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风逐雪》水清乔

49、伶乐府一游

　　第二天清晨，萧遥在游廊中叫住兰姨的时候，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把他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遍，见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又突然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回到房间里去。

　　“兰姨，你这是干嘛？”萧遥挣开她紧抓的手。

　　她复去关上了房门，紧着就推他往里屋去，嘴里嘟囔着：“快快快，你去躺下，我的祖宗，文灵司大人在府上呢，被他撞见你这么生龙活虎的，那可就百口莫辩喽。”

　　萧遥被她说得更是摸不着边际，问：“文灵司来干嘛？我好好的有什么不对？”

　　兰姨关好屋门，神色紧张，压低了声音说：“前日朝事你没去，韶太后派人来问，我们只好谎称你病了，结果她又派文灵司来探望，昨儿雷啸应付他，好歹蒙混过了关，谢天谢地，你今儿可回来了，这大半个月的，没有踪影，甚至心感灵都找不到你！”

　　“什么？大半个月？我也就出了几天门！兰姨你别在这闹，去把金管家给我叫来。”萧遥打断她，有些气恼。

　　兰姨摸摸他额头，叫苦连天的表情，“哎呦，祖宗！你该不会真的病着了吧？好好，我这就去叫金管家，你好好儿在这躺着装病，文灵司他可还没走呢。”说着，急匆匆地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金管家来了，把刚刚兰姨说的话理顺了又重复了一遍，萧遥边听边寻思，究竟为什么他会错乱了时间，也许是他置身在尔弥幻境中的原因？

　　“文灵司大人他醒了，刚还问我您怎样了呢。”金管家问询的口气。

　　萧遥腾的坐了起来，“哎呀，糊涂，糊涂，装不装病，他堂堂文灵司会看不出来？快去快去，就说我今日好多了，这就去见他。”

　　文灵司孟泽的来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他和雷啸一起同他周旋了一番，便把他送走了。金管家见这件事已平息，又递上去一封信，说是伶乐府派人送来的。萧遥接过来，一时有些诧异，打开请帖看了一眼，问雷啸：“伶乐府那边你熟吗？”

　　雷啸以前做武执掌的时候可没少去那儿捧付露娘的场，熟得跟自己家似的，听他这一问，未加思索开口便说：“那自然是熟的很，以前我还是座上宾——”正得意着，忽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入了移幻师府，他一直跟其他众师兄弟一样在湖心岛死磕玄术聚灵，根本没敢再往那里跑，这样说可让他面前这个当师父的怎么看他？赶紧憨笑着改口说：“嗐，去是去过，不过师父你不提我都记不得了。怎么？伶乐府有什么安排？”

　　萧遥把信递给他，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原来是太乐令许唐送来的，说是邀他到伶乐府小聚。时间不早不晚，恰恰是大后日的九月二十。

　　“居心叵测！居心叵测！一个掌管古雅之乐的人却总往那伶乐府里去，”雷啸看完，甩着信歪嘴一颤一颤地笑着，“那些个莺歌燕舞，师父你哪里稀罕看？”

　　“嗯，可是这样回绝了他也不太好，要不你陪我走一趟？”萧遥看他心口不一的样子故意问。

　　“我？当真？”雷啸两眼闪起了金光，关这么久，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差点儿砸自己手里，笑吟吟地应和着，“是是是，去还是要去的，咱总不好辜负了人太乐令的一片心意不是？”

　　萧遥笑笑，便回信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到了这天，青铭北的季秋被游人访客的春光满面印染得也转暖起来。

　　进了伶乐府，烛火通明，兰香馥郁。萧遥第一次来，一路跟着两个引路的小童七拐八拐地，直看得眼花缭乱。雷啸跟在后面，却是一副见过世面的神情，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

　　“夜宴设在哪里啊？”

　　“还请了哪些客人呢？”

　　“这个……每月只奏一曲的乐师尤长兴在不在啊？”

　　“付露娘大花魁现在是不是更难请了？”

　　那小童新来的也不认得这光头是谁，只当是他在替大移幻师问话，紧张地磕磕巴巴含糊地回了几句。雷啸没问出个什么却还是洒了一路的笑声。萧遥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徜徉着。不一会儿，过了一弯长长的游廊尽头，两人方入得西边一隐蔽的小院，满眼的妃色纱曼轻轻柔柔地摇曳着，携着烛光仙气洒满了整个庭院，水月灯在池中漾出了彤粉光韵，九曲桥弯弯连着对面的小楼。萧遥不由得迷了双眼，雷啸更是连骨头都酥了，眨巴着眼自言自语着：“真是跟着师父沾光了，从来都不知道伶乐府还藏着这么个宝地。”

　　“许大人他们已经在楼上恭候您多时。”一个乐师打扮的年轻人迎上来带路。萧遥刚要迈步，忽听得有琵琶音伴着幽幽的萧声从耳畔飘过，他的心倏忽间从这光怪陆离之中飞了回来，这熟悉的曲音为何有种让他牵肠挂肚的寂寞？他怔在原地失了片刻的神，然后循着乐声跟上那乐师往小楼那边去。
　　屋里大概七八个人，萧遥第一眼先看到的就是坐在窗前花架旁，低头轻拨琵琶的涂月溪，然后是她身旁吹箫的假画师真义王，一个千娇百媚，一个温文尔雅。迎过来的许唐笑容可掬，身后跟着风姿绰约的付露娘。

　　许唐说易慈画师告诉他，丝竹之音对涂姑娘的幻听有助益。付露娘应和说，没想到龙玄主的爱徒竟弹得一手好琵琶，像她这样不浮不躁的才女现在可是不多了。许唐又说，他特意亲书了一封信让易慈带给龙忘机，他才同意放她下山。付露娘也跟着婉转地笑起来，说难得大家可以这样一聚。萧遥牵强地笑着，听他们你一句我一语的，思绪不停地在义王与涂月溪之间游走，他把自己弄丢在尔弥幻境的这段时间，不经意地就错过了这许多，顿时心里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裹束了起来，走也走不出去。

　　一曲奏罢，涂月溪这才看到进来的萧遥，与义王一并走了过去，同其他人也寒暄了一阵子，干干涩涩的。她好几次想要跟萧遥说句话，却发现他总躲躲闪闪，似是有什么不便，又像是在为什么生气。她想要问问雷啸，却看他被付露娘拉到了一旁，单独说着什么悄悄话，就没好意思走过去打扰。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局促不安起来。义王走过来，跟她闲聊几句，她这才感觉没那么尴尬。
　　之后大家相让着入了座，萧遥坐在上席，由许唐作陪。钟鼓琴瑟重新奏起，萧遥看着几个歌舞妓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话不多，只是一杯一杯地同大家饮着酒。他从来不知道义王会吹箫，还吹得这么好，可以和涂月溪合上一曲，让他羡慕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开始后悔起自己刚刚愚蠢的故作姿态。不就是来伶乐府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吗？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在意，他本来也不是她什么人。看看她，现在已经是龙忘机的爱徒，有才有情不说，更是知书达理，怎么会不招得人人爱她呢？可是有谁爱她会比他多？算了，不生她气了，得找个机会跟她说几句话，不然一整晚不理她，她可是要当真的。

　　萧遥的思绪正游荡在涂月溪那边，这时下面几声叫好，原来是付露娘亲自上阵，被一圈娇滴滴的舞娘众星捧月般引了出来，一身戎装踏着铿锵的鼓点，挥舞着银剑，亦刚亦柔中在酒席间撩拨起一阵阵蠢蠢欲动。

　　涂月溪也同其他人一样怔怔地看着，脑海中却一下子浮出了这几日来听到的各种幻听之音：她外婆唤她回家吃饭的喊声，她父亲怪她不思进取的呵斥声；早晨一开门明明晴空万里，却听到了千暮城她离开那一夜的风雪声；夜深人静的时候，虫鸣蛙叫，鬼哭狼嚎，就好像所有的游魂都跑来找她哭诉心中的冤屈。真真假假的，有时她也会把听到的声音和自己心中所想搞混到一起。就好比这次，她其实是一直想着要告诉萧遥她会来伶乐府一趟的，后来想多了，她就幻听到萧遥心感灵的声音说他这日也来，而明明暂时不能感灵的她却信了。

　　兴许是刚刚的靡靡之音比不过这击起的钟磬乐鼓之声来得有力，此时此刻一节一拍地把缠在她脑子里的这些个声音都给敲破了，于是乎不曾有过的瞬时飞走了。她听到付露娘的剑在冷夜中震颤的声音，明白了萧遥为什么今夜对她若即若离，她抬眼看向他，两人的眼神一下子撞到了一起，只见他一个不知所措，碰倒了身前的酒杯，洒了一身。

　　宴席散去，义王牵上他的小矮马离去前，萧遥把突破了金幻术一事告知了他，他满意地点点头，让他再接再厉，早日突破五性，他师父留给他的一石双灵才能发挥到极致，但也不能过于心急。萧遥不敢大意，两人再没多说别的，义王便往丽天阁去了。

　　萧遥回馆驿，先驾马车将涂月溪送往客栈。路上一阵沉默，好像走出了好远，萧遥忽而开口问：
　　“近日可好？”
　　“还是老样子。”她回。
　　“什么时候回？”
　　“明天。”
　　“我去送你。”
　　“不用，”她看看他，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师父要知道你送我回去怕是要多想的。”

　　萧遥涨红了脸，“这从何说起？”

　　这一说涂月溪的脸也绯红起来，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师父破例，准我每月下山两趟去丽天阁誊写新的曲谱。”

　　“新曲谱？”萧遥疑惑，“做何用？”

　　“旧曲念旧，抑制幻听不如新曲，带不出牵挂的。”

　　“哦……”萧遥在心里品了半天似懂非懂，“可你师父对徒弟一向管的严，怎么肯放你？”

　　“他也盼着我早日启灵，”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师父说易画师会帮我，所以我想或许也是信得过他。”

　　萧遥心里又泛起波澜，所以这也许是他这个当义王的意思也不一定，龙忘机会不听他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总这样胡思乱想，勉强笑笑道：“他人很好，放心。”

　　一路无话，到了客栈，涂月溪下了车，刚走出几步，萧遥叫住她，“伶乐府的总掌事央我帮他办几件事，我今年冬少不了要常往这边跑，兴许刚好咱们还能在这里见上几面。”

　　涂月溪听完笑嘻嘻地把身子向前一倾，说：“我每月沁城市集那两天都会来。”说完一个转身走了。
　　萧遥傻笑着在原地站了半天，宴席时七上八下的心这会子干脆飞走了。雷啸干咳了几声，他这才上了马车。

　　嗒嗒嗒，一路清亮的马蹄声散去，他飞走的心在这个秋夜落根在了一片荒原，而见过它的人都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