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柱石》山木枝ovo

24、对峙

　　翁长乐推开梦园寺破烂的木门，扬起的灰尘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唐清梦跪在佛前，闻声回头看她，与她目光一撞后转瞬移开，也不吭声。

　　反倒是边上坐着的陈南礼先颔首问候她：“翁娘子安好。”

　　翁长乐全副心思都放在唐清梦身上，突然遭了一句问候恍若见了鬼一般浑身一颤，差点惊叫出声。

　　“你吓着她了。”
　　唐清梦从地上起来，胡乱拂掉膝上沾染的浮尘，对着陈南礼呵斥了句，走到翁长乐对面朝她拱手一揖。

　　“你怎么能……”翁长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回她的礼，还是先把地上坐着的陈南礼扶起来，“我们是不是……”

　　陈南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歪头看向唐清梦：“你让孤见的人就是她？”

　　“不是让你见她，”
　　唐清梦蹲下身，在陈南礼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陈南礼双手被反绑到身后，红色的发带缠在他手上像蔓延出的血，衬得他的手腕愈显苍白。
　　“是我们三个人的当面对峙。”

　　翁长乐吞了吞口水，对唐清梦绑架当朝太子的行为难以接受，往后退了两步，有逃跑的意思。唐清梦抬了抬眉毛，拎住她的后领把她按在陈南礼身边坐下，对着他们二人道：“往下每一句，都必须说真话，知道吗？”

　　“你问罢，”陈南礼朝唐清梦笑笑，“但也犯不着为难她。”

　　“棋仙一家惨死后，遗孤可是陈南礼亲自送上门的？”唐清梦朝翁长乐扬了扬下巴，“实话实说，我不会为难你。”

　　翁长乐似是想抬头看向陈南礼，与他交换个眼神按照他的心思回答，却不想头抬到一半，余光已经瞥见陈南礼阖眸靠在墙边，毫无与她通气的意思。

　　唐清梦耸了耸肩，朝她道：“不要妄想骗我，我既然有绑架太子的本事，也能查到当年的真实状况。”

　　“是……”翁长乐支支吾吾，“齐安确实是殿下抱来的……”

　　“齐安？”唐清梦抬高了声音，“齐家这一辈不是排水字辈吗？”

　　陈南礼打断她的质问，从容答道：“孤取的名字。让他一辈子远离纷争，处世安然。”

　　“殿下还真是热衷于给别人起名字。”

　　唐清梦不咸不淡地吐槽了一句，就听翁长乐又道：“家中至亲已无一人在世，位高者赐名也是合礼仪的。殿下若不取名，这差事就要落到我爷爷身上。”
　　她又补了一句：“徒增烦恼。”

　　唐清梦闻言陡然陷入莫大的沉默。翁长乐心思细腻，敏感地察觉到唐清梦对她的话似是颇有感触，也跟着闭口不言。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偶尔清风席卷，送入两声声响。

　　陈南礼睁开眼盯着唐清梦的脸，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句惋惜。

　　“你把绳子解开，孤被你绑得手腕痛。”陈南礼嘴上虽喊疼，手上却不挣扎，只淡然地看着唐清梦，仿佛这轻飘飘的话刚一出口，唐清梦就能像得了命令一样帮他松绑，对百倍敬重如同侍奉主君。

　　“疼也受着，”唐清梦睨他，转头继续问翁长乐，“齐安送到翁宅的时候，太子殿下怎么和你说的？拜托你们养大，还是暂且托付给你们的质子？”

　　翁长乐这回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肯说。唐清梦见此轻笑了一声，手里的匕首又搭上了陈南礼的肩膀：“我记得殿下刚才说自己手腕疼，对吧？”

　　匕首的锋刃架在他的脖颈边，虽有一定距离，闪出的寒光却足以达到威胁的效果。

　　“你先把匕首拿开，我见不得刀锋，也见不得血。”翁长乐低头捂着眼睛，“殿下希望我们家能念着与齐家的交情，把齐安养大，最好永远不再让他碰那些棋子。”

　　“还有呢？”

　　“殿下还说，棋仙的尸首他让仵作去看过，身上砍了三十多刀，不是劫财的做法，多半有人寻仇泄私愤。也让我们念着棋仙一门之死有异，着力帮他找出幕后主使。即便不帮着殿下将那人的名姓公之于众，也至少站到他身边去。翁家若与东宫联手，至少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唐清梦不解地问：“那翁老为何不答应？”

　　“因为三殿下也找上门了。”翁长乐长叹一声，“爷爷对着先帝立过誓，此生不再涉政。即便再被启用，也坚决不涉党争。”

　　“党争。”

　　“对，”翁长乐继续说，“殿下与三殿下在朝中并立多年，朝臣……”

　　她观察陈南礼的脸色，踌躇着不敢说下去。

　　“孤总不能为难一个两朝元老。”陈南礼接过话柄，“否则便是不守忠义孝悌之道，要受天下万民唾骂。”

　　唐清梦冷哼一声：“迂腐。”

　　“得了，我的本意也不是为难你，”唐清梦拍了拍翁长乐的肩膀，“该问的我都问完了，送你出去吧。”

　　翁长乐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被唐清梦推着往外走。直到上了翁家的马车，她才回过神来，从马车的小窗探出头问唐清梦：“你不怕殿下追究你我今日的罪过？”

　　唐清梦为她递上一朵路边随手捡的野花：“那是他欠我的。”

　　末了马车将行，唐清梦又道：“今日对姑娘多有得罪，改日必登门道歉。”

　　粉紫色的小花被翁长乐簪在鬓边，桃面花朵相映成趣，少女羞涩的声音闯入唐清梦的耳朵：“我今日也……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唐清梦笑着朝她行礼告辞，转身回了梦园寺的殿内。

　　红色的被人搭在窗边，陈南礼正靠墙静静站着，望着门口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

　　见唐清梦回来，他才开口：“你与她说什么了？”

　　唐清梦捞起发带收进袖中，眼皮也不抬一下：“寒暄几句而已，往后总要用到翁家。”

　　“先前还怪孤和容安一身风流，眼下的桃花，可是你自己惹祸上身的。”

　　陈南礼笑得眉眼弯弯，连带着脸上少了几分病气。唐清梦扛不住他这么笑，朝他摊手：“把手给我，我看看伤到哪没。”

　　“哪这么娇弱了，”陈南礼不再揉他的腕子，弯腰轻拂衣裳上的灰，“这回听她亲口说出实情，可满意了？”

　　“这事还没完呢，殿下可别想着含糊过去。”唐清梦蹲下，拿出帕子帮他擦拭脏了的衣角，“齐安可不像是不会棋的样子。”

　　“你见过那孩子了。”
　　陈南礼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擦不干净就算了，回头丢了就是。”

　　“那孩子很有天分，若加以教导棋艺不会逊于我。”唐清梦把帕子往腰间一塞，扶着陈南礼往外走，“正因为你不让人教他，我才会信你。”

　　“党争之中，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党争之外，孤只求无辜者平安。”陈南礼惋叹，“没了家人本就是凄苦伶仃，孤无意拉这样的人入局。”

　　唐清梦轻哂一声：“是啊，我这样满心满意是复仇的人，本不在此列。”

　　“你怪孤吗？”
　　陈南礼站定，扳正了唐清梦的身子，让她不得不正视他：“你会不会后悔留在京城？”

　　“命是自己选的，路是自己走的，”唐清梦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神色凛然庄重，“难不成我真能让唐家三百多口沉冤于洪水之中。”

　　“别想了殿下，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心思，你都能透如明镜的。”
　　唐清梦扶他上了马车，自己坐在前室驱车赶马。
　　“你不要去理解一个担着仇恨的人，他们可以妄顾伦理尊卑、颠倒是非黑白，甚至可以对着无辜之人下手，为的都是大仇得报那一日的快活。”
　　“屠戮我师门的人是这样，我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不是的，绝对不会的。”
　　陈南礼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用万分肯定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的。”

　　唐清梦一边看路，一边侧头看他，见他的下巴快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咳一声调笑道：“此处又无三殿下的细作，殿下也不必再与我这般亲昵，今日若再亲我，可是第三回了。”

　　陈南礼坐回去了些，与她拉开了距离：“你是怎么认出医馆的车夫也是三皇子的人？连王时那样一个谨慎的人都看走了眼，你这番确属不易。”

　　“车夫的衣袍里搀了银线，衣角用银线绣了个篆体的‘鹏’字。”唐清梦答，“我闲暇时翻阅过齐涣留下的手札，上面写了三殿下掌握的几队亲卫和暗中培养的兵马。其中‘鹏’队可谓上乘。”
　　“豢养兵马的功夫，殿下倒是差了他一大截。”

　　“东宫是大统，用不着豢养私兵。若让陛下知道了，会以为我有反心。”陈南礼靠着窗轻轻揉着额角，“孤不能自掘坟墓。”

　　唐清梦持着缰绳，闻言有些不满：“所以殿下就将兵部大权尽数放归给三殿下？未免太过儿戏。”

　　“兵部之中有几人可堪大用，尚且算是半个东宫阵营，待回去孤细细和你讲。”

　　陈南礼顿了顿，让她放慢马车的速度，轻声在她耳边说：“现在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私自绑架太子，这样大的罪名，棋待诏大人想如何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