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有园

82、换皮

　　医馆账房对四灵说了一个数额，四灵惊异，这恰好是她能负担得起的。她犹疑问道：“这个金额是不是没算全？”譬如只是一天的费用。

　　账房和善地告诉她，就是这么多钱，多出的部分有人帮你们代为支付。任四灵百般追问，账房没有透露姓名。

　　四灵没对四喜说这件事。四喜本就不赞同来苏方城，觉得没必要花冤枉钱，素和医馆在各个城池的医术差别不大。但四灵总想试一试，如今果然成了，谢天谢地！

　　潘璃过来探视了一次，便让四灵在医馆再休养半个月：“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差这一步。”

　　半个月后，四喜已经能正常走动，脸颊恢复血色，握拳有力，他能感受到体内缓缓流转的灵气，他确定可以再次修炼。

　　四灵觉得他举止有些生疏，便主动问道：“你记起往事了吗？”

　　四喜审视地看着她，四灵顿时明白了：“我们不曾盟誓，你去留随意。”

　　四喜神色不悦：“难道在你心中，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四灵笑着解释：“你我之间有什么恩义？搭伙过日子，谁也不欠谁，只是欠了医馆，素和高义，我们慢慢还便是。”四喜操持家务十分妥帖，她在外耕种也得力，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暂时不必再攒局了。

　　男子气笃：“四喜？这取得是什么名字！”真搭伙过日子，他身体方愈，难道不该让他劳作几年补上之前吃的亏？

　　四灵诧异：“是你醒后自己说叫什么“四喜”的，我还觉得咱俩名字挺像，就留你住下来……”

　　两人回到济城金谷园旁的小屋，四喜问：“地里有什么要用力气的？”

　　四灵道：“现在是冬季，还是你记起过去忘了现在？”修为低一点不影响她种田的力气，大约在某些人心目中，一星阶不算修为。

　　四喜冷静下来，恢复之前的温和妥帖，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仿佛认下那句搭伙过日子。

　　清和比以前更加忙碌，毕竟要还债，她此前的积蓄在城郊买了一套乡间小院，距离医馆六十里远，但她早晚御风半刻钟便到了。

　　子君出来几次都没见到她，以为她已经离开苏方城，顿时不悦。

　　潘璃道：“她去城外采药，三日后回。”

　　子君拧眉：“苏方素和快关门了吗？否则怎么总让门下弟子出城采药？”

　　潘璃憋笑：“清和用了我们很多药，又无灵石买，只能亲自采药来补上。”

　　子君耳根泛红，落寞叹气：“潘璃，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小孩子？”

　　潘璃认真端详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子君，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小孩子？”

　　子君恢复了几分信心，再接再厉：“子鄯来信说子缜变得成熟稳重，你说我是不是该学一下他？”

　　“比如？”

　　子君兴冲冲道：“比如找位女子起红鸾誓，再生一两个孩子！”

　　潘璃转身离去，她收回之前的话。

　　子君脸上的笑容消失，倘若修炼无用、识药学医无用，他该怎么做才能成为素和少主？子君子君——只因他不够成熟稳重？他笑得也不多，还能怎么稳重？难道要与长风子清比试一场？

　　三日后，清和返城。她将采集到的药材整理炮制后，才一一交接给药房，勾销欠账记录，还有五百一十五笔。

　　暮色中，清和准备回自己的小院，子君执意送行，清和不得不放慢脚步，等他说出来意。

　　子君开口先揶揄：“你来素和本为了求医求药，现在自己的医药不见踪影，反而要为他人的药资劳心劳力。”

　　清和叹：“诚然如此。”世事无常，哪能都按计划来，人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子君垂下眼帘，忽而问道：“我与长风子清比试，能有几分赢面？”宿薇谷少主晋位之战，未来少主与城主动手，城主总是留有余地的，虽然都是败，但真不至于几招就下来。

　　清和眼角带笑，没有说出实话打击他。

　　子君不服气，道：“我能赢你。”

　　清和请他留步：“对。我要回去了，子君努力修炼吧。”

　　素和子君努力了五十年，终于学得素和古籍里的回春之术，觉得自己也不是一点医术天赋没有嘛。

　　他打算为尚清和施回春之术，清和反问：“何以报君子？”

　　素和子君想了想：“不需要，你权当作是我请你帮忙一试所学。”

　　清和却道：“若你想问子澜，无心之人不可预测，权当他不存在；若问子清，修为上难以逾越，现任的两位家主难道曾誓死论个高下吗？”

　　子君不由笑道：“好吧，我们平了。”

　　遵照吩咐，清和闭目屏息潜入药浴池，中途子君不断加入各种药材。清和能感受到池水在沸腾，感受到全身皮肤被撕扯，后来她索性屏蔽了痛觉，沉浸在冥想中。

　　屏风外，子君道：“子规曾言，回春须去旧换新，如虫蛇蜕皮。”

　　清和回身看着黑乎乎的汤池，不敢相信自己在里面待了三个月，她掐诀清空汤池。手指捻了捻，练剑磨出的硬茧全部消失了，手背肌肤细嫩。对镜自照，面容过于青涩，印象里这张脸出现的时间不久，入一剑山后五六年年？

　　她转过屏风：“这是回春术，还是缩骨术？”

　　子君忍笑：“诚然是回春术，初次失手，请多多包涵。”

　　清和凑近银镜：“这样苍老的眼睛配这副身体，很是怪异——”

　　子君也凑过去瞧了瞧，镜中人眼珠乌黑沉静，向他看过来时仿佛能勘破一切心事，他后退一步：“之前不以为怪，现在反过来罢，过上两天就习惯了。”

　　清和做东，请潘璃与子君上芸香楼。

　　潘璃谦辞：“无功不受禄。”子君的回春术可向问诊者开放了，清和本人就是最好的招牌。

　　清和道：“缘起潘璃，不可不谢。”

　　子君哼了一声：“你欠下偌多药帐，可不是该谢谢潘璃。”别想着一走了之。

　　潘璃看了他一眼：“不急。再说清和早期代为垫付的药资，求诊者已陆续结清。”

　　清和虽然奇怪四灵哪里来那么多灵石，但到底只是邻居，她已尽力。并没有点过量的菜品，结账时二十万灵石，清和心中再次感谢修炼。

　　出城采药，又一次与子君组队。清和道：“为表示谢意，未来十年，你的那份我帮你吧。”

　　子君拒绝：“说好的扯平了。再者采药本就是磨砺弟子，素和又不差那点药。”

　　清和没说话，暗中却觉得素和挺稀罕城外天生地长的药材，他们采的药材半数都被收回本家，还回来的则是药田统一栽培的。

　　这么多年下来是头猪都会飞了。如今子君的眼力、速度不比清和慢，大部分妖族见到素和标记的服饰会避让，偶尔有看不惯人修的，双方便打一架，各有胜负。

　　他们在夜里视线不受阻碍，但夜里的野外太宁静，采药人无意去打破，夜间便停下休息。

　　清和扫出空地起了篝火，与子君相对而坐。清和拂拭长剑，子君问：“剑是何名？”

　　“素剑。”

　　子君笑：“剑名素，你名清和，注定与素和有缘。”

　　清风想，那师兄也注定与长风有缘，观澜则为何呢？若师父在，长风、百里似乎都可。

　　清和起身在三丈之外练剑，天地幽冥，剑带流霞。子君静静地看了会儿，取出若耶琴横在膝上，弹起春花厌，二月春花厌落梅，竟意外地合调。曲终收剑，清和默默坐回原位，看着篝火不语，火光映在脸上红了一片。

　　素和子君道：“这身红衣很配你。”

　　清和嘴唇动了动，因为同款十二色裙裳，今日轮到红色这件。

　　子君道：“碧海水、斑芦烟、乌栾叶、血合欢子、凤凰花蜜，生死轮回，无药可解。”无论男女，唯有孕育。自很多年前素和氏研究发现容成三百年一次的春潮来源，数量最少的乌栾几乎被砍伐殆尽，而禁燃敕令发布后斑芦疯狂生长。尚清和在短短的三百春秋里去了多少地方呢？

　　以上五种清和似乎都有收集，她调动体内灵气，脸上红晕退去，子君未再深劝。

　　清和清点着账本，再来两三趟就能结清药材，加上坐诊得到的工钱，离开苏方城后可以长长久久居于城外，实在觉得寂寞了再入城。

　　最后一次出城。子君举着一枝金黄色异花枸骨递给清和，清和没接，子君又朝她递了递，时隔多月后主动开口：“不过一枝花。”

　　清和瞥了眼普普通通的枸骨花，伸手捏住花枝，子君未松手，且笑道：“纵然比不过人，我比此花如何？”

　　清和微微点头的刹那，子君转动枸骨，绿色叶缘竟划破清和的手指，不等清和皱眉，枸骨消失在二人掌心。

　　两人眉心依次浮现出枸骨花纹，清和恍惚听到另一人的心声，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子君执起她右腕：“我终不忍你放空热血。”清和不语，子君作出退让：“倘若你去长风，我便罢手。”

　　清和默默抽回手，子君遂扯下左襟，锁骨以下一寸处绿藤金花：“本就蠢笨，零落苏方，待潘璃见我孤身回去，定然当做笑话传回素和谷。但那又何妨，我与少主位无缘，待家主有了新人，谷中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清和忍了忍，道：“我虽不知你做了什么成就红鸾誓，但你可三日后再回。”在苏方城多年，她听说过红鸾誓，解誓后至多三日，眉心花纹便会退去。

　　子君又扯下右襟：“那我宁愿早点被笑话，免得我变不出活人给他们看！”

　　两人在枸骨林对峙，潘璃见他们多日不归，亲自过来找人。潘璃入林之前，子君将衣襟复位。

　　潘璃见二人眉心枸骨花纹愣了一息，强忍住不去看子君，素和子君纵被放逐，还轮不到自己一个小馆主质问，便硬生生道了句“恭喜。”

　　子君喜在眉梢：“谢谢潘璃。”

　　清和将此行收获交给潘璃，子君冷下脸：“我无法留下你——也好，改日你死在荒郊野外，看在盟誓的份上，我亲自去为你收尸！”

　　潘璃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手上灵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清和向他道谢，子君气到口不择言：“容成从未有守贞之谈。长风子清眉心印菩提，注孤生；长风子澜宿薇谷骗尽六氏，子玉何辜？”

　　清和指尖逼出一滴血：“与人无关，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何况他们顶多算朋友。

　　潘璃暗中传音于她：“就不能为了性命忍一忍他？子君不放你走，你又不肯伤他，枸骨林不宜久待。”

　　子君拽过她的手指，将血涂在身边的枸骨叶上，顿时百年枸骨树化为焦木，没有他的血作中和，压制百年的火毒可以焚化木石，否则何以成就三百年一次的春潮？枸骨至阴，但这片枸骨林年份不足。

　　他怒道：“你以为我在逼你，我只是在等你作出选择，等到这最后一日。今日还想去哪里？不若就葬在枸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