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双壁》绣色可喰

118、皇陵

　　皇陵

　　“陛下是受了惊吓，是以风邪如体，食欲不振，今夜点上微臣带来的安神香，若是一夜无梦，明日便可好转。”

　　铃角风帐轻轻摇曳，太医的声音模糊又遥远。

　　谨王坐在金月黑木床上，犹自出神。

　　清夫人扑上来的模样，就像地狱里的恶鬼，狰狞、可怕……满含杀意。

　　他知道她心中不知向何处发泄的恨意，与不知如何排解的不忿。

　　那个殇国的小世子。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在草原上刚刚出生的俊丽小马驹，自由，奔放、潇洒肆意……

　　不可一世的笑容仿佛与生俱来。她看起来是这样命硬，却不曾想薄如蝉翼。

　　就像……月姬一样。

　　谨神月轻轻挥了挥手，一并正在燃香的宫女侍从们都低头行礼，脚步轻盈地退下，轻轻阖上殿门。

　　深宫落索。

　　亦或者是夜深，只剩一片寂静，和烛雕落泪。

　　自皇后薨毙，当今的大谨，后宫再无一人。

　　良久，谨王似乎是回过神来般抬起头来。

　　他有瞬间的愕然，随即淡笑道：“已经夜深了，你怎么还在这？”

　　谨神月自从回宫以后，一直保持恭顺严谨，此时却默然无语，许久没有作答。

　　恍惚间，谨王几乎以为那是个影子。

　　方才，他甚至觉得，是个故人的幻影。

　　“儿臣此番前来，是想请父皇下旨，”谨神月缓缓开口，“令儿臣去守皇陵。”

　　“为什么？”

　　谨王几乎脱口而出。

　　没有回答，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古往今来，借口母妃身死，请旨去守皇陵，实则离开宫城是非之地，侥幸活下来的皇子也有不少。

　　“再过几日便是小爱正式册封太子之日，她将在神台接受万民朝拜，朕本想，让你主持相关事宜。她年级尚小，你一向受群臣敬重，若是能留下辅佐她……”

　　一旁，琉璃杯裂开的咔嚓声打断了谨王接下来的话。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盏极其通透美丽的贡品，坐落于雕栏木窗下。

　　许是殿内烤火，与窗外雪夜冷热交织，突然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父皇的意思，是不允吗？”谨神月神色不变，淡然问道。

　　谨王捂着发胀的脑袋，“怎么会？朕这就写旨，不作日期，你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都可以。”

　　凤宫里。

　　卡洛殇裹着火鼠纹红毛毯缩在软塌上，喝完第八杯绿合子羹，正抱着琉璃盏杯舔舔嘴角。

　　味道不怎么样。

　　大谨这样的地方不比殇国，终日冰雪，跟绿合子羹这种属性寒凉的甜点不搭。

　　水和品种都不如他们的。

　　糖的味道也不对。

　　“唉。”她打了个饱嗝，叹了口气。

　　便看到了，自风雪中归来，神色清冷的谨神月。

　　她嘴角一扯，露出恶笑，“夜深人静，殿下去了什么地方？”

　　谨神月裹挟着寒气，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揩去她嘴角沾的羹汁，语气极轻，“你用什么身份，来问这句话？”

　　“哈。”卡洛殇抓住那只手丢开，说道：“殿下误会了，纤纤是问，殿下和一个杀害了自己母后的人共处一室那么长时间，是在聊什么呢？”

　　谨国皇陵已有千年历史，坐落于月都西北，占地大小不亚于月都。

　　里面陪葬品无数，由重重顶级战灵师把手。

　　卡洛殇踩着汉白玉铺就的地面，摸了摸栏杆上的温润光滑的华美玉雕。

　　不禁感叹，在殇国，战士们连埋骨之地都快不够了，谨国皇室却如此奢华糜烂。

　　啧！

　　给劳资亡国！

　　“你进去做什么呢？”谨神月转身，对着仍试图跟上来的谨爱语气森寒地道：“你有需要守孝的人在里面吗？还是说，你想要有一个？”

　　谨爱吓得腿一软，战战兢兢地道：“小、小爱就送到这里了，恭、恭送皇姐姐。”

　　卡洛殇躲在柱子后面偷笑了一会，忽然间，她看到了萦绕在谨爱身上的那层莹白色的光。

　　那是守护星的光。

　　“原来如此……”她低声喃喃道。

　　谨爱是文星的守护星转世，难怪！

　　“原来什么？”谨神月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难怪谨爱会有着前朝太子的容貌，倒贴成这个样子，真是令人火大！

　　她蹭地一下站起身，没好气地道：“没什么！”

　　又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请吧，昔日尊贵的太子殿下。”

　　皇后就寝于一座全新的宫殿。

　　这里也是百年后现任谨王安寝的地方。

　　踏进去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水汽，黑曜石地面光滑如镜，似乎刚刚不久才打扫过。

　　用烫金刻着炫美的黑色棺椁静静地坐落于大殿之中。

　　谨神月轻轻抚过那两个字，而后缓缓地推开棺材盖子，许久地凝视着里面。

　　从卡洛殇这个角度，她看不见皇后的尊容。

　　她看着谨神月就像冰雕一样站在那里，穿着月白袍的冷色背影多少是有那么点凄凉的。

　　她看着，思索了下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这种时候了，应该让让谨神月，不跟她计较这么多吧？

　　“你若是不愿告诉我皇后是怎么死的，那我只好自己查了。”

　　从早晨出发，到达皇陵的时候已近傍晚，现在太阳都已西斜，一天都过去了，谨神月才悠悠开口道。

　　卡洛殇一愣。

　　查？

　　怎么查？

　　纤纤都死了，除了问你老子，还能在谁身上查？

　　正想着，空气中忽然跃起了浮尘，就像闪耀着白光的细碎白雪，朝着谨神月的手中凝聚。

　　生魂结魄？！

　　她她她什么时候会的？？

　　然而却在谨神月即将把银镜凝聚成形的时候，忽然打断了术法。

　　半成形的银镜重新散落成银屑，消失在了空气中。

　　“你们都希望我去问他，是么？”

　　谨神月看着卡洛殇震惊的表情，问道。

　　而后，她垂下眼眸，像是自己找到了答案，又做出了回答。

　　轻轻抖落了一个字：

　　“好。”

　　卡洛殇则有种想要转头就跑的冲动。

　　她之所以这么放肆，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谨神月面前，是因为她知道，谨神月没有任何手段证明她就是卡洛殇。

　　就算面容再像，性格再相似，她也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但有了生魂结魄，谨神月随时都可以把她的记忆调取出来。

　　唯有记忆是做不了假的，是最好的证据。

　　不行！

　　不能让谨神月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殇心念一动，一只金色大鹏已然从天而降，砰地一下落到地面上，巨大的翅膀带起阵阵沙尘罡风。

　　可她刚一转身，就被一股力量拉扯脚踝猛然摔倒在了地上。

　　谨神月手一挥，那只大金鸟倏然消失。

　　这些都只发生在一刹那。

　　连守卫都不曾惊动。

　　“我在想，你因何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卡洛殇。”谨神月走上前，轻轻地揉动卡洛殇刚刚撞到地面上的膝盖，“既然你有着过去的记忆，我的守护星。”

　　卡洛殇受刑似的闭上眼睛，藏住内心的想法和情绪。

　　谨神月怎么连守护星都知道了？

　　如果破军已经恢复了记忆……那谨神月就会知道自己就是……是……

　　卡洛殇睁开眼睛，像从谨神月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而那张万年如冰山般的脸在冷静的时候，是从来看不出什么情绪的。

　　卡洛殇什么都没能瞧出来，还泄露了自己的情绪。

　　如果此时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就能看到，她现在简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皇陵阴寒无火炉，她觉得呼吸空气中的冷气，都快要冻伤肺腑了。

　　谨神月将她抱起，带到守陵人居住的偏室，燃起炭火。

　　到底是皇家陵墓，在此守陵的人非富即贵，偏室里还是暖帐热茶一应具齐的。

　　谨神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喂卡洛殇喝了一口。

　　看着她脸色逐渐暖和过来，才继续道：“你不说，那我只能自己猜。我猜，你是不是准备再做一次替身，死在一个，连我也不知道的角落。”

　　卡洛殇觉得这话简直就像是在无端咒她。

　　咒她们两个！

　　“做什么梦？”她语气很不好。

　　万年替身守护星，她是这样，隔壁还是这样。

　　真是一点也不划算的买卖行当。

　　简直是为守护星等诸神的未来堪忧啊！

　　她蹭地一下从谨神月温暖的怀里站起身，围着炭火炉，像一只无处撒欢的小狗似的左右走动。

　　连珠炮似的说道：“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要自由。自由！你懂吗？像你这种动不动就拿锁链捆人的家伙……”

　　谨神月不语，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

　　“既然都回主位什么都知道了，那你还跟我瞎掰扯什么？！”卡洛殇说完这句话，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想套套谨神月的底。

　　谨神月仍是那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模样，把卡洛殇小心的转头窥探尽收眼底，说道：“我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如果你不说，那很快，我可能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卡洛殇噎住。

　　“你们主星是不是都这么自以为是？”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守护星离了你们就不行，死活都要跑到你们身边来？”

　　“是。”

　　她越说越来气，绕过炭火盆，一咕噜胡乱坐到对面的榻上，刚坐下，就听到谨神月回答了个是，她差点再次蹦起来。

　　“但你说反了。”谨神月跟上去，眼睛如点碎星辰，紧紧地盯着她，不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是我离不开你，看到谨国的繁华，就会想起殇国的落魄。看到绿合子羹，就仿佛看到了你的骨血。看着天上的星辰，就会想起那一日有一颗守护星的炽热坠落。”

　　卡洛殇一双眼睛就像摇曳的烛火，避无可避地和谨神月对视着，鸡皮疙瘩从她的后背一直蔓到脖子。

　　救、救命啊！！

　　谨神月还会说情话的吗？好肉麻啊！！！

　　嗯？

　　等下——

　　“殇国才不落魄！！”

　　谨王刚喝了一碗参汤，躺在榻上正欲午睡，就见谨爱的贴身宫女前来告状。

　　说谨神月是如何如何在他看不见的位置，恐胁吓唬谨爱，凶神恶煞，对未来太子毫无尊敬之意。

　　他哭笑不得。

　　听完后，摆摆手令其自去库房随意挑选御赐之物带回去。

　　“陛下是不相信奴婢所言么？”那宫女哭哭啼啼地道：“自从神月殿下回来之后，陛下的心就变了，还明殿下出身本就不祥，若是失去了陛下的宠爱，岂不是会被群臣撕碎？如今……如今殿下整日里提心吊胆，自从上次被神月殿下口出恶言后，更是怕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不必如此惊慌，小爱不日后就会在神台接受万民朝拜，正式册封为太子，此事已下旨昭告过天下，不会更改。”谨王道：“难道小月回来之后，你们的吃穿用度，又或是赏赐之物，比以前少了吗？”

　　“那倒没有……”宫女犹豫了下，道：“可往常还明殿下都是与陛下一同住在太和殿的，为何现在——”

　　“咳咳！”苏总管阴然开口道：“注意自己的身份。”

　　宫女这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上，惊慌地道：“奴婢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快起来吧。”谨王温声道：“朕何时怪罪过还明宫里的任何人？朕知道小爱胆小怯懦，不太敢说话，这才特意挑选了你们胆子大的随侍，别又吓得缩回去了。以后也一样，事无巨细都要向朕禀告，回去告诉小爱，不要多想，朕、咳咳，这些日病了，怕过病气给她，才不让她住在这边。册封大典就快到了，让她好好做准备。”

　　宫女这才战战兢兢地领命而去。

　　苏总管是个聪慧人，知这位陛下是个不喜被打扰的，连忙轻手轻脚地关上帘帐，退出殿外。

　　谨王挨着乌木塌背，闭眼小憩，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在睡梦中轻轻笑出声来，又悠悠地叹了口气。

　　方才宫女说的话，他不是全然不信的。

　　只是想象了下平日里从容且谨礼的小月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未免有些有趣。

　　他的孪生胞妹，常常也是两副面孔。

　　最初，他也是很不适应。

　　就像那日。

　　那应该……是太子之位争夺得最激烈的时候吧？

　　他终于不可避免的看到了她杀人，她脸上沾了鲜血，模样狂暴凶恶，就如恶魔般可怕。

　　他吓得浑身颤抖。

　　“嗯，哥哥害怕的样子，真是可爱。”她俯身下来看着他，伸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她靠近的那一刻，他几乎想大叫。

　　她此刻恶劣戏谑的模样与刚才杀人的样子大相径庭，却让他找回了几分熟悉。

　　“怎么可以杀人呢？”他壮着胆子说道，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可以？”她笑嘻嘻的发问，仿佛刚才的行为丝毫无法影响她，仿佛她所杀的不过是蝼蚁。

　　“我讨厌……这样……人，不应该杀人的。”

　　那个人也许只是个小小的侍卫，可是他的父母兄弟，会为他的死多么伤心难过？如果每个人都不杀人，这世界的人不就都不会死于非命了吗？

　　就像有一天她如果被杀了，他也会很痛苦伤心的。

　　“别再杀人了，好吗？”他说道。

　　“好吧，听哥哥的。”她微笑着答道。

　　“真的吗？”记忆的另一处，他又问了一次。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承着。

　　他不放心，便用上了她为他寻来的隐身袍子，偷偷尾随了她。

　　一直跟到一个庭院，见她一巴掌将一个宫女打翻在了地上。

　　那个宫女，是方才冲进寝殿向他求救的。

　　依稀记得胡乱说了些什么。

　　他没能听清，那宫女满身鲜血的模样实在太过吓人。

　　“是谁给你的胆子说这样的话？！”却见她恶狠狠地对着那宫女说道：“我知道你是父皇的人，但是你记住，本殿要杀一个人，不要说是一个宫女，就算是一个皇子也轻而易举，明白了么？”

　　“奴婢明白了！明白了！”

　　“你脸上的伤，若是哥哥问起，你该怎么说？”

　　“奴婢、奴婢便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那宫女没多久还是消失了。

　　他曾经是很失望的，对这个波澜诡谲的皇宫。

　　他曾经不知道，原来在这里活下来是这么难，除了变成刽子手以外毫无他法。

　　他曾经也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孪生胞妹保护得那么好。

　　就像传说中的守护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