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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回家 ...

  •   时间是在山涧中众鸟归林的最后一声鸟鸣之后,万籁俱寂中,涂月溪的灵力终于打通了十二经脉,在体内开始被她自己的神思牵引着:她再一次跳入了横亘在眼前的那片湖——她无数次无论怎么游也游不动的湖。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像闪着粼光的鱼,跳跃着在水中撒着欢,一路游到了对岸。灵石被唤醒了,她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十个手指指尖微微地闪着光,她因这样的神奇惊喜地手舞足蹈起来,将手指一屈一伸,在黑暗的石室中映出了个五彩缤纷。她清楚这不是梦,水性灵石居然是这样突破启灵的,她不由得绽出了久违的笑。

      十指的光泽渐渐隐没,她站起来,摸黑在石案上点了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这短暂的一刻是如此的弥足珍贵,她竟比十日的期限早了两日启灵,这让她欣喜又难以置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无从得知,她忽然想起她师父的话,紧忙出了石室,在冻得铮亮的寒冰上用坚石击出有节律的脆响传信给他师父。

      没过多时,龙忘机赶过来,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个火狐精。涂月溪借着微光看它行走的老态便认出它是方糖。方糖一跃跳到她怀里,低吟着似有些伤心。龙忘机开口说:“你可以提早启灵实在是再好不过,事不宜迟,你今夜便走,回一趟千暮城。”

      涂月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下方糖,问道:“可是师父,空灵府很快会来人,我这样走了,恐怕他们会闹事,若再给我按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怎么办?千暮城我可以等事态平息了之后再回……”
      “不,你听师父的。”龙忘机打断她,“你外婆那儿有你父亲留下的一封信给你,也许会提及些什么,而且方糖说你外婆病重了,你赶回去看她一眼,拿了信尽快去驭龙山找时幻师空尘,求他带你去见韶太后,她一向倚重于他,他的话她总能听,若能当着她的面让他看看你的过去,证明你对遗子之事一概不知,那总好过落入空灵府人手中,受那些皮肉之苦。我这里你不必担心,形幻师带人来,我自会应付,也给你拖延些时间。”

      闻此言,涂月溪叩谢了她师父,归心似箭,连夜随火狐精方糖奔往千暮城。

      翌日黎明时分,涂月溪到了家,门从里面上了门闩。她敲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泓医馆李大夫的媳妇儿姜氏,她一看是涂月溪回来了,忍不住抹了两把泪,说你总算回来了,快进里屋看看你姥姥吧。

      赵文兰在里屋的炕上躺着,闭眼睡着还没醒,看起来瘦了许多。

      姜氏小声说:“天快亮那会儿才睡稳,让她多睡会儿。”两人便悄悄退出来。姜氏搓着惺忪的睡眼,告诉她这几日都是她和她李叔轮换着来照顾赵文兰,说她现在根本下不了炕,神志也有些不太清,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好,还总说些胡话,怕是不太好,说着潸潸地就落下了泪。

      “婶子,这几日谢谢你们了。都怪我不好,该早些回来的。”涂月溪说着也哭起来,心下埋怨着自己,没想到回了家是这样的情形,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不该这么突然。

      过了一会儿,姜氏从厨房端来一碗鸡蛋羹,说是给她姥做的,让她先趁热吃了。涂月溪吃不下,想了想,觉得她姥姥一向身体挺硬朗的,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呢?便问她,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家里进了贼,不但把她姥姥打伤了,还偷走了好些个东西。

      姜氏又说:“你姥姥自上次从你那回来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又出了这么一码事,岁数大了,她那身子骨儿哪儿经得起?”涂月溪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又听她在那说了几句家里的事,她便收拾了收拾,出门回了家,让她好好陪她姥姥,等晚些时候让她李叔再过来看看。

      姜氏走后,涂月溪蹑手蹑脚地又进了里屋,在赵文兰身边坐了好一会儿,看她睡得沉实,不觉误以为回到了过去。离家的这两年多,她东奔西走,马不停蹄,她觉得她就像是山里的溪流下了山,跌跌撞撞地往着大江大河中奔,这样的时光流淌得澎湃而迅猛,让她来不及思索,来不及停留,亦或观望,也让她将过去那么久的平静的生活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的追逐让她忘了过去的自己,她曾那样依赖这个家,那样依赖她的外婆,而就在此刻她才明白,将来很远,过去很长,她这条溪水再也回不到源头,只能这样一直奔流下去。这一刻,她为了寻找她父亲而在回目术中丢了的美好记忆倏忽间都回来了,她看着她熟睡的外婆,她想念她,她就是她的源,可是她正在失去她。

      涂月溪趴在赵文兰身边也睡着了。过了日正,赵文兰醒了过来,见涂月溪回来了,高兴地把她的手久久地抱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淌着泪。

      涂月溪问她认不认得她,她点点头,问她看见贼什么样了没,她还是点点头。她看她眼神清醒似乎看到些希望,就告诉她自己启灵成功了,会留在家里照顾她到病好,她还是红着眼笑笑,说不上话。涂月溪问她饿不饿,然后去厨房忙乎了一阵,端来一碗稀饭,喂她吃了。吃了饭,涂月溪看她皱着眉不舒服的样子,就让她闭眼歇会,可她不肯,炯炯地睁着两个眼只盯着她看,还张了好几次口,像要说些什么。涂月溪先前没敢问,这会儿想一定是为信的事,就问她在哪儿。

      赵文兰这时才好不容易吐出了一句话,”快……快找找我的宝贝。”一边说着,一边死盯着墙角的楠木箱柜。涂月溪没明白她姥姥说的是什么宝贝,还是去翻了翻箱柜里面。

      什么也没有,她跟她姥姥说。

      赵文兰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颤抖着竟侧过了身,手指着半空,哭喊着:“挨千刀的贼啊!贼……贼人,莫走!还我的宝贝!”

      涂月溪赶紧上前扶她躺下,安抚她说没事儿,钱财偷走就偷走吧,信等她再找找。

      赵文兰就开始疯言疯语起来,一会儿说月溪,你去让官府的人把你李叔抓起来,他偷了咱的宝贝,一会儿又说月溪,你要小心了,贼人是来抓你爹的,快让他藏好了,过一阵儿又找起她母亲时映儿,哭着喊着又要找什么漆盒。涂月溪看她越发不清醒了,又是哄又是骗,折腾了许久,她才昏昏睡去。

      晚饭吃过药后,李大夫来了,进屋给赵文兰把了把脉,把涂月溪叫出来,唉声叹气地说她心火郁积,又被打伤,吃了这么多些药都没见有好转,今天脉弱气滞反倒重了,劝她说好好看着老太太,多陪陪她,要有什么不好赶紧叫他。

      涂月溪点点头,心里明白他意思,鼻子一酸,就跟那坐着淌起了泪。李大夫在旁边坐下来,安慰了她几句,说着说着就把那天来贼之前的情形跟她说了。涂月溪听了觉得蹊跷,就告诉了她外婆白天说的胡话。李大夫拍了下脑袋,赶紧把涂千里从和渊逃出来回家找过他们的事告诉她,说他如何小心翼翼地给她留下信,又如何担惊受怕地用了沉梦香,最后匆匆走了全都一一告诉了她。

      “你不知道,月溪,我们都不敢声张,我们怕那贼有些来头,怕是你爹以前的冤头债主,”他说着,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噢,是有那么个漆盒,我看挺精贵的,还好没让贼拿走,我就把它收到炕柜里了。”

      “李叔,那你看见我爹留我的信了吗?”涂月溪问。

      “这我倒没注意,那天家里被翻得不成个样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等你再找找看。”李大夫说。

      涂月溪还是没有找到那封信,倒是找出了那个螺钿漆盒,把里面的东西一一翻出来看,想这大概就是她外婆心里的宝贝吧。她第一次看见这些旧物就猜出那是她母亲曾经用过的,她想将漆盒拿给她外婆看。可是叫了几声,她都没有醒。她就抱着漆盒守着她半睡半醒地一直坐到了天亮。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赵文兰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上高烧不断,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只醒过一次喝了点汤水。火狐精方糖回来了没再走,萧遥的父母有来看过她一次,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问长问短,想要帮忙却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最后还是回去了。

      这日醒来,涂月溪仍悉心照顾着赵文兰,心里担心起空灵府卫廷署的人恐怕会来,推算着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了癸虚山,她师父也许正在应付他们。按照计划,她应该已经到驭龙山,或在赶往那儿的路上了,然而她舍不得在这时候离开她外婆,也许她能陪她的时间本就不多。

      就在涂月溪刚把一碗汤药煎好,倒满一碗时,她收到了龙忘机的心感灵,提醒她司上青已经带着兵马往千暮城赶。这时候,如果她往驭龙山赶还来得及,但她似乎不再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安危上,来抓她的人估摸着最快一日一夜能找到她家门口,但她还是决定留下来。

      她喂她吃完药,便挪过个枕头像小时候那样在她身旁躺下,闭上眼眯了一会儿。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又回来,她朦朦胧胧像是做了个梦回到小时候,然后便被趴在胸口的方糖的一鼻子粗气给弄醒了。她以为它要跟她说些什么,可它变得异常得安静,在赵文兰身边蹭了蹭,便起身走了。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方糖走后,涂月溪下炕去热饭,回来给赵文兰擦了把脸,她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醒了过来。

      涂月溪小声地唤了她两声,她歪过头看看她,伸手摸摸她脸,说:“我的乖外孙女回来了。”

      涂月溪听了喜极而泣,问她饿不饿,她点点头,就去端来汤饼,扶她坐起来,一下子吃了一大碗。
      家里的花猫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回来了,慢慢悠悠跳上炕,趴在赵文兰手边,呼呼睡起来。赵文兰摸摸它,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厥地看向涂月溪说:“你爹回来过!”

      涂月溪说:“我知道,姥姥,我都知道。李叔跟我说了。”

      “信?!”赵文兰喊出这个字时,喉咙间如被万蚁啃噬,猛地倒下去。

      涂月溪心急火燎地赶紧扶她躺下。她忽然又看到了枕边的螺钿漆盒,颤颤巍巍地就要去拿。涂月溪欠起身给她拿过来,打开来给她看,她不由得这才抿嘴笑笑,抱过来宝贝似的搂在怀中,再也说不上一句话,慢慢地闭上了眼。

      一辈子风风火火的赵文兰在弥留之际再无力拼争,静了下来。窗外的风将海棠花摇了一地,涂月溪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而想起了春物节上那个老者给她潜的那个梦,跟眼前所现又有何不同?外面没有飘雪,只一树海棠,地上没有猫的脚印,它却卧在她身旁。原来从梦里走到现实,躺在暖炕上的不是她,而是她外婆,而梦里看不清的那个人其实恰是她自己。那她梦里所见便是她外婆所盼。就差那么一点点,她是不是真就回不了家见不到她了?她哗哗地掉起泪,屋里静得只听得到她的抽泣声,她把脸迎向窗外的日光,泪变得更加温热,更无休无止。

      她趴在她身边,感觉得到她在一步一步离她远去。这一次,是她外婆要走了,她希望她可以走得无牵无挂。于是她跟她讲起了这两年不在她身边时发生的事:找她父亲时四处流浪讨生活的日子,之后在虚境中是多么惊险,好在总算能在癸虚山上修习玄术启了灵;她师父对她多好,她还认识了一帮师兄弟,萧遥也还像从前一样,一点儿没摆移幻师的架子,她还结识了一位懂音律的易慈画师,所有人都待她极好,她就像她外婆说的那样,是个幸运的人,遇到事儿总能碰到贵人。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日光从西窗前照进来,洒在她外婆身上,渐渐弱下来,她沉默着,从始至终没回应她一句,似乎睡在她的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方糖衔着一颗灵丸傍晚赶回来的时候,赵文兰已经走了。它早就感应到这一刻,以为可以靠灵丸救她一命,才跑出去不知从哪儿寻来这么一颗。它将灵丸塞到涂月溪手中,她抹着泪冲方糖摇摇头递回去,灵丸再好也救不了她外婆的命。方糖怀揣着灵丸无所适从,它往赵文兰那儿望了一眼,没有靠前,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便耷拉着脑袋拖着尾巴离开了,从此再没人见过它。

      涂月溪抹干眼泪,一个人迎着微熙的天光将她外婆葬在了山上她母亲的坟旁。然后回到家里换上一身素服,把房前屋后院里院外收拾得规规整整纤尘不染之后,关了门把一切都挡在外面坐在海棠树下等,等一切终结后的另一个开始,等新的开始前的一场终结。

      日光从屋檐上斜洒进来,院中一片静谧,门外传来人马甲胄的嘈杂声。她心无忐忑地起身去开了门,空灵府的军卫个个凶神恶煞已抵在了门前。司上青下了马从后面走出来,斜眼瞅了瞅门扇上贴的白纸,轻轻一挥手,命左右侍卫将门封了。

      他走到涂月溪身旁绕了一圈,冷言道:“可悲啊可悲,若你父亲当初听我一言,又怎会有今日的家破人亡?月溪姑娘,莫怪我不给你情面,同我往空灵府走一趟吧。”说着便叫人把她绑下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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