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97、柽柳

　　潮水退去已是一日后。期间洞里的孩子们睡了醒、醒了睡，最后饿得睡不着，眼巴巴地望着洞口，侧耳聆听洞外的浪潮声。

　　“潮水退了。”清和率先弯腰出了洞穴，远处大片的沙滩裸露出来。

　　孩子们纷纷钻出来，沿着山崖陡峭的鸟径飞快冲下山，捡拾来不及随海水而去的贝螺，每人的手腕都至少有一枚储物镯。

　　“我是莫雾里，你叫什么？退潮有不少好东西，在我们樊川，外地人偶尔捡一回没关系的。”女孩儿双目紧紧盯着地平线处，手上攥着一个巨大的螺号。

　　“石岐。”似乎她在行人司那边的取名已排到第十七，上次是石榴。

　　“十七，现在下去，手脚快的话还能收获不少。”莫雾里的目光一直落在远方。

　　“不用了，谢谢莫雾里。”清和站在她身边远眺，海面很平静，海风若有若无，与赤脚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地平线的颜色刚发生细微的变化，莫雾里用力吹响了螺号，号角声响彻海滩，跑在最远处的孩子们快步往回走，边走边捡起漏网之鱼，在海水淹没崖下海滩前，他们抓住簕杜鹃的藤蔓爬上半腰处，确认所有人都上来了，莫雾里转身去汇合。

　　莫雾里告诉清和，未来十日内至少还有三次大潮，建议她在樊川暂居些时日。

　　清和婉言谢绝，目送他们下山离开，半岛三面环海，此次被潮水淹没了约一半的土地。人们大部分聚集在正中或内陆的高地，显然应对经验十分丰富。

　　清和操控着竹筏慢慢漂向深海的潮来之处，入水后她不断下潜。飞升伊始她未找到蛟珠，还以为一并毁在雷劫中，后入水如在岸，便忖踱蛟珠兴许与肉身相合。

　　海底有无数岩穴，半数有主，清和模拟小鱼游动，慢慢探索樊川附近的万里海域，她甚至见到几座宫殿，殿内空荡荡，只余明珠、宝玉、灵石相映成辉。

　　体格自成宫殿的银灰色海蛤缓缓张合蚌壳，灵力裹挟着水流翻滚而上，几息间形成百米巨浪向樊川涌去，海蛤重新紧闭蚌壳。

　　清和耐心地等待着，几个时辰过去，海蛤重新张开蚌壳开合了两下，一股极细的水流形成并被吸入蚌壳内，渐渐地水流中出现人和妖族的影子。

　　清和顿时明白海蛤在捕猎，她向来尊重天地秩序，但人皆有偏向，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同族被食用，遂主动现身，海蛤一惊连忙合上蚌壳。

　　清和便截断暗流，将被劫来的人与妖族原路遣返，无论是否有生机。

　　海蛤大门紧闭一动不动，清和干脆留在远处，重新回味水下练剑的经历，海底无昼夜，落霞、星辰随意切换。

　　海蛤趁她练剑悄悄挪了位置，清和马上相随，引得附近成群的小海蛤也跟着移动。你来我往几次后，仿佛捉迷藏累了，海蛤回到原位再次一动不动。

　　清和照旧立在水中练剑，或者收剑随兴跳舞，指尖从水里滑过，心中不禁多了三分柔情，她想到什么舞就跳什么舞，大有在海底待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渐渐地，密密麻麻的小海蛤围着大海蛤游来游去，卷起无数的细流仿佛海水在沸腾。大海蛤不堪其扰，加上时刻忧心被一剑剖开，终于在四十个月圆后开口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清和收剑：“潮水至樊川海岸而止。”

　　海蛤立即道：“绝不可能。”她受命掌青海潮汐，樊川为青海瓶颈，万潮聚合于此，海岸不能止。

　　“若为潮聚之地，樊川则不存。”

　　海蛤马上道：“樊川本就不该存在，是我怜悯芝山妖乱，芝山部分人、妖迁徙樊川后，每逢大潮特意约束一二，樊川自此繁荣。”

　　这么好心？且就上次所见，约束后的潮水仍淹没大半樊川，并不宜居，谈何繁荣。

　　大约清和脸上的质疑太明显，海蛤干脆道出原委，反正她心中坦荡：以前樊川送来祭品，她信守承诺守护一方安宁，如今樊川毁约，她凭什么再劳心劳力？而且大潮源于水势，与千万年前不可等同而语。既然樊川不再适合生存，何不换个地方？又不是没换过？芝山是被削平了，挤挤还是容得下……

　　海蛤越说越气，自觉这九千年来的苦心全被无视，不对，还被倒打一耙！

　　“水流中那些人、妖怎么回事？”

　　海蛤无所谓道：“被潮水拍死了、淹死了，我趁手捡回来的！总归要海葬的，先到先得。”

　　清和自忖没那个口才说服海蛤发善心继续免费履约，海蛤则以为她不信，马上尖叫：“你是人！不问人话，偏先来审我！凭什么审我！修为高就能为所欲为吗？有本事同青海鲸王比一比……”

　　清和静等她平息，方道：“似乎鲸王不在意这些小事。”海蛤哼哼了片刻，合上蚌壳自顾修炼去了。

　　清和等了等，见海蛤实在没反应，普通来时般悄悄离开了青海。

　　樊川如旧，在田耕耘，在林狩猎，修为参差百态，勉强抵御异族的侵扰。风止崖的勒杜鹃火红灿烂，莫雾里长得健壮敏捷，手里的绳帆拉得紧紧的，慢慢接近清和的竹筏。

　　莫雾里好奇地问：“没有帆，靠浪吗？倘若用灵力，未免太浪费了。”

　　清和回道：“一半一半。”反问她们为何还在樊川。

　　莫雾里自然而然但：“我家就在樊川啊！”不像其他族群，他们讨厌迁徙，也极少外出。

　　“潮汐只会越来越猛烈。”直到樊川被冲平。

　　莫雾里毫不意外，身边所有人都提起过潮水比以往更猛。她突然问道：“是海妖说了什么吗？”一去几年，还以为离开了。

　　海蛤的话有水分，清和不出声。

　　莫雾里大概也知道海妖嘴里不会有好话的，便诉说了自己知道的往事。先人考察过樊川，知道非久留之地，本待芝山乱平就返回，不料被海妖诱惑。

　　“海妖承诺，只要樊川每十年贡奉五位长者，她便护佑樊川安宁。这里十分安宁，没有好战的妖族，人与妖和谐相处，寿终后均是海葬，十年五位也不难。但两百年前，海妖突然传告五位长者不足以弥补她耗费的心力，要求再供奉小儿两位！我们四方氏向来为樊川子民立命，怎会答应这般无理的条件？坚决不供。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年年水淹樊川，沃土不再，越发艰难……”

　　清和暗想：十年五位寿终，如此恰好吗？

　　莫雾里问清和是否还记得山洞避潮的那些孩子，清和点头，莫雾里冷笑：“都是作为祭品出生。”四方氏一贯身先士卒，从少主开始。

　　清和疑惑：“不是不同意供奉吗？”

　　“有备无患？”莫雾里满不在乎道，反正他们不爱与家人同处。

　　清和眺望大海，一时无言。

　　“若在襁褓里，献祭便献祭了，无痛无觉。送到山洞的孩子没断过，都不能骗自己取消祭品之事。”最为可怕的是，越长大，为了守护樊川，他们有些人已经甘心献祭生命，只等那一刻的来临。

　　莫雾里离去后，清和再次入海，费了些功夫找到挪窝的海蛤。

　　“胡说！拿多少灵石办多少事，我不要灵石，就想海葬拔个头筹。我抹平那些潮水耗费的灵力，樊川难道不该补给我？以前在芝山年年海葬数百，到了樊川他们活得安安稳稳，我十年才要五个！现在事情那么难办，你当我想要小儿？老的不愿意，年轻的不愿意，可不就轮到没断奶的！”

　　清和在蚌壳上磨着剑刃：“你收到了追加的供奉？”

　　海蛤颤声道：“没……”

　　清和磨剑磨得更用力，似乎下一刻便能穿透蚌壳，海蛤忙道：“有收到，不多，就三、七、九次！九次！”

　　“真收到了？为何潮水淹了樊川？”

　　海蛤不耐：“他们一会儿给得痛快，一会儿缺斤少俩，没给足自然不办事！”

　　清和放开海蛤，海蛤依旧无路可逃，遂破罐子破摔：“杀我也无用，遍地海蛤，我死，它成，仍为潮汐，你敢灭族？”鲸王袖手，源于她中饱私囊，倘若阖族覆灭，鲸王必然不会放过眼前人。

　　清和杀了海蛤，她也亲眼见到一只绿色小海蛤迅速长成类似的模样，紧闭蚌壳一动不动。

　　清和折返海面，立阵青海，潮汐将遇风止崖而回，并于风止崖半腰植柽柳，一叶一人心，叶分阴阳，白而透明为阳，黑而混浊为阴。以莫雾里所在四方氏为正，樊川同心为阳，樊川异心为阴。

　　平潮阵持续运转的动力来自柽柳集聚的愿力，六成白叶提供足够愿力，不足六成，阵险。五成之日柽柳开淡红色花，结蒴果，蒴果为船，阵破时可救一命。

　　清和告诉莫雾里：“我只是推迟了潮汐。”

　　莫雾里沉默，而后问：“不能以潮汐不至为正吗？”

　　相当于直接向柽柳献祭，清和道：“不能。”她杜绝了柽柳成为另一个海蛤，为此将同心的条件设置得极为宽泛，异心条件极为苛刻。

　　自此樊川有柽柳，后世子民自称柳叶，细叶。

　　两千一百三十六年后，柽柳花十日，果一日，果落后离枝不见。樊川有人离，有人留，潮汐起，樊川没无，蒴荚子漂流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