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肉圆儿，你别动！”
骄横的小丫头笔走龙蛇，完全不顾下面被当做桌案的同伴那张肉呼呼的几乎被压成扁平的侧脸。
小男娃一脸生无可恋，他甚至能感到新墨透过纸面浸到他脸颊上的湿润，余光瞥见自己领口，刚刚写过的地方透过来的墨迹，也早把那里蹭上一团团墨黑了。一想到回家要面对文大娘那张暴怒的红脸，被叫做“肉圆儿”的小胖子就愈发觉着活着真没意思。
被亲大哥压榨才换来这篇策论，翻墙又狠狠在花石上摔了个屁股蹲，还没缓过劲儿就被这不讲理的丫头一脚踢在屁股上，嚎都没号出来又直接被压着脸当成了桌案，现在，脖子快断了，身上脸上一准都是乌漆嘛黑，回家肯定又要被文大娘整治，告到父亲那里，又少不了百十遍的抄四书
“小球儿，要不你让我换个姿势？”肉圆儿讷讷开口，“让我趴过来你在我背上写也行啊……”
“闭嘴！来不及了！”小丫头急的一头汗，嘴上夹枪带棒手上下笔如飞，“我只能把谭先生支开至多两炷香时间，你再不来我都要升天了！怎么来的这样晚！”
“你作弊呢还有理了……”嘴上不忿但身子还是老老实实不动，“我为了这篇策论受了多少苦？摔得我现在屁股还疼呢，还要被你踢……”
“闭嘴闭嘴！啊！我写错字了！”小丫头气的一跳，咬牙切齿的继续，笔杆子都出了残影，“莺儿！墨盒呢！”
稍大点的丫鬟连忙把墨盒捧过来，小丫头沾了墨又继续笔走龙蛇。
丫鬟莺儿站的远些，一边关注着墙根一边远望着游廊尽头：
“小姐，谭先生还没来，没来呢。”
“吵！来了你再告诉我！”
“哦。”
相比爆豆般的小丫头，小胖子倒显得像温吞水：
“小球儿，你还没告诉我，这篇策论到底要干嘛？你又不用去考科举。”
“哎呀，这是爹爹答应我的生辰礼，只要我通过谭先生的考核，就带我回平汉城和哥哥们一起历练呢！”
“啊？秋儿，”小胖子认认真真的唤了她的乳名，“你莫不是真的要效法梁红玉花木兰征战沙场吧？”
“你当我之前跟你开玩笑呢？——哎呀我写完了！”
小丫头跳起来一阵风似的从小胖子身边刮走：
“你还是翻墙走！别被人看见！”
“小姐，等等我。”莺儿捧着墨盒追出去，倒不忘跑走前对小胖子福了一福，“小张公子，假山后有个花梯，您出去的时候可以用。”
主仆两人瞬间没了影，留下小胖子一人在风中凌乱。
凌乱的同时，还带着那么点被忽视的心酸。
小胖子大名叫张睿寰，是当朝内阁首府张怀正的二公子，至于一品首辅家的二公子来翻一个四品总督家的后花园的原因，无他，只是为了他的青梅竹马，青梅闺名千秋雪，乳名秋儿。张睿寰因为又圆又胖个头又矮总被千秋雪唤作“肉圆儿”，有来不往非君子，所以张睿寰也总把千秋雪的乳名叫成“球儿”。
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本是他们的十岁生辰，张睿寰却没想到千秋雪心心念念的生辰礼物竟是离开京城，离开他。
垂头丧气的爬上墙头，还是在落地的时候又摔了一下，好在他肉厚，一瘸一拐的还是找到小厮回了家。
“张二，过来。”客厅里哥哥正在等他，大公子张睿瀛性格平和与世无争，一身天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若芝兰玉树寒木春华，愣是让年仅十七岁的张睿瀛显出几许道骨仙风的意味，不过张睿寰知道自家大哥这副面孔只对着外人，对自己——呵呵。
果然，张睿瀛上下打量弟弟，嫌弃的皱起两道漂亮的眉：
“不是去见秋儿了吗？哪里弄得灰头土脸？千总督还能打你了？”
“没有……”
张睿瀛挑眉浅笑目光戏虐：
“那策论是拿给秋儿的吧？”
素指擦过张睿寰肉呼呼的脸颊，把那一点黑迹点到弟弟鼻头：
“新印上的？谁把你的脸当书案使了？莫不是秋儿？”
张睿寰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啥。
张睿瀛笑着轻哼：
“倒也不怪秋儿，你这脸也忒大，不像书案才怪了。”
“大哥！”张睿寰喊，底气又迅速溜走，继续嘟囔，“我会瘦的，我还会长高的……”
张睿瀛叹口气，拉起弟弟的手：
“跟我去洗洗，一会儿文大娘子发现了，你至少能少落点埋怨。”
兄弟俩来到大哥书房，张睿瀛拿了面巾亲自沾了水给弟弟擦脸。
“大哥。”
“嗯？”
“父亲今日会回府给我庆生么？”
动作一顿，继而自然进行，张睿瀛清虚的眉眼透出些许世俗温情：
“今日是你生辰，父亲自然会回府。”
“我不信。我只是个次子，还是学业一般长相难看的次子。”张睿寰叹口气，腮帮子软软的在兄长手中堆成一团，“大哥你各方面都那么优秀，父亲就更不待见我了。”
“你不是说你会变瘦会长高么？怎么翻脸就不认自己的话了？”张睿瀛索性把面巾丢下，捧住弟弟的脸颊恶趣味的揉搓，“再说了咱们书读的好与不好又没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至少父亲在任时就不会允许咱们考中功名。”
朝中不成文规矩，内阁成员的子弟都不会在科举中有好的名次，就是为了自身名声，防止世人说内阁成员滥用职权荫蔽子孙，到了张怀正，索性告诉两个儿子，只要自己活着，科举当官，想都别想。
“今日是你生辰，怎么出去见了趟秋儿就成了这副蔫头耷脑的样子？”
张睿寰垂头丧气的把千秋雪的决定说了。
“千家自□□时就以武将传家，秋儿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志也实在正常。她心在天下，你想把她困在深闺的尺寸天地间吗？”张睿瀛捏住弟弟的鼻头晃着，“张二，是你的心太小了哟。”
张睿寰捂着鼻子退开一点，大眼睛里委屈巴巴的闪着泪光：
“我只是不喜欢分离……”
“人生在世，身边的人总是来了又走聚了又散，分离是常事，你要习惯。”
“大哥，听听你这口气，都快出家了，你让未来嫂子听了作何感想？”
张睿瀛玉白的脸庞难得泛起一丝红晕，但眼眸深处仍然有化不开的凝沉厚重：
“世事亦无定数，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见分晓啊。别先抱无谓的希冀罢……”
千府里，千万程捏着女儿的那两张纸，对上面龙飞凤舞的狂草没什么表示，但是里面的内容着实让他吃惊。
他本是武将，字就难看，可这策论里的见解，真的是出自自己年仅十岁的女儿吗？自己常年在平汉城驻守，家里只有老妻带着幼子幼女，虽说请了谭渊作府中西席，但也不过四年多时间，幼子千宏锐的策论一塌糊涂，怎么幼女千秋雪却如此见地深刻？
“谭先生，你看呢？”千万程不太了解女儿，被千秋雪那一双亮如火炬的眸子盯得浑身难受，侧过身去问身边的谭渊。
谭渊年过二十五，但外表仍是一副倜傥风流的年轻公子模样，明阳大街上一走也能掷果盈车，闻言他含笑瞥了眼千秋雪，灿如繁星的眸子闪了两闪，点点头，语带双关：
“小姐奇谋多智出手不凡，堪称木兰再世红玉重现啊，将军不要辜负了小姐一番天赋和志向。”
千万程挠挠头：
“好吧——不过秋儿啊。”
他连忙喊住就要跳起来尖叫的千秋雪：
“平汉城地处边疆条件艰苦，而且你若真的跟为父去军中历练，以后皮肉苦也免不了了。”
“爹爹放心，秋儿一直在做准备呢，功夫——”她心虚的收了谭渊的瞪视，改口道，“功夫可以再练，秋儿一直都有锻炼身体，爹爹可以问问娘亲，我比宏锐身子骨结实多了！”
其实她没说实话，谭渊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实际上能一打三十，三年前被千秋雪意外撞破，谭渊明着教诗书经文的同时，暗地里耐不住小丫头的软磨硬泡，也一直在教她拳脚功夫。
就这样，千秋雪欢天喜地的跟着父亲回了平汉城，弟弟千宏锐别提有多眼红，竹马张睿寰也别提有多失落。
再见时，已是八年后了。
倭国进犯大晖属国朝宣，首辅张怀正力排众议建议大晖出兵征讨，经时近一年之奋战，全线大盛，倭国求和，大晖国威宣扬海外。
此役中同样居功甚伟的总督千万程晋位督师，携三子一女回朝。
入城这天元京满城彩旗招展，欢声雷动笑语盈天，千万程是武将不是腐儒，对待自家女儿自然不会过多拘束着，虽然女儿无法被授予正式官职，但入城这样的荣耀还是应该让女儿体会一下。千秋雪一身戎装，没戴头盔，油黑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飘扬在脑后，她身着鱼鳞甲，后面是猩红披风，盔甲上的丝绦和内里的布甲也都是红色的，十八岁的千秋雪已经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玉貌花容英姿昂扬，在行进的队列中尤其耀眼。她骄傲骑在她那匹乌云骓上，享受着街边的人群中对自己投射来的目光，甚至还有人认出了她就是传闻的巾帼武将“小梁红玉”，她就更开心了，
可惜在皇城明阳门她被拦了下来，入朝觐见天子可没她这个非正式女将的份。
回到家她只是卸下繁重的盔甲，里面的布甲让她犹豫，最后还是依依不舍的脱了。盔甲是她与众不同的标志，脱下盔甲她感觉自己好像就要回到平凡女子之列，这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姐！”千宏锐从外面扑进来抱住她的腰，“我想死你了！”
“呸，少说这个‘死’字，军中忌讳。”千秋雪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直，上下打量着，“哟，几年不见，你窜的倒是挺快，和我一样高了。”
“是姐你长的太高，”千宏锐有一双透亮明晰的大眼睛，此刻里面水光一泛就让人忍不住心软，“之前礼部程大人家的二小姐，你还记得吗？程梦南，和咱们同年的，现在才到你肩膀呢。军中还真是锻炼人啊，姐你看你高的，还黑成这样。”
“啥？！”千秋雪一声尖叫让千宏锐脑袋里嗡嗡的，接着他就被抓着肩膀一阵猛晃，“我黑了？！我有多黑？！！我真的黑的那么明显吗？！！！”
千秋雪一撒手千宏锐就转了两圈一屁股摔到地下，还没缓过神又被姐姐拎起来拖到镜子前，他们两个是龙凤胎双生子，面貌和身高同路长着也差不到哪里，结果两张脸凑一起，千秋雪明显比千宏锐黑了不少，她懊恼的发出一阵哀嚎，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就开始运气。
千宏锐见她气的不说话，就拿软话哄她。
“姐，你虽然黑了，但是还是那么好看啊，程梦南长得比你矮，脸也比你丑多了，前两天她刚许了婆家，郞婿我可见过，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公子，那个丑——”
千秋雪扑哧一笑，又收起笑脸不理人。
“哎呀，姐，兵营里打滚沙场上历练的，总要晒黑，沙场变黑和深闺捂白，你选一个吧。”
千秋雪翻了个白眼嘟囔：
“我还是选前者吧……”
“就是嘛，”千宏锐把自己挂到姐姐肩上，“况且咱爹和哥哥们这次估计没三个月是不会回去了，你肯定会白回来的。”
千秋雪哼了一声完全平复了心情：
“哎，娘呢？进城时我好像看见她和你都在城楼上。”
“和婶母说话呢，没着急回来，大概要等爹和哥哥们一起。我这不想你嘛，先一步回来了。”
“张睿寰呢？那小胖子怎么一直不露面？太不够朋友了！我拿眼睛在人群里搜寻了好几遍！”
千宏锐瞪大眼，楞了楞扑哧一声笑出来，支支吾吾：
“那个……我也不知道啊，要不姐你亲自去找他兴师问罪？他最近钻研茶道，总往定辽街的茶室去，你去扫听一下就知道他在哪儿。”
“哼，小胖子不好吃改喝茶了，我这就去逮他去，不来接我，看我不揍他！”
千秋雪风一般的刮出门，到了定辽街，果然随便找了个茶室伙计打听张睿寰就问出了下落。
“张二公子？刚刚从城门口回来，大概是往回梦茶室去了。”
千秋雪点点头，定辽街上三两乱窜的莺莺燕燕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这些姑娘们干什么呢？”
伙计抬头一望，了然的笑笑：
“嗨，这不西岭四友今日聚齐了嘛，就在回梦茶室，这些姑娘们为了饱眼福呗。”
千秋雪不屑的哼哼：
“真是没吃过见过，大惊小怪。”
她又一阵风似的刮到茶室门口，只见店面被围在一片小小的竹苑之后，影影绰绰的显出几分清贵高雅，不过茶室院外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堵着不少年轻姑娘，所有人都神色激动，小声的挤在一起议论着张望着。
千秋雪挤到前面正要往里进，在门口的伙计却把她拦住，说非是茶侣不能进入。
“茶侣？什么茶侣？喝茶还找伴侣？”千秋雪拧着眉头不可思议，“我找人，张二公子，张睿寰。”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朋友。”千秋雪暴脾气上来，要换在军中，早就打将进去了，不过她也知道眼前是斯文人的地方，武人的一套在这里不能施展，“你进去告诉他千秋雪来了，看他出不出来迎我。”
伙计进去，很快门口冲出来一个瘦高人影。
“千秋雪！”那个瘦瘦高高的人跑到她跟前立住，千秋雪仰头扫了一眼，好高啊——嗯，长发飘飘白白净净，长得挺好看，声音也挺好听。
“你让让，”千秋雪不明白周围那帮姑娘为什么盯着这个瘦高个子发出挤在嗓子眼里的尖叫，她只是伸手把瘦高个子拨到一边，“我找人，你别挡着我。”
她仍是伸着脖子往茶室门口瞭望，嘴里嘟囔：
“小胖子怎么还不出来？看我不揍他。”
“秋儿。”那个瘦高个子被拨到一边，无奈的伸手拉了拉千秋雪的袖子。
“哎呀我不认识你，秋儿是你叫的嘛，别挡着我！”千秋雪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仍然往里张望。
瘦高个子继续无奈，重重叹了一声，为了盖过那些姑娘的声音，他只好提高了声音重重叫道：
“小球儿！”
千秋雪目光瞬间僵直了，半晌后她慢慢移动脖子，再度仰头打量起那个瘦高个子的脸。
“你……你是……肉圆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