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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往 ...

  •   履云梯上,清和继续完成白日未竟的打扫任务,沙沙——扫帚细枝有规律地从长阶上划过,雨水落叶被吸收,石阶变得干燥干净,从杂乱变为有序。雨后的夜空星斗满天,不需放开剑域守护,甚至黑暗中极其细碎的落叶也逃脱不了她的眼睛。身体形成了记忆,她手脚娴熟不停地扫着石阶。
      清和仍有种不真实感,恍恍惚惚的,默默消化自己修为金丹、拜大乘尊者为师、以掌门为师兄,她不再是初入山门练气期的外门扫地小弟子了。
      彼时她十二岁,但对于修士来说,这个年纪入门已经算晚,兼她水木火土四灵根,年年谷雨祭下,也只有一剑山愿意收下她。
      她家原在小镇开医馆的,不愁吃穿,爹娘也不真使唤女儿干重活。来到流霞山后,她却长阶扫得累吐、剑法练得手脚割伤一次又一次。
      最难捱的是方圆百里不见第二人,她再寡言少语,邻里也有几个玩得好的伙伴,而且少年人还未曾经历刻骨铭心的伤痛能四大皆空、淡然地在深山老林过着清苦的生活。但清和在这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无忧无惧,因而无悔。
      三百多年前的谷雨前夕,芸姑如同往常般去邻里串门,边闲谈边纳鞋底,长袖下的淤青未影响她抽针拉线的力度。两家姑娘也在旁边学着做,只是其中薄薄一层,纵纳得不齐整就夹在中间,也不耽误穿。
      “昨日在丽水桥上遇见阿香,还没说上话,便被她家那口子拉走了。”纪氏说完还不屑地哼了一声,真要面子拳头敢往脸上招呼?
      “半路夫妻,很不容易。”芸姑低头将针用力顶进一寸厚的鞋底中。
      纪氏点点头,又道:“陈二再不好,也比杜老三出息,能养家,阿香脸上肉都多了些。”
      芸姑抽了几次都滑手,便将鞋底贴到嘴边,牙齿紧紧咬住针梢,手上同时使劲儿终于将针抽出来了,这才接上:“甘蔗没有两头甜。不都这样?”
      纪氏噜了噜嘴,示意她笸箩里有半块黄蜡。
      芸姑笑笑,顺手将针在头皮上刮了两下,又开始纳起来,这次顺畅多了。
      纪盈见女伴又成了闷嘴葫芦,马上猜到她家里的那点事儿,娘亲眼皮底下不敢出声安慰她,便陪着默默纳鞋底。
      纪氏见二人难得老实做女红,便打发她们出去玩一刻钟,自己与芸姑端起茶杯喝口水。
      青禾先小声开口:“没有醉酒。”因此更加恐惧。
      纪盈皱眉,担心她受到牵连,拉起女伴的衣袖,干干净净,纪盈松了口气,将她的衣袖整理回原状:“这种事,要么使劲儿哭,要么跑!”千万别傻站着,还手毫无胜算。又安慰她:“你爹是大夫。”下手有分寸。
      青禾扯了扯嘴角。
      两个女孩很小声说着话,屋里的大人虽然避忌闺女,并没有特别遮掩:“在看了,看个三五年,是好是坏……”
      纪盈与青禾对视,齐齐翻了个白眼。
      傍晚,母女二人回家,尚父心情不错地抬头:“回来啦!院子里有袋红薯,削两根放粥里吧。明天谷雨祭,今晚都将衣服都找出来备着……”
      青禾见怪不怪,应声去煮粥,打断的椅子腿算是硬柴,最适宜焖粥。她默默背诵穴位图,又忍不住停下来在心中祈祷,吃饭、洗漱、睡前,谷雨祭开始,谷雨祭结束,在习惯性的失望下,神明回应了她。
      无所谓资质,几乎停滞的练气初期修为使她在流霞山与世隔绝。
      清和初始自言自语,给手中的剑、路边的树、树上的鸟、天空的云起名字,假装亲热地聊天,诉说气候炎凉、扫阶修炼等等。后来,越说越少,也忘记那些绞尽脑汁亲自取的名字,剑是剑树是树,逐渐习惯一个人出入生活。
      清和偶尔忆起曾经的逃避,不免羞愧:那一幅幅画面中,她只是蜷缩在某个“安全”的角落落泪,并没有冲上去……叹息之后,曾经浓烈的爱恨也被淡忘。
      经履云梯锤炼的身体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她渐渐喜欢扫帚划过石阶落叶的声音,喜欢挥剑时的舒畅,喜欢伏在长阶上清冷如玉的质感,喜欢大雪封山时扫一级台阶雪融化一圈的样子,喜欢云蒸霞蔚的绚烂,喜欢在空旷山顶放声长啸……经年累月下,清和甚至可以一次不停地扫完长阶。
      清和以为自己进境很大,但是用身份铭牌查验修为,还是练气二层。剑法更流畅、冥想打坐时间更久、打扫长阶时间更短等等,这些自我感觉不错的进步总是轻易被真实的修为击溃。
      清和一个昼夜可以查看修为几十次,抓紧一切休憩的功夫,将灵力打入玉牌中,立即显示结果,失望之余不得不承认入山只是幸运。
      提升修为的神丹妙药、指点修为的师父,早期梦里频频出现。后来她痛定思痛,将身份玉牌丢在一个她暂时去不了、够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戒掉时刻想查看修为的冲动。
      求仁得仁,踏实练剑,慢慢生活。当不在意昼夜变更、山中季节转换又不明显,她渐渐忘却了时间。癸水短促地来过一段时期就完全消失,皮肤没有松弛长斑、头上找不出白发,时间似乎也将她遗忘。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清和对自己的修为增长并非一无所知,毕竟御风飞行可以轻松去到相邻山峰,剑法演练更轻松,剑域越来越宽广。一剑山不爱杀生,早早告知弟子要克制剑气,收发自如,不然轻易不得拔剑,更不得出山门,修炼剑域是克制的最好方式。
      清和曾憧憬过自己的剑域的模样,会不会就像流霞山?最开始肯定没这么漂亮复杂,大概山尖的一抹微云?
      剑域修炼进展其实很不顺利,她没有亲眼见过别人施展剑域,玉简中寥寥数语,她只好不断摸索思考,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表达并尝试。
      清和小心地斟酌自己的剑气,按照功法里的指引要求,一点点调整着出剑的速度、方向、力道、轨迹形态,也曾一度怀疑,这难道是要拿剑绣朵花吗?练着练着,她往往连落霞三十六剑式都忘记,无奈只好静心先扫长阶,此后暂只在燕云台练剑,那里有束缚阵法,保护周边花木以及台面不被乱冲乱撞的剑气摧毁。
      一日长阶上,忽然大风迎面,树涛阵阵,花叶飞舞,清和执帚而立,闭目在心中演练剑法,风息后,发现衣襟上别着一朵小小的桃花。
      清和叹,竟是桃花。剑气不稳,剑域不稳,桃花很快散了。烟雨江南的三月,乌瓦白墙的水乡,门前屋后多种桃杏,红褐的枝干遒劲,红粉的花瓣夭夭,十里春风舞尽芳华。
      先是一个花骨朵,再是一枝,渐渐一树,清和是乐意成一片桃林的,于是练剑又有了新的趣味。剑域中练剑,剑气不泄,凝成的花树也越来越多,满目繁花似锦。从贴着衣襟到一级台阶,到整个山顶的燕云台,亦或从山麓铺到山顶,清和从花枝间穿过,欣赏着这份美妙。
      持剑人是剑域的主宰,可以主动将范围内现实里的东西纳入,不论是否有生命。也可以什么都不纳,宛如开辟一个空间,单纯地在剑域内练剑。出则锋锐,收则清和。不论慢剑还是快剑,剑气总能凝成她喜欢的花朵。
      慕清风仅一眼便看出她的剑没有杀气,猜到她一板一眼按照褚雪堂的教诲来修炼的,却又奇异地和谐,自成节奏。
      每次新人入山,那些拔剑比翻脸还快的真君们,都被宗门轮流安排到褚雪堂授课,捏着鼻子睁眼说瞎话,却又不会直白灌输剑是凶器。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是剑修,彼此不肯轻易服输,在日常对练、门内试炼中,弟子们多多少少都见了血,出剑带了几分煞气。
      剑气似主人,尚清和的剑竟然能看到一线生机,慕清风不禁多了份注意,略做犹豫后决定为其筹谋拜琳琅尊者为师。
      宋琳琅虽然行事肆意,收徒反而慎重,对资质和心性要求颇高。她没有直接反对,只是提醒爱徒善始善终。
      浮云阁内,慕清风正在对着传讯符录口讯,详细回复了友人关于符阵材料的大篇问询后并没有立刻终止口讯,他微微沉吟,继而轻淡地问了句“可记得为你幼弟接生的那位妇人之女?”
      很快意识到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拐了几道弯的无关紧要之人,提醒道:“三百年前一套剑法五年学了个形状的那位。她已金丹中期,尚只会那一套剑法,你身边若有容易学的、辅助类的功法,下次随钟真君带到一剑山……”
      一剑山对剑道独有心得,尚清和显然不擅于此道,或许符阵丹药上能一展所长。
      观澜没有收徒,观氏目前仅剩他这一丝血脉,而乔陵踏上仙途的修士,基本都绝了后嗣之望。
      今日非慕清风初见尚清和。
      十二岁因家信告急返乡,母亲同姑母却为他引见了一个面带风霜的妇人,欲为对方寻女。他只是诧异寻亲寻到仙门了,直到对方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包裹在层层绣帕中的玉简,收徒玉简上正面刻着一剑山,背面刻着姓名。
      姑母慕偲仪殷切问他:“阿风,芸姑长女与你同年入山的,你可有印象?”
      芸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慕清风只是轻轻摇头,眼见芸姑大悲掩面低声呜咽,慕清风对失望的姑母道:“玉简是真。一剑山收徒千百人,应在其一。”又问芸姑倘若找到尚青禾是带她回凤轻城吗?
      芸姑转悲为喜,先谢过二人,擦泪道:“不,不必。您见到她,也不必提民妇,倘若她好好的,吃好穿好,您方便的时候派人和民妇说一声就好!也就心安了。”
      侍女们带芸姑离开,屋内只剩慕氏姑嫂二人及贴身侍女。慕清风端坐下方饮茶,听其谈论离开的妇人,也许才生育过,明艳无双的姑母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梧城到凤轻千里之遥,孤身寻来,只因打听到观慕两族有子入山修行。”
      慕清风不关心后宅及女子琐事,陪在这里只是慰藉二位长辈思子之情。
      知子莫若母,慕夫人招呼侍女将幼子抱到长子跟前:“这是阿岳。我与你姑母生产俱艰难,府医也束手无策,多亏芸姑妙手修正了胎位,并非娘亲诓你回来。”
      慕清风站起来恭谨欠身:“风不敢,请母亲、姑母珍重。”
      慕偲仪特地嘱咐侄子此事不必告诉其表兄阿澜,以免牵扯出不必要的纠葛。
      慕清风应承,然而离开前,还是忍不住问凤轻城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何必如此急切?”五年生育两次,只为求子,他与表兄虽然修炼,未必不能庇护观慕两族。
      姑嫂二人相视微笑,并不解释。
      慕清风回山后寻机翻阅弟子名册,独自御剑来到流霞山,隐去身形看到了扫阶中途歇息练剑的少女。
      一套入门剑法循环往复练了十几遍,勉强圆融,眼见她刚舒了口气放松下来,谁知最后一式没有收住,长剑脱手,沿着石阶铛铛铛滑落了几十级之下。少女捋了捋汗湿的额发,熟练地跑下去将长剑捡起来,检查剑刃无损后收入剑鞘中,修长的身姿马上变得佝偻,一手扶着腰一手拄着剑鞘向上爬着石阶,慢吞吞地在放扫帚的石阶边坐下,掏出一块甜饼漫不经心地咬着,眼睛望天望地。
      慕清风悄悄地离开了,这应该算“好好的”了,平生没有见过这么笨拙的人,全然忘记笨拙的人根本没机会到他眼前。连夜发出了两封笔讯,一封回凤轻,一封至文心阁,后者他确实只字未提回乡之事,只报内外平安,以及深山藏拙。
      年龄相仿的表兄弟,人前俱仪态万方,人后扒了一身华丽皮囊无话不谈,难为兄难为弟,索性直接称名称字。
      碍于两个宗门相隔太远,当前低阶传讯符又受制于距离与时效,在他们修为未突破元婴前,音讯往来次数并不算频繁。
      观澜主修符篆,慕清风提供特制符纸和朱笔,在二人一次次的交流中试验改进低阶传讯符功效,如今已经成功绘制出可远程往返回信的符篆,只要在乔陵大陆,没有秘境法阵隔绝之地均可往来自如。排除天份资质,中阶高阶符篆必须达到一定的修为才可以绘制,低阶符篆则入门后即有几率绘制成功,这让他们都大赚了一笔灵石。
      今日再次见到那个名字,慕清风也略感意外,当初他传信回家便意味着相关人事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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