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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受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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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
他此刻颇想同云怀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辩理,但念及身份,终抿了抿嘴,缄默了下来。
“我府上没这么多规矩,你不必这般欲言又止。”
云怀月自一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夜深露重,春寒料峭。
茶水已失了温热,入喉略带些冷意。
正如温琢现下凝视着她足尖地面的目光。
她随手将茶盏放回案上,凉凉道:“你曾凭才名立足朝堂,如今,母后又令你侍我笔墨,我同你问话,你知而不答,便是欺主。”
温琢略感意外。
他本以为,朝凰公主仅是个天真娇纵的小女娘,但经方才一番叙谈,却觉她与人相处时,分寸拿捏得极好。
既不会凭借身份高高在上,无形之间,却又自成一派皇室气度。
他未多思忖,便依着圣贤书中所言回答:“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哈。”
她轻笑起来,扶椅起身,行至他面前道:“人人皆奉圣贤之语,可有几人当真践行?”
她音色轻灵,并无驱迫之意,只作探讨。
温琢眼见她裙摆翻飞,越来越近,却莫名觉察到一股威压。
好似一只不谙世事的邪魔,打破人世千古规则,并将其视为蔽履。
她于他身前站定,悠悠道:“若臣子需服君上所言,那你父为何敢倚仗兵权,迫父皇废后?若人子需从父言,那你为何不随你爹一同领兵,反而投身文道?若我成婚……”
话及至此,她顿了顿,忽想起眼前之人,曾是她的未婚夫婿。
那句“若我成婚,还需以驸马马首是瞻不成?”便咽了回去。
温琢细细琢磨她的一连数问,暗觉有几分道理,一时竟无从辩驳。
“那依殿下所言,该当何法?”
“只要其言,于国有利,于民存善,于家促和,是男是女,又有何干?”
他将一直凝在地上的眸光抬起,恰望进她浅浅弯着的双目之中。
只见她微微勾唇,轻道:“你读书十几载,可莫要当个只学不思的迷糊人。”
她在他身前巧笑倩兮,温琢却觉得,那张笑靥之下,对世人存着难以言说的悲悯。
他心想,这便是她能感怀姜后,放他一条生路,亦能点醒自己的原因吧。
“今日与殿下畅谈,倒令言君了悟许多。”
他如往日与同窗清谈般行了士礼,思及她在外的声名,出言提醒道:
“不过殿下所言虽在理,在外仍需谨言慎行,莫让自己的言语,反成他人中伤于你的利刃。”
云怀月垂首一笑:“我并不在意浮名,且他人妄语,有时反倒更能锤炼我的所思所想。言君……言君是你的字?”
“奴…失言。”
他忙垂首,耳后染上一丝愧恼之红。
一时畅谈,竟忘了自己现下的身份。
他再不能入仕致学,因此,也该忘了他文诗落款之字。
只需记得,是为她秉笔之奴。
她并无责怪之意,好奇问道:“是取自‘言念君子’之意,谁赠你的?”
“先师孟元秋所赠。亦是母亲的故友。”
他始终温润谦卑,但提及老师和母亲,声音中却似多了分柔软与悲意。
“孟元秋……”
云怀月凝眉思索,突想起了一桩同此人相干的案子。
“一年前......瀛州贡院舞弊案的主犯?我记得,他被瀛州数名学子举报受贿舞弊,人证物证俱全,卷宗脉络详实,早已是不争之实。”
“是。”
他本平静的声线变得有些颤抖,又刻意压下几分。
“并非殿下所想那般。先师定是受人所冤!母亲本就终日郁郁寡欢,先师走后,她更是惊惧病重,终也撒手人寰。”
“所以,你说你感念本宫留你活着,并非因为你父,而是为此案?你为他鸣冤,可有实证?”
他有些颓然道:“没有。”
“那你如何笃信他是受冤而死。”
他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她,薄唇轻启,坚定道:
“殿下可有全心全意相信之人?你了解他的为人,深知他的品性,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只余春夜里拂过的细微风声。
云怀月思之,似乎她身边......并无这样的人。
她长于深宫,得帝后喜爱,是宫中最小的孩子。
在她幼时,宫中姐姐便悉数出嫁,一母所出的皇兄,性子亦与她南辕北辙。
而最为亲近的母后与老师,皆为长辈,她总隐隐觉着二人有许多事情隐瞒于她。
她活了十六年,已惯于此。
若非今日温琢点破,她从未察觉,深宫寂寥,竟无交心之人。
翌日。
云怀月正跪在凤仪殿内,余光瞥着殿中漆红镶金的立柱,大气不敢出。
姜后斜倚在榻,一手撑着脑袋,并未出言,只静静瞧着她。
于是偌大的凤仪殿,安静地落针可闻。
膝盖跪得有些酸痛,她撇撇嘴,悄悄抬眼,打量母后的神情。
见她未动声色,也捉摸不透她心中所想。
不禁在心中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一旁侍奉姜后的芳缨姑姑轻咳两声,她接到暗示,只得乖乖跪好,不敢造次。
不知又过了多久,姜后终于悠悠开口。
“月儿,你可知错?”
云怀月膝上一阵儿阵儿发麻,似有千百只蚂蚁爬来爬去。
她强忍着直起身来,低眉敛目,乖觉答道:“月儿知错。”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干政。”
“呵。”
姜后却突然冷笑一声,自榻上起身,仪态万方地行至云怀月身前。
她目光追随着母后威严端庄的身姿,不由感叹,她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怎会同温柔和蔼的老师,是多年旧友。
姜后叹了口气,轻抚着她头上的珠翠。
眼瞧见云怀月今日带着十六岁生辰时,她亲手所赐的东珠凤尾步摇,暂缓语气:
“不,母后并不怪你干政。”
随之,又严肃起来:
“只本宫一怪你听信她人所求,置母后于不顾。二怪你自有想法,却不同母后商议,擅自行动,竟用宁国威胁母后就范。我姜梧,平生最厌恶旁人威胁。”
她倒吸了口冷气,自知此次犯错并非儿戏,自不可同往日而语。
便又直了直身子,一言不发,摆出一副受教模样。
“女子有智有谋,总好过任人摆布。但无论如何,你不该忘,你是本宫的女儿,而本宫,是这前朝后宫的掌权之人,你不能同他人站在一处,来算计本宫!”
云怀月额间顿时渗出了层薄汗。
是啊,她忘了。
眼前之人,不仅是宠她纵她的母亲,更是一国权力的顶端。
她已做了十余年的摄政皇后,她拥有帝王该有的那些多疑与敏锐。
她蓦然明白了她昨夜同温琢的思辩。
所谓“三纲五常”,并非一味靠着“祖制礼法”来维系,而是靠父族的“权力”。
在权力的威压下,要么奋起反抗,要么顺从屈服。
而前者,总是被冠以”违背纲常“。
正如男子掌权的天下间,忽然冒出一个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女子。
他们恐惧,却又不敢直言,便搬出圣贤之语,来为自己唯恐权势旁落,而寻得一个恰当的托词。
“本宫罚你去玉山寺反省七日,为宸国和你父皇龙体安康祈福,你可有异议?”
“儿臣没有。”云怀月乖巧应声。
“那便如此吧。”
姜后挥挥袖袍,转身走出凤仪殿,往养心殿方向去。
虽是为国祈福,但加了惩戒之意,因此一切从简。
姜后允她带二人随侍,她便选了青潜与温琢。
前者可护自身姓命,后者......
那日的观念碰撞属实有些畅快,且这人身上,有着太多令她好奇的谜团,难得地想多了解一些。
载着她的车舆慢悠悠地在临平街上行进,摊贩小吃香气不时地飘进她鼻腔,勾得她生出馋虫,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她轻抚着小腹哀叹:“好香啊……若是平日闲逛,尚能买些吃食,今日是去皇寺挨罚,贸然停车,回头定会被母后责骂。唉……”
她一人在车内嘟囔痛惜,手指把玩着窗旁的流苏,偷偷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市。
不消片刻,却见车帘掀起一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进来,上面放着粗布包着的糕饼,正汩汩往外冒着热气。
她顿感欣喜,美滋滋地接过糕饼,指尖不经意触到执糕之人的手。
糕虽热,手却凉。
指节处还有常年执笔落的薄茧。
触碰之时,那手略颤抖了下。
“谢啦!”
她对着车窗道了声谢,便打开包裹,轻咬一口。
一瞬间,酒酿的清甜裹挟着梅花的寒香在舌上爆开,甜而不腻,香而不涩,顿感口齿生香。
“嘶.......我还是头一回吃掺梅花的酒酿饼!”
云怀月雀跃道。
“这是商贩的巧思,奴也是头一回买。只是委屈殿下,因去玉山寺,不得食荤,所以只得用些素饼。”
窗外传来温琢之声,一如既往的沉稳疏离,她却听出一丝暖意。
“你怎会想到买梅花馅儿的?摊贩定不止卖这一种。”
云怀月边吃边问,莫名期待着窗外人的声音。
只闻窗外人低头咳了一阵,想是在牢狱中落下的寒病还未好全。
复而又道:“臣…奴见公主府内尽种梅花,投其所好罢了。”
云怀月莫名有些怜惜温琢。
他来府上一日不到,带了一身伤病,昨日又经她问话许久,竟还能留意到府中花之种类。
已是二月末,待她回府之日,梅花也快落了吧。
“我给你留了几个,待到寺中,你就也能尝尝。”
她放柔了声线。
温琢刚逢家破,她待他和气些,兴许也是他心中的一个慰藉。
“哎!殿下,那我呢?”
青潜不合时宜的声音自另一侧冒出。
云怀月因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糕饼噎在嗓子里,猛咳了出来。
温琢见她咳得难以言语,隔着马车同青潜说道:“自不会忘了大人,届时我们一同分食。”
“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温琢低头轻笑。
他自宁国回府,便一连经历老师下狱问讯处斩,母亲重病去世,温家随之倾覆。
两年来,能回忆起的温馨时刻,竟只有昨日夜辩,和今朝食饼。
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一遍,从天之骄子跌入尘埃。
本已无谓这世间暖意,偏要在他卑贱为奴之时,又偏偏让他遇到一双不让他就此沉沦的手。
他有些怀念方才那双手与他触碰时的温热。
那是今日比那方糕饼都暖的存在。
因是在临平街上,又一切从简,来往的人很多,没人特意注意他们。
但人多口杂,总有人会交头接耳。
“诶,你看那男子,长相一表人才,额角竟黥了个字!”
另一人忙故意抬高声音,似恨不得令主街再热闹十分:
“就是那个温琢啊!温家谋逆,府中上下悉数判秋后处斩,只他活了下来,还成了昭凰公主家奴,谁知道是不是做了那昭凰公主的面首!”
世间万事,总是对于女子的污蔑,最能掀起波澜。
众人的注意力登时挪到马车这边,议论之声四起。
青潜见状出言制止,喝了一声“放肆!”,却被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之中。
不知哪儿来的鸡蛋砸向温琢,他硬是没躲,任凭蛋液淌在他今日刚换的布衣之上。
他耳旁尽是些秽语。
到最后,诸如“老师斩刑都不去看一眼”,“不忠不孝”,“攀上皇亲还在乎这些干嘛呀”都飘了进来,比那烂在身上的蛋还要污秽几分。
“何人喧嚣挑事?”
云怀月本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谁料他们越说越过,便不得不端起威严,高声问了这么一句。
造谣之人往往只敢背后添油加醋,见了正主,气焰便消了三分。
更遑论当着公主之面议论。
人群见马车中竟是公主本人,顿时噤了声。
以往公主仪仗可是甚为豪奢,谁料今日这从简的马车内,竟真的是昭凰公主!
“本宫之人,谁敢造次。”
她掀起帘子,在车内抚了抚衣袖,摆出一副自得无畏的模样。
但这风轻云淡的姿态,倒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群有些受惊。
一人忙跪地讨饶。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有这一人开头,哗啦地竟跪了一片。
云怀月忆起她今晨在仪凤殿中受责之景,顿时有些感慨。
这就是权力。
她虽并无取人性命之意,但人总是本能会对掌握自己命运之人产生畏惧。
但既开了口,装,也得装到底。
她努力端出往日母后训诫她的语气,道:“本宫今日不愿动气,但你们仍需给本宫记着,辱本宫府上之人,等同辱没本宫。行车。”
“谨遵公主教诲!”
一行人战战兢兢,只待车走远了,临平街才恢复先前的热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