精神被这个可喜的事实重新唤起了,于是他更近一步地环住艾瑞克•丹佛的肩,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了,刚才我在走廊里遇上查理了。”
      “他来问我关于今年仲裁委员档案调换的事,他不满意仲裁会的安排,”艾瑞克轻轻地笑了笑,却撩起了只有他能确切感受到的无奈,“还是老生常谈。仲裁会的事我管不了,我已经告诉过他无数次了。”
      “或许他只是因为除了你以外,没法和其他人说了吧。”他仍是选择了最善意的揣测,“不管怎么说,忙完这一阵你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是啊,”艾瑞克缓慢地坐起来,他顺势松开手,“自从我去年上任以来就没停过。这群人还真不让人省心。你听说洛森家的事了么?”
      “似乎那家的父系最后一个人去世了?”他感到有些闷,于是松了松领巾,刹那间皮肤流畅而纯净的质感倾泄出来,灿灿生辉,只是无人注意。
      “恩,这家人也算是到此为止了。不过他们还有个女儿在,”艾瑞克望了他一眼,“所以教团还需要尽点礼节。下星期的葬礼我恐怕抽不出空,你能替我参加一下么?”
      “好。”
      他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桌上的羊皮纸卷,维克多转到他身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成天周旋这些琐碎的事情,辛苦你了。”他低头扫了一眼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拉丁字符,再次代替真正的始作俑者道歉,“可惜我请不出假来,不然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旅行了。”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吧。”艾瑞克轻呼了一口气,卷起一张盖着元老会刊印的文件,“确实自从毕业旅行回来后就没再怎么出去过了,不过只要好好活着,机会总不会耗尽。”
      他在一旁沉默着点头,帮他把一些文件收拾好。他没有遭受太多破坏的心灵内质感受到了什么不安的东西,但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所谓宿命的巧合就是,他立刻就不需要再想了。
      艾瑞克皱了皱眉,这个简单的动作无来由地令他胆战心惊。但是随即门就被打开,和他进来时的魔法完全相同。
      他顺着艾瑞克的目光,才发现了被办公桌挡去大半的人影。那人与他同年,却干枯瘦弱地像是绿洲被沙漠吞噬后残余的老树根。
      拉塔托斯克是另一个他很久不曾碰面的老相识,尽管他们的老死不相往来要追溯到早得多的时候。这个可怜男人的身体已经完全畸形,身高始终停滞在十来岁的水平,走路摇摇晃晃,身体其他部位也以皮肤为代表呈现出远超常人的衰老,惟独那双漆黑的眼睛镶嵌在一副老态龙钟的躯体上。那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面狂热而病态的生命力像千万年淤积其中而终于压抑不住的瘴气一样冒出来。
      “丹佛先生。”拉塔托斯克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鞠了个躬,由于身材特异,动作看起来也十分滑稽,“啊,梅利弗伦先生您也在?真是太好了,刚才我还正准备去找您。元老院首席元老鲁宾耶先生有事要请两位过去,在地下二层最右端的套房。”
      拉塔托斯克一口气说完,然后停在原地,用一种狡黠的目光注视着他。这种目光让他有些悲哀。
      “知道了,”艾瑞克却及时打破了这种尴尬,“你去吧。”
      拉塔托斯克再次鞠躬,随即退出了执政官办公室。他惊愕地发现艾瑞克有些失力地向后靠在椅子上,静静注视着拉塔托斯克消失的方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金雀花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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