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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房中鸟 ...

  •   二月垂死的暮日降临到洛丝罗林庄园那些木质窗柩上,抹了一层灿烂而卓绝的金色,从中透着高档木材特有的玫红,仿佛庭院里鲜红花海的生命映射一般,充盈着不真实的隔世温暖。
      梅利弗伦祖先力量的庇佑范围仅限于室内,院子里仍是天寒地冻。一会儿后太阳就会垂直落下,将它普照的世界拱手让给无边黑暗。霜会在夜里重新结起来,在地上汇成薄薄的一层假面,等待第二天再次被踏碎,融化,清扫,如此周而复始。
      而她黄昏时分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死寂的万物中深红蔷薇不屈不挠地汲取梅利弗伦先人的灵魂,挑战自然立定的生命规则。很美,只是她不像安琪琳娜,可以直观地把她眼中所见记录下来,于是面对自然无穷无尽的壮阔景象,她除了偶然写些诗,只能沉默。
      她下意识认为违反生命规则始终不是什么好事。而那些花无端让她想起一些人的音容来,她不确定那些人在她生命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灵根本是天生软骨病的畸形儿,那些人是支撑她的拐杖,撑着她走了一程,而今一个个从她生活中消失,她却仍未学会自己行走,在原地不断摇晃。
      于是她拉上窗帘,采取了消极的逃避方式,旋即悲哀地发现这几乎是她唯一却毫无用处的武器。她不赞同维罗妮卡莽撞而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等待有什么意义。
      但是这仍不足以让她如同那位小她三岁的妹妹一样,从这间舒适而空旷的卧室里走出去,面朝整个世界,向亏欠她的命运索回幸福和尊严。娜塔莉娅不明白,自己鸵鸟式的悲哀,其根源就在于她始终无法采取行动,却也不能相应地停止思考。
      她把视线挪回房间里的地板上,那里静静躺着一只金色的鸟笼。那曾是间十分漂亮的居所,从外部可以看出,它像洛丝罗林的所有物品一样,因沾染那位男主人的气质而尤为馥郁温柔。它被漆成暗金色,典雅而不刺眼,铁丝在相连处向上勾成优美的二次连方图案。就连里面的栖木和吊环上都刻着恰到好处的花纹,既显尊贵,又便于鸟儿攀抓。
      它曾经是一对夜莺夫妇的家,先生是艾尔,太太是梅丽莎。它们是在前年夏天临近末尾的时候,娜塔莉娅养来消遣的。彼时她家里出了大事,气氛一直十分阴沉,整个家中她无人可以叨扰,只能与夜莺作伴。
      从这个层面上说,她甚至有些庆幸那位丹佛少主的离开。用动物来传递信息是一种古老而实用的魔法,却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过去她养的小鸟小松鼠等经常被雷格勒斯召唤来的鹰当作点心。偶然她也想利用自己身为女孩的先天优势为自己博取一些应得的权利,然而当她捧着被鹰爪扯坏的笼子去找父亲时,却见到雷格勒斯正襟危坐着与父亲姿态斐然地聊她听不懂的内容,或是与她哥哥在一起神采飞扬地边说边笑。她每每愣在当场,话哽咽在喉,说不出口。
      那之后她便自觉地噤了声,并且不再养宠物。她始终是这样如水的女子,不断试图改变自我,适应环境来达到八面玲珑,却总是无所适从。她内心深处也知道不妥,却怎么都不是一个能够果断地向命运叫停的人。
      她知道维罗妮卡就绝对不会这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旦有谁失手弄坏了维罗妮卡的什么东西,她才不会考虑父亲的难堪或是养子的特殊身份,即便那是深受父亲宠爱和期待的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她也决不留情地大声喊出来。通常这样以后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因为谁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这位任性的小公主斗智上,所以总是立刻向她道歉,赔她更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时间久后,也就成了惯例。
      她对妹妹这种不懂事的自我中心感到不屑,却又从骨子里深深艳羡。
      又或许,出于某种不能言明的理由,她从心底就不愿把雷格勒斯当作自己的家人。

      自她出生起雷格勒斯就成为了她家的一员,她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父亲没有向他们中的任何人——包括年龄最小的维罗妮卡——隐瞒雷格勒斯的身份,然而这一点在她家中并不像三流戏剧那样引起多么大的反响。对丹佛家族最后一个人的接纳对梅利弗伦家的成员而言,早已被默认成了理所当然。他们把雷格勒斯当作兄长看待,雷格勒斯也以年长的身份保护并引导他们。然娜塔莉娅的生性敏感却让她在还未理解其含义前,就刻骨地察觉了这种关爱的有失偏颇。
      事实上雷格勒斯是很少主动在意她和维罗妮卡的,连问候都绝大多数限于礼节范围。她也早早就看透了雷格勒斯与凯珊德拉之间缺失的爱情,以及雷格勒斯真正的心之所属。这是个惊世骇俗的结论,然而它的不为伦理所容,却并非震动娜塔莉娅那片小小天地的主要原因。
      维罗妮卡说得不错,这个家中的圈子是固定的。父亲,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都很忙碌,安琪琳娜又非常冷漠,维罗妮卡任性妄为。能够为她那洪水般不时冲击脆弱灵魂的敏感情绪提供排解出口的,除了母亲,也只有她那位唯一的血亲哥哥了。
      安琪琳娜去世以后,维罗妮卡不止一次抱怨希斯维尔的懦弱无知,每每听得她有拂袖而去的冲动,后来她干脆关上房门,绝对不主动和维罗妮卡聊起这些话题。
      她丝毫不认为希斯维尔像维罗妮卡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事实上她恰恰觉得她哥哥温柔善良,品格高尚,而且也从不相信他死了的说法。他确实不像雷格勒斯或凯珊德拉那样适合把重大的责任挑在肩上,但是已经足以支撑她的世界了。
      虽然希斯维尔的生命重心绝大多数都依附于雷格勒斯而存在,他仍然愿意分出一点时间来听她说话,排解她的忧虑和苦恼,对她这个家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孩子说,娜塔莉娅小姐是我们最优秀的淑女,舞会的明珠,理应得到幸福的未来。
      她甚至有点感谢她父亲没有把希斯维尔推到风口浪尖,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能够保全这位哥哥单纯高贵的美好心性,对她而言总是幸事。
      她内心深处知道这位哥哥最终会走向哪条路途。从少年时代雷格勒斯与希斯维尔的亲密关系,凯珊德拉与安琪琳娜的姐妹情深,到成年后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的逃亡,希斯维尔的失踪和安琪琳娜的陨亡。这其中,即使连遭殃也轮不到她。
      随着年龄增长,她愈加觉得这是一幕角色错综复杂的大剧,而她是局外人。

      她摇了摇头,把精神重新集中在面前歪倒的笼子上。实际上她也知道,自己对希斯维尔的感情,其本质也同雷格勒斯与希斯维尔的爱一样为人世所不容。
      而她始终不具备那两人的勇气。
      那对金笼子的住户昨晚和她一样痛失亲人。梅丽莎自秋天产完卵后就病怏怏的,一直病了整个冬天也不见好转,昨晚终于安静地合上了漂亮的眼睛。它活着的时候唱的歌比八音盒还要优美,如同缪斯编写的曲目般,隽永地回荡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它的羽毛比娜塔莉娅见过的所有鸟都要丰满纯粹,闪着卓越而尊贵的青光。
      然而现在它死了,它的爱与灵魂飞走了,飞到三万英尺以上的高空,为那里的空气女神歌唱去了。
      在这对夜莺之前,娜塔莉娅还养过许多宠物,虽然时间不长,但都与她很是亲密。然等到她真正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饲养,夜莺对她却始终不冷不淡。她想也许是因为没有养过这种鸟的缘故,心下黯然。
      梅丽莎的遗体平静地躺在笼底,死状十分安详,如同一位伟大虔诚的基督徒般,翅膀向不存在的主张开,伸向虚空的怀抱。一天最后的阳光垂暮而下,如同陪葬一般,在梅丽莎身上勾出圣辉般的金色,接引它的灵魂通往自由天国。那只雄鸟,艾尔,在一根栖木上不安而悲伤地低唤。这不能给她多少安慰。
      她把自己身上那件墨绿色冬裙拢开——自从安琪琳娜去世后,她就不再如过去那样重视自己的形容了,然后打开横在地上的笼子,双手将艾尔捧了出来。
      雄的那只并不十分信任她,即使她饲养它们达一年半之久。它在她掌中不断振动翅膀,但没有飞起来。
      “如果我放你走,”她双手举起那只鸟,与自己视线相平,并小心不让它挣脱出去,“你会离开么?”
      艾尔困惑地停止了动作。
      “你妻子在这里,”她以几乎自言自语的低沉声音缓慢地说,“她永远留在这里了。即使这样你也要离开么?”
      艾尔果金色的瞳仁看着她,她与它对视。
      “我爸爸不爱我妈妈,”她的口吻如同云雾般茫然,“姐夫不爱姐姐,我爱的男人也不爱我。”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爱女人的男人呢?”
      艾尔忽然更加大力地在她手中挣扎,于是她看准时机放开。
      “雄性动物…”她阴枭地呢喃道,“果然都是一类货色。”
      鸟儿欣喜地起飞,同时被她捏住了右侧翅膀。接着她用极不合淑女风范的动作用力一甩,可怜的鸟儿经不住她惊人爆发的怪力,当即狠狠撞在房间另一头的墙上。
      而她注视着整个过程,如同欣赏一部默片。艾尔身体沿墙滑下的过程仿佛慢镜头,不堪的一幕在她心中被清晰到每个细节,从而记录下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噩梦。
      她别过头去,铁下心不再看那两只鸟的尸体。

      她轻而易举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瑞士军刀,用魔法开启照明,昏暗温暖的橙色光线立刻盈满一室。床头柜上凌乱地堆着几本莎士比亚和奥斯汀的著作。她没有安琪琳娜的绘画,希斯维尔的钢琴,甚至维罗妮卡的长笛那样的才能,又被关在庄园里禁止外出,只能读些书打发时间。而那些华丽的辞藻反而增加了她对于自我的不满。
      她还未意识到,那个美丽,端庄,温润如玉的娜塔莉娅正在逐渐消失,她开始变得阴郁暴躁,头发蓬乱,对一切充满敌意。这样的变化是有缘由的,她原本应当如同阳光下的绿色植物般自由伸展的十七岁青春,正逐渐因为一系列不应由她这样的年纪来经历的变故而枯萎下去,像那些被她养坏了的盆栽,成为一幅枯朽的残像。
      她在光源不明的灯光里细细端详那把刀的纹路。虽然是瑞士军刀,实质上却是希斯维尔去荷兰旅行回来,带给她的礼物。他送她的礼物很多,她仍是最喜欢这一件。那种精美,细致而锐利的风格意外地虏获了她的心。
      那是她成型中的契约。契约是一种强大而危险的魔法,如果处理不当,会危及术者的生命。契约成型过程中会有一段需要大量吸收术者自身力量的不稳定期,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这段时间里情绪的大起大落是十分危险的,可能会引起魔法的暴走而危害到四周的一切。然现在的她根本顾不得那些理论了。
      与家族里的其他成员相比,她连魔法才能都觉得不那么让自己满意。不说凯珊德拉和希斯维尔,就连维罗妮卡的契约进程比她同年龄时都要快得多。
      她开始怀疑自己才真正一无是处。她几乎要烦躁地把手中的军刀扔开,但终归克制了那种冲动。
      她抬手停止了八音盒的演奏。那也是一件礼物,是她母亲在她十四岁生日那年送的。原本是伦敦市场上一件靠上发条来运作的小工艺品,而魔法师的特权就是能用魔法免去这项差事,并且让它按自己的意志启动或停止。
      八音盒上用蜡捏成两个精美的小人,金卷发的女孩穿着手工缝的洁白婚纱,挽着她的高挑男子原本也是金发,被她用魔法加工成了银色长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人前让这只八音盒演奏过,所以无人知晓。
      轻轻叹息,她合上八音盒,披上外套,习惯性地把瑞士军刀放进里裙的口袋里。
      最后瞥了一眼卧室另一面墙上羽翼形的新鲜血迹缓缓拖曳成垂直的一道,她忽然极其恶心,于是默念着《鹅妈妈童谣》里的句子,熄灯,匆匆朝门外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房中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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