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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Moonlight Shadow ...

  •   艾瑞克•丹佛穿过了舞厅后面的休息室,那里面同样有华贵的深红色窗帘和垫巾。几个喝了太多朗姆酒的肥胖男人在精致的纺织品上躺作一团,互相挤压着,用含糊的英语说着这群道貌岸然的贵族平日里决不会在光鲜场合说的色情笑话。他们都感到被别人挤着很不舒服,因而不停扭动,却因为神志不清而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男人朝门口挪了挪,同时打了个满足的酒嗝。
      他差点被那家伙伸到茶几下的腿绊了一跤,于是带着些不满停下来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更加坚定了远离此地的决心,快步出门向充斥着夜晚清新空气的庭院走去。
      他有着足够显赫的身份,使得他能够在任何场合按照自己的心意揭穿并蔑视这些人的虚伪,愚蠢和无情无义。但丹佛少爷的身份也给他加诸了名为教养的枷锁,他在九岁时就懂得在别人家里是不能随便乱走的。
      不过这就是魔法的好处。高贵的世家们可以用结界把庄园里不想展示在客人面前的部分封闭起来,这就形成了一道约定俗成的界限。而同样有教养的客人会自觉在结界面前止步,主人便免去了仔细向客人说明哪些地方不便光顾的尴尬和失礼。而未被结界封闭的部分则是允许客人自由走动的区域。
      即使是同样生于豪门的艾瑞克也认为洛丝罗林的庭院尽管不如他家的大,却非常漂亮,实在是从奢靡混乱的社交场合中暂时探出头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上佳地点。夜幕轻盈而细密地架在上空,以某种神圣的规则在上面缝上星星。
      今晚无疑是个对英国而言十分难得的晴朗夜晚,风里携着蝉鸣。夜色隆重,艾瑞克无法看清庄园里那些雕纹繁复的亭台楼阁,只是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以散步的心态慢慢游览。不久前这里似乎下过一场雨,空气的味道沁入胸腔,在里面弥散开一份持久的美好。庭院里开挖了人造河流,水声嘤咛着从他脚边蜿蜒过去,蒸腾起透明的水汽。蛙鸣不似其他一些地方那样此起彼伏,嘈杂地令人心烦,而是长久而细微的,如同窃窃私语。
      他心下不禁对这座精巧的庄园大为赞赏。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纵然他有多么惊人的天赋,也无法料想到更深远的事。洛丝罗林的风景恬静柔和而蕴涵着某种亲切宽广的内质,激发了他的童心,他熟练地用魔法屏蔽了自己的脚步声,更加游兴十足地沿着青石板路前进下去。
      他出生在丹麦,但因为在英国上学,所以反而对英国人的细节更加了如指掌。位于哥本哈根的丹佛一族本宅,他只有每年暑假才会回去一段时日。事实上,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多么喜欢那个冰冷的庞然大物,尽管同样装饰精致,但他总对大面积洁净得使人目盲的白色基调和白玫瑰充满了不信任和疏离感。浮云城堡的房间习惯使用高旷的顶,房间里的空间被扩大了,多出来的空气似乎变成了固体,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然而洛丝罗林庄园有一点同他自己的家是相似的。这里都有大片长年不败的玫瑰,装点了整个庭院的每处边角,高昂着娇美的头颅,看也不看一眼脚下同伴凋零的尸体。玫瑰让他们两家的庄园里很少能种植其他植物,这种张狂的仪态遍布了这些人生命的痕迹。只不过洛丝罗林的玫瑰是红色的,夜幕这位懒惰的画家把它们染成妖冶的深紫,彼此间的线条被省略了,模糊成大片轮廓狰狞的色块,像是吸血鬼舞会上连成片的装饰品。
      他想起自己那个家,不由得冷笑,尽管他知道现在正作客的人家也远谈不上幸福和满。洛丝罗林的庭院里路要铺得比他自己家更为复杂蜷曲,而且庄园的规模对于一个九岁孩子的徒步脚力而言,也并非那么轻松的。渐渐他离喧嚣的中心越来越远,旋转的音符模糊成了风声温柔的呜咽。他确信没有包括莫甘娜和他父亲的人跟上来,于是松了一口气,夜间经过雨水和树叶洗涤的空气让他心情很好。他用魔法把一处石凳弄干,坐下休息,眼前的水面被洒下大片月光,粼粼闪烁,跳跃不止。月影被水纹扭曲,呈倒三角状延伸到眼前,皎洁如同上好的波兰伏特加,顺着呼吸淌进血管里去,令人心旷神怡。
      他稍许回想了一下,却发现有些记不清回去的路线了,于是干脆沉浸在清凉舒适的夜晚里,忘掉身后满世界的荼糜。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陶醉于这种宁静的享受,直到他发现了影子中的人形轮廓。
      他下意识猛得抬起头来,并在那一瞬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悔不已。当时的他还没有成长到能把握自己身边所有情况的地步,因而没有察觉,在他以为可以同自然精灵独处的空间里早已有了别人。
      然而被他发现的孩子却坐在三步外的另一个石凳上,微笑着看向他,手里捧着一本显然是刚刚合上的书,身边悬浮着一个用魔法制作出来,用于照明的银色光球。
      那一瞬他有些困惑。通常他对某人产生的反感总是很难消除,然而这个打扰了他美好时光的家伙却在与他视线相撞的瞬间抵消了他可能产生的全部负面想法。那个光球如同月亮的碎片一般,在他身上格外洒上了一层轻灵的恩宠,使得那孩子灿若金华的头发连同皮肤都如月光般光洁柔和,与手中厚重的大本书籍不甚相衬。他披了一件红色外套,扣子扣得很正式,却从袖口露出白色睡衣的边角来。红玫瑰拢在他脚旁,仿佛对他有着某种敬畏的信仰。

      就在艾瑞克•丹佛寻思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打量的对象也同样以一种更单纯的心念观察着他。与他不同,维克多•梅利弗伦的生活圈子并不广,也很少出入社交场合。事实上,虽然同在罗斯查尔德就学,他们的年级不同,平日里也无甚交集。当然,那个学校里的孩子很少有人不知道艾瑞克•丹佛,但真正能站在他身边的寥寥无几。而维克多是个沉默寡言,行事低调的孩子,以往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从那个年纪起,艾瑞克•丹佛就习惯把泛着蓝色光泽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在额前落成一个弧度优雅的刘海。风将长发扬起,遮去半面神情,月光被发丝筛得忽闪。在此时的维克多•梅利弗伦眼中,那个如同黑色大理石雕刻的昙花一般纯粹而坚毅的影子同夜幕融在了一起,成了图腾。
      他不知道,艾瑞克也同样不知道,这个带有毁灭意味的美丽场景要在未来许多年后为他们的命运撰写深入骨髓的墓志铭。

      “你知道我在这里?”
      半晌之后艾瑞克选择了占据主动,毕竟这样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受制于人可不是他喜欢的滋味。
      “是的。”金发的孩子依然静静地微笑着,回答地点到为止。
      在艾瑞克此时不算多么丰富的阅历中,除了他父亲偶然会板起脸教训他之外,几乎所有人面对他的表情都是清一色的笑脸,乃至于他对这种表情厌烦透顶。然而这个孩子的笑容却让他平添出几分好感来,他不能描述那种感受,但他确信对方的神情中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干净而美好的东西。
      “我把脚步声屏蔽了,你是怎么发现的呢?”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上了一贯符合他身份的,强势而不失礼的口吻,这也是他家庭教育的内容之一。
      “月亮的影子变了。”对方却没有丝毫受到冒犯的愠怒或是卑下的谄媚神色,平静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孩子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表达,因而他迅速上前了一步,他们的影子重叠得更深。
      “你是梅利弗伦公子?”
      “恩。”
      这个简短的对话带来超乎他们彼此料想的沉默,黑色与蓝色的目光对接,一边锐利一边柔和。
      “好吧,抱歉失礼了。”艾瑞克终于决定再次打破沉默,言语寥寥的梅利弗伦少爷却激起了他交谈的欲望,“我是艾瑞克•丹佛,请多关照。”
      “你好。”维克多的笑容扩展了些,因全无杂念而尤为清秀。
      “不过我似乎听说你病了。这么晚了出来吹风没关系么?”艾瑞克再次上前,离对方更近了一些。他已经开始放下戒备,而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戒备。
      “不要紧,洛丝罗林夏天晚上的风对身体有好处。”金发碧眼的漂亮男孩站起来,用左手把对他而言太过厚重抱在胸前,伸出右手,“你迷路了么?要不要我送你回宴会厅?”
      “啊,暂时不用了。”维克多因心灵澄澈而导致的善解人意一时让他感到尴尬,却并不使他厌烦,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在维克多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你很喜欢看书么?”
      “还算喜欢吧。”似乎立刻洞悉了他继续交谈的意图,维克多坐回了原位,“不过很惭愧,我读得太少了。”
      “这个年纪就能看《双城记》,已经不算少了。”他扫了一眼那本大书的封面,不由得被对方温柔皎洁的气质感染,也笑出了声,“我时常听人们说起这本书,却一直没有耐心看下去。”
      “狄更斯写的故事太沉重了,大约不太适合在生病期间消遣吧。”维克多轻笑着再次翻开那本书,似乎并不把周围的人放在心上,“但是我很喜欢。《双城记》是一个关于贵族与平民间斗争与爱情的故事,很悲伤。”
      “也许好的故事都是悲伤的。”他没有读过这本书,因此只能发出了这样无关痛痒的感叹,“不过,当贵族本身就很悲伤吧,总是在同一个循环里轮回,永远没有自己的选择。”
      “你想要有自己的选择么?什么样的选择呢?”
      其实对于第一次认识的朋友而言,这样的提问不能说不唐突。然而在他们之间,这种界限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已经被粉碎而烟消云散了。即使追溯到心灵的最深处,他们也没有觉察出问题的不妥。相反,他们从最初邂逅的夜晚起,就愿意分享关乎灵魂的心事。
      “我只是希望有选择而已,可以让我自由地决定自己的路途。”艾瑞克再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月华如酒,碰洒了满面,“虽然我选择的路未必一定强过预先安排好的,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其实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当一个只会跳舞,喝酒,尔谀我诈,等待着被这个时代推翻消灭的贵族更糟了。”
      “我觉得这样想很好啊。”维克多合上书,转过来望着他的侧脸,“不过我想,贵族应该比任何人都自由。虽然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站在这个起点上把握自己的方向,是么?”
      “没错,”他忽然心情大好,转过身看着比他小两岁,身形也纤细得多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你真有意思,为什么在学校里从不见你出来玩呢?你读了那么多书,跟你交朋友应该是非常愉快的。”
      “你过奖了。”维克多依然微笑,那笑容并不苦涩,却因其超越七岁孩子常识的包容和平和而格外酸楚,“我想大家都不是太喜欢我吧。除了查理那些人,我从来不跟别人出去。”
      “我喜欢就行了。”艾瑞克站起来,抛下了这个斩钉截铁的结论的同时右手拉起维克多,“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看看。那么下次再见。虽然晚了点,但总比从来没认识你要好。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么?”
      “当然愿意啊。”维克多笑得如同一棵年轻的植物般舒展,“我送你回去吧。”
      “你身体没事么?”
      “我不要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并肩经过那些流水,石桥,月光和玫瑰,一路谈笑风生。彼时他们都还年幼,并不真正懂得一些潜伏在他们生命中的意义。例如维克多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笑容包容了怎样的苦难,拥有理解一切的胸怀却缺乏支撑他自己存在的力量;例如艾瑞克坚毅强大的俊美之下藏着怎样的破坏因子,他高贵的理想和说一不二的决绝又要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是今天他们不知道那些,不知道绝对的自由是盲目,不知道纯粹的爱情是毁灭。他们还拥有足够多单纯的信念,支撑他们神采飞扬地谈论自由与梦想,直到通往主厅的休息室里,艾瑞克抓住维克多,阻止他继续前进。
      “小心,”他沉下脸说,“那帘子后面有人。”
      维克多紧张的眼神扫过面前几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男人,落在蜷曲成一团的窗帘上。
      这种时候他不会知道怎么办。他的悲剧根源便是,他的存在本身始终给予人信念,爱与宽容,但是他从来不具有保护自己美好内在的力量。
      不等他回过神来,艾瑞克就抬起了手,一个简单的手势过后,窗帘恢复原状。
      然后维克多惊愕地看着他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查理•贝肯斯气喘吁吁,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面色铁青。
      艾瑞克站在他身旁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就在刚才他已经理解了是怎么回事,很多世家的庄园里都有这种小机关。爬窗子当然是不被允许的,窗帘便担当了阻止触犯者的责任。
      “查…查理?你在这里做什么?”
      “真见鬼,”那个黑色短发的男孩气呼呼地说,“我想来找你,怕从门出去被大人发现,想爬窗子走,结果这玩意儿缠着我不放,差点把我给闷死。”
      “你没受伤吧?!”他的好朋友却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笑话,立刻上前观察黑短发男孩有没有遭到什么实际的伤害。
      而这个场景里的旁观者注视着他新结识的朋友焦急地皱起了好看的眉,他被这种纯洁无瑕的心灵感染了,终于笑出了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Moonlight Shad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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