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随风亦然》七道落影

29、第八曲

　　在父亲去世之前，我的童年很幸福，因为太幸福美满了所以记不大清楚了。我能记住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些很悲伤的事。那些事倒是很悲伤，但我并不觉得，因为所有的悲伤都掩盖不住父亲的死带给我的打击。
　　父亲死后最伤心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母亲。她几乎烧掉了所有父亲的东西，然后抱着我坐在那团大火前哭泣。她的泪水落在我的身上，灼烧了我的心。那时的我也抱着母亲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为了释放伤悲。长大后我才发现其实真正伤心的时候，泪水是往心里流的。
　　母亲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年找了第一个男朋友。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因为他身上走带着一股难闻的烟味。母亲又变漂亮了，每夜都穿着艳丽的红裙子出去跳舞，一直跳到天明才回来。回来后她会给我钱，然后目送我去上学。起初我有些怪她，但我知道她是因为太寂寞了，所以渐渐的我便不怪她了。
　　那个男人离开母亲是两年后的事了，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父亲留下的所有的钱已经父亲出事后保险公司给的钱。于是我们变得一无所有。
　　母亲没有伤心也没有流泪，她坐在客厅里坐了一夜。第二天，我们搬家了，搬到了祖父留下的房子里。
　　我的祖父母在父亲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相继去世了，我的外祖父母反对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私奔了。从母亲的家乡私奔到了父亲的家乡。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们，到我们最悲惨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向他们求助。
　　母亲开始工作，独自支撑着我们的家。一直到我上初中她都没有再交男朋友。母亲的光芒渐渐黯淡了，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母亲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已婚的男人，很富有，对我们也很好。可惜的是他不可能舍弃他本来的家庭和母亲在一起，他给不了母亲幸福。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很快乐。她又开始穿那条红裙子，又开始夜夜跳舞。那条艳得刺眼的裙子是父亲送给她的，是他们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时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也就是在那年，父亲离开了我们。
　　那个男人给我们买了很多东西，还时常带我们出去吃饭，他还为母亲买了一台洗衣机。他对母亲说：“你的手如此美丽，不适合做家务。”
　　他说那话的时候母亲笑得很灿烂，美丽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她又开始发光了。
　　后来有一天那个男人的妻子和女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的妻子是个很高贵的妇人，穿着洁白的套装盛气凌人的看着我的母亲。她没有母亲高，却仍然像是在俯视母亲。
　　她们开始骂母亲，骂的话很难听。我不记得她们骂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当我看到母亲的笑容消失在脸上时，我生气了。我拦在了母亲的身前，满脸怒意的看着她们。她们又开始骂我，骂了些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母亲开始哭，泪水像断了线一眼的流。那高贵的妇人冷冷一笑，扔了一沓钱在我们面前，然后离开了。
　　从那以后她们再也再也没有出现，他在给了我母亲一笔钱以后永远的离开了。母亲没有拒绝那些钱，她说：“这算是他们对我侮辱的代价吧。”然后母亲就苦笑了，我知道她说的“他们”还包括那个男人。
　　之后，夏叔叔出现了。他是父亲的朋友，也是父亲死后唯一一个愿意帮助我们的人。那时我才知道母亲的工作是他介绍的，那个富有的男人也是夏叔叔的介绍的，他也以为那个男人会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妈妈在一起。夏叔叔也给了母亲一笔钱，母亲不肯要，夏叔叔就对母亲说：“你要为小然着想，他要读书，读书才有出息。”
　　于是母亲又开始工作了，为了供我上高中。那时候我长得很快，没过多久衣服就小了。母亲为我的成长感到有些苦恼，但她并没有抱怨。她为我买新衣服新鞋子，自己却再也没买过一件新衣服。
　　我深深的记得夏叔叔说“读书才会有出息”，所以我很认真的学习，每一次考试我都是第一名。可我没有朋友，因为交朋友需要花钱。他们相互交往，相互送礼，我没有多余的钱进行这样的交际活动，我只能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也不敢喜欢女生，她们需要被人疼爱，可我没有余力去疼爱她们中的某一个人，所以，任何向我告白的女生我都拒绝了。我独自过着我的高中，虽然寂寞，但我从未抱怨。各人有各人的命，抱怨也没有用。
　　母亲交往第三个男朋友是我高二的时候，他们交往了一个月以后母亲突然哭了，哭了整整一夜。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知道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说。
　　他们继续交往着，经常争吵。他们一吵母亲就会让我离开。然后我便会到隔壁的王奶奶家看书。那位奶奶的儿女都不在身边，所以她很喜欢我的陪伴。我也很喜欢她，因为她对我很好。可突然有一日王奶奶把我从她家赶了出来。她叫我不要再去她家，她说：“你母亲是个艾滋病，你肯定也是个艾滋病，滚远点，不要到我家来了。”
　　我看到她眼中的厌恶和抵触，我感到很难过，但那难过只有一瞬间。我很快的走开了，心里担心的是我的母亲。
　　我回到家，看到那个男人正疯狂的吻着母亲，母亲愤怒在他怀中的挣扎。以前我会立即走开，但那一次我没有，我开口打断了他们。我听见自己用冷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问母亲：“王奶奶说你有艾滋病，是真的吗？”
　　母亲吓了一跳，然后哭着点了点头。
　　我又转头看着那个男人：“是你传染给我妈的？”
　　他冷笑：“是啊，只有我有艾滋病不是很不公平吗？”
　　我以为听到那样的话我会很生气，但是我并没有。我只是冷冷的看着那个男人，直到他落荒而逃。他以为我会揍他，我才不会揍他，我只是担心我可怜的母亲。
　　母亲望着我苦笑，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没有交谈，但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绝望。母亲那双美丽的眸子在那一刻褪去了所以的光芒。
　　母亲继续和那个男人交往着，他们在一起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我想在三个男人里母亲应该最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长得有些像父亲。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母亲最舍不得离开他。
　　可突然有一天那个男人死了。他在酒吧和人争吵被人错手杀了。母亲再度成了一个人。这一次她又落泪了，夜夜垂泪，夜夜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死让母亲这样难过，我不敢问，我怕，我害怕看到母亲伤心欲绝的脸。我很希望母亲再度开心起来，为了让母亲重展笑颜，我做了很多努力。我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可她很生气，她责怪我：“我们没有钱，吃不起这些东西，你怎么可以这么奢侈？”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这么做是想让她高兴，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这么说了她会更加难过。我甚至想帮她再找一个男朋友，可当她见到我找婚介所为她介绍的男人时，她很生气的给了我一巴掌。她流着泪说：“我已经这样了，你还想让我害别人吗？”
　　我又一次默默承受了她的责骂。那一巴掌并没有打疼我，让我疼痛的是母亲的泪水。我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不想失去母亲。
　　那天晚上母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再度垂泪：“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我有些吃惊，但是并不害怕。在我看来生和死其实是没有什么分别的，或者说，死其实更好。
　　“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除了悲伤以外还有期盼，“你爸丢下了我们母子两，我们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了，我要是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看着那样的母亲，听着那样的话，我只觉得难过，我说：“我不怕死。”
　　母亲笑了，笑声有些可怕。可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只有我有艾滋病太可怜了，你陪我吧。”她喃喃的念道，流着泪恳求我陪她。
　　我点了点头，淡淡的说“好”。我并不在意，有艾滋病也好没有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母亲的要求。
　　母亲用一次性针管抽出了自己的血然后注射到了我的身体里。看到母亲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的进入我的身体，我觉得高兴。这是我回报母亲的方式，是报答她生我养我的方式。
　　那时候我高三，而那一天我生日。多么巧合的一天，所以我认为这是命定的。
　　我和母亲继续过着平淡的日子。我放弃了上学，求夏叔叔为我找了份工作——在人民医院做护工。那份工作在医院里，而且不用接触很多人，很适合我。
　　夏叔叔知道我的事，都知道。他责怪母亲，但当他看到母亲枯槁的容颜时又不忍心怪她。母亲好像疯了，她变得很奇怪。
　　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对着墙一遍一遍的叫父亲的名字；她有时会抱着我一声一声的道歉；她还会一个劲的翻箱倒柜找父亲的照片，找不到她就大发雷霆。但她也有安静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就会问我学校怎么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年。七年后母亲去世了，是病死的。母亲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懦弱得不敢轻生。
　　在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恳求我下去陪她。我答应了，这是我早就答应了的事，所以我一定会做到。
　　母亲死后，我用所有的存款以及变卖家具得来的钱买了两块坟地。母亲一块，我一块。
　　母亲的丧礼办得很简单，除了夏叔叔以外没有人来送她。我穿着租来的西装在她的墓前磕了几个头。然后我下山了。
　　为了体面的为母亲送葬我才租了西服，这是别人的东西所以我必须还回去。然后我想到了其实可以换个地方死去。我想到了旧一号码头。
　　如果我早知道后来会遇到她我可能就不会那么做了，因为遇到她后我变得懦弱了，我开始害怕死亡。爱上她，我开始眷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