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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大谨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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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谨皇城。
高台之上,一个身穿月白金月纹云绸袍的男子伫立着,长身清骨,明净的面容如同天刻,遥望远方,温柔的眸子似有光闪动着。天边的火烧云好似不太寻常,那颜色,鲜艳的仿若鲜血。这个场景他曾经见过的,是小月出生的那一日,还有她唤醒血脉的那一日。
霜金之日。
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待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
虽然他有意立小爱为太子,却并不打算使用此处,而是另立太子殿,是以此处一直空置,里面的宫人们也都遣到别处。东宫里藏放了许多宝物,有些是小月四处搜罗的,有些则贡品赏赐。
如此诸多价值不菲的东西闲置于此,难免遭人觊觎,他便令大祭司在此处设立了结界。
他已经许多年没来到此处,穿过结界,跨过墨漆门槛,便看到了一片灰败的景象。
太子在位时一向人来人往、各色繁花争艳夺艳的前庭此刻杂草丛生,早已看不出昔日的模样。唯见西侧一株九尾花静静的盛放着。依稀记得,那是小月从北疆狩猎归来时带回来的一株小草,轻轻一碰叶子便会片片卷缩,像一个害羞的小人。当时只有巴掌大小,如今已经齐腰。
他轻轻碰了碰叶片,果然,那花似是愣了愣,随即一片一片的把自己头上的花包了起来,似乎不想给人碰。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花像极了小月,明明只是一株植物而已。
踩着重重积雪和上面冒头的杂草叶子,终于走到正殿宫门,吱呀一声推开,银尘在夕阳下闪烁着阵阵落下。
殿内还是保持着小月走时的模样,玉瓶上干枯的花束,榻上茶几摆着的茶具,案上翻开平躺着的书册,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走上前看了看那书册,蓦然一怔,却不是因为书册的内容,而是上面静静躺着的一枚干花。
无忧。
那是他在寝宫里悉心培育的花植,几年前,作为生辰礼摘下来送给了小月。
他当时是犹豫的,只觉得这样的礼物作为一个太子的生辰礼十分不合适,却看到她收到的时候满脸欢喜。花如其名,清新的香气带着些许净化的灵力,能够洗去人的烦恼,令人笑逐颜开,便唤作无忧。
那张稚嫩的笑脸猛然和一张痛苦的脸重叠。
白玉殿里,小月蓦然抬起的那双写满了受伤的眸子,仅仅一瞬,便被痛苦染尽。
他闭了闭眼睛,不忍再忆,用一本小册将那干花收入,纳进怀里,恍惚着走了出去。
许是心不在焉,走了许久都未走到正门,抬眼一看,原来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月的练功场里。
渐渐入夜,寒风吹袭,两边参天蔽日的伽罗树粉红花瓣齐落,轻轻拍打在他身上,香气扑鼻。
“父皇身上好香啊。”
小月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教她剑法,在她身后用手托着她举剑的手腕,替她调整姿势。
小月那时候只有他齐腰高,小小的脑袋抵着他的肚子。
他不得不微微低头弯腰,长发衣袍笼了她一脸一身。
“是伽罗花的香味。”他说,“专心练剑。”
那粉白的小鼻子皱了皱,似乎不太适应这个香味。
苍问首式:普度众生。
这一招华而不实,每一个动作都用作防御,一整套挥剑舞下来宛若在跳一支舞蹈,根本无法杀敌。
却是他最早学会的一套剑法,也是以为能使用的,他身上灵力微弱,唯有此式得心应手 一学即会。其他的剑技,都需要灵力才能发挥作用,是以他只能学形无法学神。
小月似是从剑圣口中听闻,因而来请教他这一式。
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导者,一直以来,小月无论再难的剑法都是一点即通,却在他这里,一连学了几日都不得要领。
“父皇是不是每次教我之前,都先沐浴。”这日,小月在他肚子上仰着脑袋,问他。
“你又不专心了。”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小月像是被敲痛了,两手交叠着捂在脑袋上,是了,就像那株九尾花一样。
“你自己练,父皇就坐在这里盯着你,看你还敢不敢不专心。”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传到耳边的声音却仍尤似春风化水,他轻咳了咳,重声说道:“若是练不会,就哪里也不许去!”
“是,父皇。”
那日的伽罗花也是纷飞满天,落满了小月的衣袍,她舞得生涩,没一会便满脸细汗。
他叹了口气,说道:“今日就练到这里吧,嗯,把你迄今为止都会的剑式都舞一遍,我们就一起去用晚膳。你的晨起花落不是特别好吗?给父皇看看吧?”
“是,父皇。”
随即便是破空一声剑气,晨起花落一起式,小月的表情就变了,又变回了那个孤高冷傲的太子,一招一式杀伐决断、从容稳健,隐隐有先帝的影子。
为了不破坏建筑或是不小心伤到人,杀气逼人的灵力被她负有技巧的挑起,便是一条冲天光柱,直逼云天。
这样的灵力,这样的剑术,是他一生都无法拥有的。
强烈的自卑感再次侵袭了他,一日,见小月仍是舞得错漏百出,他疲惫的说道:“也许,还是让剑圣阁下教你比较好。”
闻言,小月身形一顿,那琉璃珠般的眸子一瞬似乎闪过什么,他还没来的及抓住,只听得她说:“是儿臣愚笨,便不打扰父皇了。”
便收剑行礼退了出去。
他怅然若失,想起几日里他无数次与她一同舞剑,无数次轻轻托着她的手腕调整,那个姿势宛如拥抱。
小月在他怀里褪了傲气,眼神时而专注时而懵懂,这一刻她不再是众望所托的尊贵太子,只是不懂剑法向他讨教的孩子,单纯,无辜,满是破绽,不再无懈可击高高在上。
若是她一直无法学会,那便……
倏然而出的念头就像一条毒蛇狠狠在他心脏咬了一口,他连忙挥散了这想法,羞愧不已。
“今日只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来过。”
丹红仙草!
一个想法瞬间在他脑海闪过,心脏便随着这猜测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想起身,却觉得浑身虚软无力,勉强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微一定神,往皇后宫中大步走去。
“君上驾到——”
宸炎宫不知为何宫女侍从们都显得有些慌乱,但他无暇细想顾及,直直的冲了进去,找到了躺在火纹烫金垫塌上的皇后。
“你那日,是不是也去了小爱的宫中?”一进门,他便劈头问道。
皇后缓缓起身,靠在宫女拿上来的软垫上,冷冷的睨着他,半饷,忽然笑了起来,说道:“陛下今日才发觉不对吗?时至今日?”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内心满是焦躁,连语气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株丹红仙草就是我放的!”皇后双目赤红,发泄一般吼道。
听到了确切的答案,谨王原本便苍白无比的脸色更是白了几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绝望、痛苦、追悔莫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颤抖。
“你不是奇怪为什么小月什么都不肯说吗?她虽然惜字如金,却从来不在该开口的时候沉默。因为她知道凶手是谁!因为她知道她不承认此件就无法结案!因为她不相信她的父皇会对她下死手!将她封印!将她流放万幽城!!”皇后越讲越激动,最后几句已然变成了嘶吼,她脸色呈现出了不正常的紫红,扶着软垫急促的喘息着。
谨王扶着一旁的柱子,仿佛被万仞剖心,不禁道:“别说了……”
“本宫不知你和那个瞳目贱民到底有什么渊源。但是小月是你的骨血!尽管你不喜她受宠于先帝,她也是你唯一的骨血!她一直敬你,爱你,何以你能对她下如此狠手?!任她在万幽城让人践踏至死?!谨王!!告诉本宫!你的心是死的吗?!”皇后手指用力到苍白,再次厉声叩问。
“我……”谨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我恨你!我恨你们!!我要诅咒你!诅咒这整个大谨!诅咒你万仞穿心不得好死!诅咒这个大谨从此亡国!!”皇后激动的喊着朝谨王抢身上去,疯狂的在他身上抓挠着,突然之间,她的动作停了下来,温热的鲜血染湿了两人的衣袍。
“皇后?!!”一把月灵匕首插进了皇后的心脏,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抓着谨王。
是她自己将匕首插入心脏的!
“皇后?!这究竟是为何?!”谨王又惊又痛的问道。
“如果小月还活着,这次,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皇后艰难的说道,眼中满是疯狂和绝望。
月灵匕首是谨国开国神器之一,所刃伤口无法愈合,就算是小伤也必死无疑。
“只是为了要报复我,又何苦用自己的性命?!”谨王痛叫道,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看着一个人因自己而死,如坠梦魇。
“是你毁了小月!毁了我唯一的希望!她原本,是谨国的王!是你毁了她!毁了我们!”皇后喊道。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掀开帘子看到此情此景的宫女失声大喊:“皇后娘娘?!!”
“快——”
“纤纤,今日是陛下要杀我!!”他一字还未说完,皇后已抢先对着那宫女凄厉的大喊道。
“来人啊!!君上要杀皇后娘娘!!!!”纤纤扑倒在地,用尽全力大喊道。
“君上杀皇后娘娘了!!”
“君上要杀皇后娘娘!!”
“君上杀死皇后娘娘了——!!”
外面的宫女侍从们一声接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他认得那个宫女,也曾是小月的贴身侍女,是先帝留给她的人。
今日,他们就是要在这里,令他担上弑妻的罪名!
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皇后已经死死抓着他的手,握紧匕首拔了出来,瞬间鲜血喷涌如泉注。
“皇后?!!你这是?!你这究竟为何非要如此?!!”谨王凄楚的道。
皇后露出胜利般的恶笑,说道:“你便……你便去跟小月解释……看她是否会相信你……哈……哈哈……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皇后面目狰狞的断了最后一口气。
“皇后……!”
一阵整齐的甲胄之声传来,御林军殿内殿外单膝跪了一地,齐声道:“君上!”
谨王神色恍惚的走了出去,说道:“都退下吧。皇后殡天,谥号炫美,择日厚葬。”
皇后来自火之国,那是一个热情美丽,洋溢着烈火般朝气的国家。
昔日,当他初次见到这个来自火之国的公主时。
可以清晰从她身上看到,来自那个国度蓬勃炫美的生命之火。
此时已然入夜,空中却似烈焰燃烧,一派妖异的红色笼罩着大地。
谁也不曾注意到,破军身旁的一颗星辰缓缓坠落,它似有不舍,坠落的很慢,很慢。
谨王注意到了,他心脏猛然一沉,刻骨的记忆就像划开的伤口,赤红的鲜血汩汩涌出。
满目猩红。
他不是星象师。
他不知道那是一颗什么星辰。
他只知道,那个方位,曾经坠落过一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他的孪生妹妹,谨月。
前朝真正的太子,却因为他而被抹杀了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