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往事》艾纱纱

61、回去

　　一一往外走去。她走到了河边。他们就一直沿着河走。不知道她想走多远。紫垣奇怪的没有阻止，只是跟着她。她觉得困的时候就拿出自己的房子睡觉，其他时候他们都沿着河行走，极少说话，但也有打破沉默的时候。
　　她把看了很久的兵主轻轻一抛，又接入手中，“紫垣，有多少人跟着我们？”
　　“不必担心，我会保护好你。”
　　“我才不担心嘞，只是问问。”又接着似开心的抛着石头玩。

　　一一停下脚步，等紫垣到她旁边，挽上他的胳膊，“紫垣，我还不知道你对盘古之道的看法嘞。”
　　“是最古老的那个还是现在传的这个。”
　　“现在传的。”
　　紫垣皱眉，他看了一下一一微微凸起的肚子，牵着她的手，“你别想太多，玉帝没有打算。”
　　“我问的是你的看法。”一一扭着腰，不满意他的回答。
　　“我？我的看法已经不重要了。”
　　一一没有再追问，并不是对每件事都要有明确的看法。

　　“紫垣，我把它给你，你会怎么用？”
　　紫垣看着她时时把玩的锃亮石头，“我会把它封印，这里不需要它。”
　　一一收紧了手指，嘟了嘟嘴，“那我不给你了，我自己用。”

　　一一在练习推演之术时紫垣劝阻了，但没用。

　　“你对魔界怎么看？”
　　“那里只是缺了圣人教化。”
　　......

　　“你想走到哪里去？”
　　“你知道它流到哪里。”
　　紫垣皱着眉，没再说话。
　　一一去了青丘，见到了白灵，在那里高兴的玩了几天，继续上路。

　　一一的肚子已经很明显，走多了也会腰酸腿疼，停下休息的时间变得多起来。她停下的时候就练习推演之术，也玩玩水，她驭水的能力又精进许多，改河易道，沧海桑田对她来说也不是难事，但，她的时间不多了，能改变什么呢，难道只是用来玩玩或保护孩子......
　　一一感受到她走的越多，对这片天地就越发的亲近，有一种归来的感觉，这是在冥界和人间都没有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她的心情一直不错。

　　无论多么遥远终点就在那里。这天，紫垣拉住她，“停下来。”
　　一一望着他，“你很害怕。”看紫垣没有回答，她接着说：“你不用担心，我会生孩子，完全没问题，我就在河里生。走吧。”
　　紫垣没有动，也没有松开手，一一抱着他的手，“走！”两人继续上路。

　　他们来到河流消失的地方，住了一晚。早上，一一迎着红红的太阳伸懒腰，只着了一层白缎，她光着脚，慢慢走近河边。紫垣跟在她身后，看着她。
　　一一用脚尖探了探水，回头喊道：“紫薇帝君，我要给你添麻烦了。”
　　紫垣看她嘴里说着给自己添麻烦，脸上却毫无愧色，分明是开心和张扬的样子。紫垣就这样看着，纵容着，也有很多时候是忍耐着，又满心喜欢。一一怀孕后就性情大变，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不，应该是变了几十个人，气质也跟着变换，时而冷漠时而热情，温婉和暴躁，优雅和妩媚，等等，全在她身上时时变换，他习惯了时时刻刻小心地观察，忍耐着她的各种脾气，其实他觉得很有趣，并且甘之如饴。他知道这是阳泉之灵在从她身上流失到孩子身上的结果，造成了她本身的不稳定，他很好奇不再是阳泉之灵的她是什么样，但那都是他喜爱的样子。他贪看着，一一的开心并没有驱散他的阴霾，他始终没有说服一一带他出去。
　　接着，她抿了抿唇，微微低下了头，等再抬起头时，看着他的是一双泛着秋水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哀愁，就站在那里，眼中只有他，紫垣的心痛了下，他冲到一一身边，把她拥入怀里。
　　一一紧贴着他的胸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一路走来，他们早已知道结果。昨天在河边停下脚步，也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就此停下时，她的内心都无比平静，甚至安然，在她之前的多少个她或叫做阳泉之灵都没有回来，她回到了这里，这对诞生于这片天地的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归宿，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安然，却就在回头那一刹那，看见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生出了许多的不舍。一一命都能舍，才感到有些舍不得这个人。
　　紫垣紧拥着她，低头蹭着她的发。这个拥抱漫长却也短暂，一一收起了泪，轻轻推了推。紫垣的指尖抚过她的泪痕，轻声问：“怎么了？”。
　　一一深吸一口气，怕他阻止自己，“你后退点等我就好。”她毅然转过身，伸出双手，狂风猎猎，前面河道拓宽了一倍，并且一直向上延伸......

　　一一还是下定决心做了，她要融合阴泉和阳泉，天界已经没有了，就让阳泉随着阴泉流到魔界，这才能真正改变魔界，这是魔尊找她的原因，也是她这一刻的心意，她想，孩子生活的世界将是一个新的世界。
　　紫垣看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他惊讶于一一已为道至臻，这是她最完美的巅峰时刻，志得意满，神气十足，他走到她身边，没有阻止，只是皱了皱眉说道：“你这么做太激进了。”
　　一一转头看着他：“让人家任性一回嘛，我的帝君。”
　　紫垣看着她给自己抛媚眼的娇媚样子，就这一会儿又变了个人。

　　施完法术的一一躬着腰身，喘气，然后抱着肚子往河里去，紫垣赶紧上前扶着她。
　　河水淹到胸口，一一躺下来，飘到中间。紫垣握着她的手，看她有些痛苦的挣扎后起身从水里捞出一团白色的灵体，应该是他们的孩子，更是新的阳泉之灵。一一把孩子抱在身前，“遇到你真好！”她亲了一下，把她举起来，紫垣伸手去接，孩子却消失了。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饱含愤怒，表情却无比的惊恐，他来不及担心孩子，周围的水变红了，他捞起一一飞回岸上，好些人跟着出现。一一有了些力气，看着紫垣，有些心疼，缓缓说道：“忘川会照顾好她。”便闭上了眼。

　　一一的身体没有恢复，大多时候躺在床上或椅子上，炼丹师说她的灵肉全无生机，灵丹妙药也无用，泡在阳泉水里也一样。

　　紫垣也躺在旁边的躺椅上陪她，望着湛蓝的和她衣服颜色相似的天空。一一变得温和而素净，不再穿鲜艳的衣服，偏爱了蓝色。他轻声说道：“你恨我吧？”
　　一一学会了演算之术。
　　她微笑着摇头，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没有啊，就算有些错误我也原谅你了。”
　　生了孩子后的一一一直都是微笑着的，她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是比紫垣老了好多倍的那种老，尽管面容上依然年轻。她醒着的时候都劝紫垣放下执着，解开他们的红绳和婚契。她觉得紫垣是因为执着才显得年轻，因为紫垣其实比她老得多。
　　她总是微笑，想到这具即将腐朽的躯壳和濒死的灵魂消散于这片天地她就感到惬意和满足，书上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她已无惧生与死，不困于喜与忧哀与乐，心底如阳光普照，善念如流，如此祥和，如此自在，就是这样的她，知道了道门中一些人的有为其实是徒劳，因为地不会老，天也不会荒，只会地久天长；也才认识到佛门所谓众生平等，不过是那头顶上明晃晃的戒疤，所谓的慈悲为怀，只是那包裹在外的华丽袈裟，就是这时的一一，才真切体会到佛门的厉害，这样的她也由衷的佩服起来，那无数的平等的小沙小弥，那无数丛林历练出的慈悲的强者，还有那谁能悟得出的超脱的空，真是，活该众生为之着迷。一一微笑起来，轻轻的摇着头，她从无中生有而来，从聻修出身心，她的道在一呼一吸间，生命都在这一呼一吸中，她要所有的呼吸都平等。
　　这样的一一也有些担心紫垣，但她还是说出“请你解开吧。”“就当是成全。”...
　　紫垣笑起来，笑声无比压抑，他生气地起身俯视着一一，又缓缓蹲下来，抚摸着她的眉眼，“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
　　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又让她的冰凉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后来又握着她的手放到他滚烫的胸口，一丝不放的看着她。
　　一一感受到他眼睛里的忧伤都倾泻到了自己身上，“对不起。”一一垂下眉眼。过了会儿，小声说：“我很好，还希望你好好活着。”她现在还活着是紫垣通过血契给她的供养，对紫垣的损耗不小，而且，她忌惮紫垣的强大法术，怕自己不得归天，所以一心劝他放下。“他日，我为一抔黄土，一滴露珠，一缕清风，或是一个石头，一株小草，一朵花，你守护这片天地就是守护着我。”
　　“是吗？”紫垣喃喃，“你为什么不恨我呢，我甚至觉得你恨我也不错。”
　　一一大笑起来，虽然虚弱，却是肆意张扬的表情，“我爱你呀，怎么恨你呢。”一一看着眼前枯槁的男人，他该成就大道，再续神话。
　　紫垣却沉默了，是的，他知道它一直存在，却不再以与他有关的珠儿或一一或别的的形式存在，她爱他，爱这个世界，爱所有东西，只不爱现在这种方式存在，或更多与他直接相关的方式存在，一起行走的时候他就感到她的道与他的主张分道扬镳了，或许，在更早时候他们的道就不同了。他还是迎上一一伸出的双手，然后紧紧拥抱着她。他问“是态度吗？”她答“是心，都一样。”他们久久没有放开，一一觉得自己都被烫熟了，生产后她的体温降了很多，接触一般物件都没异常，只是接触到一些活物就觉得太热或是烫人。

　　“紫垣，世间万物万灵有谁参透了时间的奥义吗？”
　　“没有谁，就是佛祖的过去未来刹那也没有，即使有黄泉逆流或是其他法术也只是皮毛。”紫垣说完看着一一探究的眼睛，只能继续开口，“可是我看见了你。”
　　“是珠儿。”
　　“那就珠儿吧。”
　　“你只看到了生，还没有看到死，对吧。”
　　紫垣握着她冰凉的手，“我不想看到。”
　　“你知道我的心。”
　　一一早已做出了选择。
　　“这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选择吗？”
　　一一不明白紫垣为什么这么问，好像有特别的深意，但紫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还是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明明就是发自内心的选择啊。
　　紫垣看出她的疑惑，望了一眼天，提醒道，“你的选择代表了更多别的。”一一还是想不明白，紫垣继续道：“我是希望你一直存在，就这样存在，我们是在一起的。”
　　一一仔细品味，听出紫垣的一丝未尽之语，可是自己已经完成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真心做了选择了，而且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沉默总是插入他们的一道道对话。
　　“你会觉得不纯粹吗？”
　　一一轻轻摇头，因为她没有感觉。

　　“我和花啊草啊有区别吗？”
　　一一淡淡的笑着，“你们长得不一样。”
　　紫垣忍不住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现在的她也是爱他的，这爱与对这天地万物的爱不无不同，但她都偏爱蓝色了，他们爱过，但“你还是不懂”，最简单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一一没有说话，只是奇怪的看着紫垣，紫垣有些苦涩笑道，“确实，这始终都只是我的事，我的选择，留住你。”
　　那紫垣明显失败了，一一无法给出安慰，因为她一直劝紫垣放下执着。终于，还是挤出一句“你很特别，最特别。”

　　过了很久，也许是一个下午，也许是几天。
　　紫垣问道：“你回来了。”
　　这声音异常柔和，一一也柔声答，“对。”她看紫垣像是继续思考，并没有准备说话，她继续道：“我走了一圈，又回来了，或是竟然回来了，或是还是回来了，都可以，但，回来的感觉真好。”
　　“紫垣，你还能回来吗？”紫垣没有回答，一一接着道：“你能让大家回来吗？”
　　紫垣看向一一，他们不屈的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世界，紫垣的自我是如此遗世独立且强大，那是一个充满斗争的世界，并没有他说的平衡，和他类似，有强大自我的人都积极的实现着自我，一般人，不过是他们斗争的牺牲品或是攀登的垫脚石，“不该干戈四起的。”
　　“世界已经变了，都变了，就是要峥嵘岁月雄者出。”一一的世界是他熟悉的画面，他就曾在里面，里面的人怡然自得，岁月静好，他也喜欢那种心安理得的自在感觉，可以称作逍遥，是疲惫时最好的栖息之地，也曾是他爱过现在也向往的家园......
　　也许过了很久，
　　紫垣紧咬着嘴唇，看着一一，终于眨了下眼睛，“殊途，可以同归吗？”
　　一一想到走了一圈的自己，“大概可以。”
　　“那你何必担心。”
　　“那你也往前看吧。”

　　这天阳光明媚，一一的精神看起来不错，有小荷陪着她。紫垣走进来，小荷出去。这几天一一交代了小荷他们不少事情。
　　她伸手去牵紫垣，紫垣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在旁边坐下，一一拿出以前做好的有层层叠叠花瓣的花调整着花瓣，苍白纤细的指尖在花瓣间调弄，她想把每一瓣都拨弄成完美的状态，紫垣的眼睛黏着缓缓旋转的花朵，口中说着：“不必费神。”
　　一一专注于手上的花朵没理他，他这样看着也缓缓笑起来，闻着清风送来的月季的气息，多么静谧而美好。
　　可，这好似抓不住的镜花水月，眼前的人即将死去，他的笑意渐渐消失，他曾以为生死与共是最勇敢和深情的表白，但眼前的人都不需要，他们好像也没必要。
　　一一把花朵旋转了几遍仔细检查，觉得十分满意才递给紫垣，“我都好久没送你东西了。”
　　紫垣接过花朵，闻了闻，没有像以前一样马上收起来，他看着花朵说道：“我应该留在外面的。”
　　一一听出他的一丝不甘，微微笑道：“反正有你的地方都挺好。”
　　紫垣转头望着天，淡淡说道：“我从来争不过你。”
　　他回头看着一一，微笑着，满是爱怜，契阵在他们之间生成，他划破两人的手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应该是他们之间的婚契、红绳所有都解开了，一一坐不稳，往后倒去，紫垣搂住了她，一一感觉自己的生命跟生产后一样飞快流逝，她只来得及说一声“谢谢你。”就闭上了眼睛。

　　他的生命中极少有意外，她到来时猝不及防，离开时又让他无能为力，她天性自由散漫，喜欢顺其自然，随心所欲，但他习惯掌控，事事规划，其实，他知道偶然的相遇已经缘尽，只是他一味强求，并亲手造就了他们的姻缘，他是如此喜欢，就是痛也甘之如饴，只是，婚姻，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修行啊，尽管机缘算尽奈何造化弄人。他的手里紧紧捏着新炼制的法器，其实，他想过先把胎儿取出来，其实，再造轮回也未尝不可，其实....，但，最终，他没有使用，任她在他怀里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散，最后无迹无踪......他尊重了她的决定。

　　仿佛天地发出了一声叹息。高坐明堂的玉帝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叹息更像是松了一口气，透着抛开一切烦恼的轻快，这才是真正新的开始。这个空间人员暂还不能自由进出，但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让消息自由进出的法子......

　　他突然觉得好聚好散也许是他们之间不错的结局了，珠儿的她死得太惨烈，他更是不甘，其实，他一直在学习如何爱她，给她真正想要的，跟随她这一路，他也爱上了这里的花花草草，也许，他可以去探索这片天地，就像曾经的自己，去追寻自己的道，去找寻这片天地的道，不过，现在的天界少了美酒，不知道乐趣会不会减分。天道、己道、无情、有情他都修过了，但都不得圆满，天意不可违！他想起一一合阴阳两泉，便有混顿再生，他想起了一一问过他的盘古之道......

　　终于，他深深的喘了口气，嘴角上扬，朝着空空的怀抱，轻轻地说道“你放心吧”，这一刻的紫垣甚至有一点感动和欣喜，他终于感受到他们懂了对方，他们只是做了不同的选择，也用了不同的方式，但，谁知道结果呢......

　　紫垣枯坐许久，抬起头时已近黄昏，花园的花热烈的开着，他想，她又一次不告而别，这次不会帮她瞒着了，他站起来，身子却摇摇晃晃，最终没有稳住摔在了地上，他难以置信的拍着地砖，身体仿佛抽去了力气让他怎么也起不来，此生多少岁月，他何时如此狼狈过，可能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也不再挣扎，就趴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张着的嘴尝到了丝丝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