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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堕落的福音 ...

  •   或许是因离开洛丝罗林已有近两个月,当我再次置身于舒适的小别墅中,竟已对这样奢侈的享受感到陌生了。
      安琪琳娜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大步领我到二楼,把我为数不多的行李安置好。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前后忙碌,无法想象纤细清秀,驰骋于帆布画面的手指居然在打点琐碎杂务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待到她把五月我来探望她时暂住的房间收拾完毕,我才意识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在一旁观望了整个过程,却没有做任何事。
      她却全然不介意似的,端来两杯冒着柠檬香味的红茶,然后以随性的姿势陷在铺着白色织巾的柔软沙发里,抬头朝我微笑。多年来她的笑容不曾改变,始终恬淡静远。那是生而为艺术的疼痛灵魂,以自身为载体将福音降临到世间,承受人间污浊与她们的格格不入,以及由此派生出的所有不幸。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她笑得轻松了些,却仍包含着复杂的意味。我愣了一下,忽然为自己在她面前的无所适从而感到羞愧不已,慌忙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中。
      “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慌不择路似的挑选着话题,“我只是来……”
      “你最近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她坚决地打断我,我有时很不理解,为什么我的姐妹们在必要时都表现出凯珊德拉式的坚若磐石。
      “那恐怕不行。”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安琪,你也知道,我不是来度假的。”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她毫无波澜地凝视着我,瞳孔是维多利亚港外一片幽邃的湛蓝,“但是很多事情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更多情况我也不被允许知道,但既然凯珊德拉希望我帮她,那我一定会去做。”
      我却心下黯然。果然之前的猜测没错,凯珊德拉始终没有离我们太远。或者说,我们的一切行动都会被她尽收眼底。至于她与雷格勒斯之间的联系,没有任何线索可供我猜想。
      “那么她要你做什么?”我忍不住稍许抬高了音量。一切交错的真相和骗局像蜘蛛网般一层层缠绕上来,遮天蔽日。
      “她只是对我说,如果你出现,就让你暂时先在这里避一下,至少还是安全的。”她坐了起来,飒沓地将头发搭到胸前。
      我倏得站起来,带得房间内静止的空气一阵急躁而尖锐的流动。浸在透明花瓶中的马蹄莲猛得摇晃一下,随即归于无辜的静寂。
      “你们都一定要把我当作危险储藏品么?!”恼怒到极点我反而冷静下来,“过去爸爸处处保护着我,雷格勒斯把我放在掌心里。现在总算爸爸同意放我出来,凯珊德拉居然还想软禁我?我是她的弟弟,不是儿子,谢谢。”
      “你坐下。”她不再微笑的时候,五官便如同用刀在大理石上刻成的一般,美丽依旧,却覆了一层剔透的冰霜,“这不是软禁。只是我们当中没有人希望你被伤害,最糟的情况是被教团抓住,或者再被打得满身淤青一次。”
      “但是,安琪,我真不明白凯珊德拉是怎么想的。”注意到自己的失常,我赧然坐回原位,“要是蔷薇圣礼真的开始,她就要和雷格勒斯决一胜负…难道她不知道么?”
      “那你知道蔷薇圣礼为什么要开始么?怎么开始?”她对这个鲜血淋漓的概念并未表示过多的惊讶,“如果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对抗,你觉得哪边占优势呢?”
      我无言以对。曾经我一直坚信虽然凯珊德拉作为一个女子已经是强悍到了极点,但还是逊雷格勒斯一筹。然这一刻我忽然对自己多年根深蒂固的见解充满怀疑,现在想来,也许凯珊德拉真的不比雷格勒斯弱。
      “这一切都是未定数。”她稍许前倾了一些,“十字蔷薇是教团存在这么多年的理由,他们总有一天要执行Key的选拔仪式。确实他们正在策划一个令所有人都很不快的阴谋。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也是正在努力阻止这个无聊的计划,避免什么人为教团的野心而牺牲。”
      我感到疲惫,任由液态金属般的长发垂前,波斯玉般皎洁纤长的手指替我拂开。
      “无论教团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她的笑容晕染开来,色彩层层覆盖在记忆之上,折光成印象手法的画卷,“你不妨放宽心信任他们,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自己了。”
      很久之后,我仍记得她在烟尘飞舞的温暖午后朝我微笑,背景是远方模糊的轮廓,云空收尽,教堂顶端的鸽子倏而远逝。
      “好了,你最近还是住那间房间吧。”她无所谓地站起来,把头发向后束起,“今晚想吃什么?”
      “随意。”
      “那给你做奶油花椰菜和蘑菇合炒的通心粉好了,凯珊德拉说过你最近精神不太好,还是别吃得口味太重。”
      “等…等一下,”我再次被惊到,“爸爸难道都没派人来照顾你。”
      “那些人只是打理一下花园,收拾客厅。”她自顾自转向厨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太放心他们。”
      “好吧,我来帮你。”我准备起身跟上。
      “哦?”她忽然转回来望着我,笑容又深几分,“你学会做饭了?”
      我哑口无言,目送她滑行一般轻盈地离开。

      佛罗伦萨一九一二年的秋天,在仓皇的候鸟和逐渐变得温润潮湿的台阶中轻移莲步,稳重而宁和地到来了。
      当太阳直射点不紧不慢地向着南纬23°26′挪移,暗哑呼啸的铅云便开始占领澈蓝的苍穹。傍晚海天亲吻之处浮现出大片晕开的酡红,那是今夜有雨的前兆。地中海的秋季蒙上了一层水纱,晨昏线跨过一个漂亮的黄赤交角。然而松鼠依然准时在每天清晨跳上窗台,大片大片的芭蕉叶枯萎下去,从叶脉根部泛起鲜艳的拿破仑黄。
      自八月初到达意大利起,生活便如同被熨平般宁静而乏味可称。亚平宁半岛已然厌倦了历史的喧嚣,转而固守自己本真的放浪形骸。
      地中海气候的雨季已经来临,适合绘景的晴好天气逐渐减少。意大利的雨毕竟与英国不同,多了温润和宽容,少了尖锐和清醒。
      十月尾巴上的下午,我再次从俯瞰哥本哈根港的云端坠落。梦境依然没有任何进展,醒来时的心悸感却越来越强烈。最近时常不知不觉就陷入浅层次的睡眠,我对这些接锺而至的症状一筹莫展。安琪琳娜看在眼里,并不说话,然她的神情中有我不理解的波澜。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与梦差了数个纬度的现实。难得天气晴朗,午后阳光跳跃。夕阳斜射下的几束金红中,烟尘清晰可辨。佛罗伦萨的深秋温和地仿佛一片飘落的白羽。
      我慌忙坐起来,为在给安琪琳娜当模特时睡着了而道歉。
      “没关系,如果你累了的话就去休息。”安琪琳娜轻笑着拾起我不慎掉在地上的书,是翻了三分之二的《呼啸山庄》。她把书递给我时,我注意到那线条秀美的指尖有长期握炭笔留下的薄薄一层茧。
      “我不要紧的,”我赶紧接过,掩饰自己片刻的走神,“你继续画吧。”
      “已经完成了。”她一边收拾画架,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口吻中有与生俱来的柔潋和淡漠,“刚才你的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另画了一张。”
      在雷格勒斯与凯珊德拉出走之前,安琪琳娜可以说是家族中最不寻常的存在。她的兴趣与梅利弗伦血统赐予她的天赋完全不相搭调。她并非生性冷漠,只是流连于线条和色彩之中,对包括家族和教团在内的事务便显得漠不关心。幸而她不是长女,梅利弗伦的实力也能容纳她独树一帜的追求。
      如今我望着离开英国近一年的她,却全然没有笼中鸟失去自由的窘迫丑态。她依然如同静水一般淡然而执着,画笔在手便无所不能。我时常想,看似没有多少情感波动的安琪琳娜才是我们中最感性的人,一生都仅仅为自己对艺术的倾心而引领。
      其实我们都清楚,她没有如父亲对外解释的那样病倒,更没有疯,却像梅利弗伦的其他人一样,比病人和疯子处在更深重的危机里。

      欣赏一位艺术家为自己作的画像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画面中只有人物采用了传统的叠影写实手法,四周的环境却被普照的金红色阳光渲染成了模糊温暖的轮廓。
      “它让我想起了米勒和他的《晚祷》,”我虽然算不上行家,却仍对安琪琳娜处理光影的手法佩服地五体投地,“色彩感很鲜明,但同时又令人很惬意。”
      “早年我也模仿过米勒和西斯莱,”她拉上落地窗帘,“还是更喜欢后者。西斯莱对所有的技巧都没有偏好,仅仅在投影他心中的世界。”
      我点点头。在这个领域我涉足地很浅,不像雷格勒斯总能说出连安琪琳娜都赞同的见解,因而只能选择沉默。
      “其实绘画也不过是以心为镜,照出你所看到的事物罢了。”她将一支废弃颜料扔进垃圾筒,“事物本身只是存在而已,无论你怎样抵死纠缠,也不会改变。但经由各人,却投射出完全不同的姿态来。”
      “那么,安琪,”我注视着整幅画面若有若无的没影点,想象色彩挟着所有情绪冲向那一点,然后在那里湮没,“在你心中雷格勒斯是什么样子?”
      这次她笑出了声。
      “雷格勒斯一直都和你最亲近的啊,”她含笑在我对面坐下,“为什么要问我呢?”
      “只是我自以为和他亲近,”我把头发拨到前面,免得它蹭上无处不在的炭灰,“其实我看他的角度基本是个盲点。他对我很好,这点不错,但是凡重大事情他从不让我参与进来,我还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很在乎我。”
      “你现在再苦思冥想,也不会改变他对你的看法,不是么?”她背对阳光,用洞悉一切的眼神望着我,“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逼自己推翻这么多年的结论。如果你只是抱怨他不让你参与他的活动,我想他应该只是希望这样能保护你。毕竟十字蔷薇可不是儿戏。”
      “其实你也很想见到凯珊德拉吧。”我环视四周。虽然安琪琳娜不至于像一些落魄画家一样把废弃颜料和削得不能再削的炭笔头随处乱扔,但作为一间画室,干净总是十分奢侈的。然而林立的原木画架,厚厚的一层炭灰和墙上姿态飒然的一抹鲜艳颜料却在良好的采光作用下颇具暖洋洋的暧昧气息。
      自我来到意大利后,凯珊德拉和雷格勒斯就再也没有出现,应当是知道我在这里。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赶在她回答前抢先说,“被困在这里终究是很痛苦的吧。”
      “我在这里觉得艰辛,难道回英国就会好些么?”她笑得一如既往,深沉无奈,“生活充满疼痛,我们不是在这里挣扎,就是在那里煎熬。身处何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对。”我再次无言,只能勉强寻找到了接茬的缘由,“或许你在这里更好,虽然不能去沙龙,但至少有更自由一些的创作环境和氛围了。”
      “其实我们都希望这只是场噩梦,”她换了姿势,神情更加飘渺起来,“一直不能随意走动,确实不好受。”
      “是啊,”我忽然笑开,暮日西沉,“我还指望去梵蒂冈呢。”
      “你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她也笑了。
      “信仰的本质都是相同的,只不过那个神不叫耶和华。”
      魔法师并不是无神论者。为了逃避追捕,在各种语言中魔法师的主神与上帝都是同一个词,涵义却千差万别。在魔法师的观念中主神是最初赐予人类走出蛮荒的第一支火炬——魔法的造物主,但并没有更确切的解释。魔法师始终没有很强的宗教观念。
      “无条件相信什么的指引,还是自己在荆棘中踏出道路,”她轻抿了一口茶,姿势依然典雅卓越,“谁能说清哪边比较幸福呢。”
      然后我们再也没说清这个问题,因为门铃响了。

      安琪琳娜在佛罗伦萨的住所从我到来起,就从未有过除了送牛奶的工人或服装推销员之外的访客。我当仁不让地接过去开门的任务,心下却甚是期待。
      然而我真的打开漆地煞白的大门时,却不由得稍许扫兴。蔷薇萦绕的纯白别墅外不是雷格勒斯或凯珊德拉,而是一个身材矮小,肤色苍白的陌生青年。
      或许是发觉了我不赞赏的目光,那少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但我竟从他眼中看到了比我更甚的失望。
      “请问…瓦尔格小姐在么?”尽管如此,他仍然努力开了口,似乎这耗尽了他毕生的表情。
      瓦尔格是安琪琳娜在这里隐居时为避人耳目使用的姓。
      “对不起,”垂死的夕阳已没有了暖意,我维持着礼貌的困惑问他,“你是?”
      “怎么了?”
      安琪琳娜竟已自己出来。那青年的目光立刻就越过我投在她身上,如同火焰般灼热。
      “啊…那,那个,我是安东尼•费尔诺斯,是个画家,”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身体不自主地往安琪琳娜的方向前倾,“我每天去画室都要经过后面那条街,可以看到您放在阳台上的画作,觉得非常喜欢。所以…其实我是想向您请教。”
      费尔诺斯连珠炮似的说完,从背包里掏出几幅画,几乎就要满怀期待地递上,看见我时却又缩了回去。
      忽然明白他失望的理由,我笑着退到一边。
      安琪琳娜仍是站在阶梯上,费尔诺斯如同进贡般颤巍巍地把画卷交给她,她对他清冷地一笑。
      “构图把握地不错,色彩不要这么束缚。”她随手选了两幅看看,“还需磨练,不过有潜力。你是新手?”
      “其…其实我是刚…刚从南方到这里,”费尔诺斯在她面前却紧张地话都说不连贯,“我很喜欢画画,想找一份和绘画有关的工作。我从来没在什么沙龙听说过您,您却画得这么好,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不知道,安琪琳娜在意大利无法随意走动,而她在英国的各大沙龙都是座上宾。
      “找一份绘画方面的工作么…勇气可嘉,”她微微伸出手,他就立刻上前接下画卷,“有梦想总是好事。”
      “那么…”他忽然又害怕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时常来向您请教么?您的色彩感已经将我完全俘虏了。”
      “请便,”她高傲地点点头,“不过下次吧。”
      “好…好的。”他像是被上帝选为义人般感激涕零地鞠了躬,抱起自己的作品一路小跑。
      “把这样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卷入我们的生活,还真是疯狂呢,”我在安琪琳娜身后轻笑,“下次你记得告诉他,我不过是你弟弟。”
      “难道你以为我会单独出去,就为了他?”安琪琳娜朝我回眸一笑,虽然不比凯珊德拉美艳,却自有雪莲般的绝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堕落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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