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以为我风情万种[娱乐圈]》司晨客

5、缘起（五）

　　她这次选择的论坛和上次一样，都是某非著名女性匿名论坛。

　　鉴于上次的鉴绿如潮，她这次有意隐瞒了很多信息，说得很含糊，主要描述了自己的震惊和苦恼。

　　果然这次的回复就要比上次温和很多。鉴绿党不出意外地消失了，可能网友们都体恤她“年幼无知”，大部分回帖是亲亲抱抱，有引发共鸣，打码分享自己的被骚扰经历的，也有热心积极，不停在那里出谋划策的。

　　帖子里足足盖了大几十层楼，热心人的建议始终集中在以下两条：

　　第一、赶紧谈恋爱，找个男人让对方知道她是有主的，让对方知难而退；

　　第二、把事情告诉父母，由父母或者家族里靠谱的男性出面，约对方详谈。

　　平心而论，这两条建议都很务实，但是对于萧依依来说，却不具备可操作性。

　　她已经习惯了单身生活，清净安稳，这时候要她找个男人谈恋爱，简直比习惯了一个人住的人突然要和陌生人合租一间房还要痛苦。一想到她要将自己一部分休闲时间花在和某个陌生男人交际上面，她就觉得万念俱灰。

　　那么，胡乱树立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人物，谎称自己有男朋友呢？她不喜欢说谎，深知一个谎言将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最后会难以为继。更何况，她在此之前，已经以立志不婚的理由，谢绝过很多场相亲了。如果这个时候公然宣布自己有男朋友，大概率会得罪那些从前热心替她保媒拉纤、把自家亲戚朋友的小孩介绍给她的同事们。

　　至于第二条建议，她老家距离临海市物理距离两千里，她和她父母的关系又比较冷淡，何况父母年纪已过六十岁，不宜奔波操劳，家中六亲无力，没有什么靠谱的男性会为她出头做主。

　　为了寻找更有操作性的建议，她转战在本地人当中很有名气的轱辘论坛，同样开了匿名，洋洋洒洒将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通。

　　轱辘论坛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见惯了中老年人噶姘头的八卦，对于她年过三十被骚扰这件事情自然而然表示相信，继而有人好奇提出：“你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吗？”

　　有人震惊：“难道你现在还是处女吗？活久见！”

　　萧依依便觉得有些尴尬。社会传统观念要求女性冰清玉洁，希望所有女人都洁身自好，但是其实在社会大众观念中，这个洁身自好是有时效的：十几岁、二十岁的女人是处女，这是值得口头嘉奖的事情。但是到了三十多岁上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尚未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的女性会被冠以“老处女”、没有女性魅力之名，被各种嘲笑贬低。

　　萧依依其实是一个思想前卫的人。大概是出于对社会主流重男轻女观念的一种逆反，她其实属于平权派。如果她看到男人们被容忍做某件事情，便会在网络上见缝插针呼吁给予女性同样的权利。她敏锐地注意到了方方面面的不公平，并为此暗自愤慨。

　　但是，她同时也是一个爱耍小聪明、不愿吃苦的人。她深知她的思想比较激进，如果她在现实生活中言出必践、同样激进的话，她将遭到周围人的抵制和唾弃，有可能会收获莫名其妙的欲加之罪，大概率在无休止的谩骂和羞辱中蹉跎一生。所以，她选择用现实生活中的端正谨慎来掩饰她思想里的那些标新立异的成分。

　　她在网络世界的发言有多激进，在现实世界中就有多保守。她本来就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又有生理和心理双重洁癖，在确定自己不婚主义之后，自然更不会和男人们有私下的接触。她每天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只穿基础款的衣服，早上从家到单位上班，下午再从单位回家，除了单位饭局之外，行程基本上是两点一线。

　　当然，这样看起来也很怪，但最多被派一个生性孤僻、社恐、呆板无趣的罪名，总比她暴露她的真实想法，然后在一堆既得利益者、人云亦云者、因循守旧者中格格不入，被视为神经病和奇葩要好吧？

　　她日常的行动举止就算请警察或者私家侦探来查，也完全是霁月光风，毫无情弊。这样的她，母胎单身，到了三十多岁，依然是个处女。

　　这不是我的错，是社会舆论风向的错！我的身体我做主，我就想清清白白，不沾因果，不可以吗？她内心是极度抗拒“老处女”这种污名化的舆论审判的，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硬着头皮回复了对方的疑问。横竖是开了匿名，虽然略感尴尬和羞耻，也就罢了。

　　接下来，她收获了一大堆“老公/老婆，出来看三十多岁的老处女”之类如同看到外星人或者上帝一样惊诧的回复，又收获了几句敷衍了事、明显不走心的赞叹佩服，最后，她得到了轱辘论坛得赞最高的应对建议：借钱吧，向他借钱，保准他以后不再纠缠你。

　　借钱吗？这同样也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实施的话，大概率是可以奏效的。但是萧依依在当年买房子凑首付的时候，宁可咬牙刷利率很高的“白领通”无抵押消费贷（随着金融市场的规范，已被禁止），都开不了口向周围人借钱。在她的认知里，这件事情实在太过羞耻，超过她能够承受的范围。

　　萧依依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给妈妈打一个微信语音电话。

　　她妈妈农村出身，天生胆大。那个年代的小孩子们都是放养长大，她妈妈更是无人教导，小时候丢了书包便旷学旷了足足一年，这般浑浑噩噩地上学读书，辍学后在老家当农民，直到年近三十岁考上大学，一跃成为一名光荣的高中语文教师。

　　高中语文教师如萧依依的妈妈，是一向强势的，预设立场、不容辩驳的。“咋可能？你领导咋会对你有想法？你是不是弄错了？”萧依依话音刚落，她就立即发出质疑。

　　萧依依的妈妈略有些女生男相，曾经被爱戴拥护她的男学生们公认为长得不好看，经典句式大概是“虽然我们老师长得丑，衣着也嫌土气，但是她心灵美……”诸如此类。

　　像这样的人大概是天生粗枝大叶，性别意识淡薄、不太注重男女大防的。

　　因为她作为女孩子的妈妈，曾经要求七岁大的萧依依脱掉裤子，把屁股上被花蚊子叮的几个突兀的大包指给一位三四十岁的男性校长看。

　　她也曾经在帮女儿买衣服的时候，指挥已经上初中的女儿当街换裤子：“试衣间排队的人太多了，你就在外面试一下。你小孩子，牙还没长齐，不要紧……”

　　她也曾经在熟人和陌生人面前，拉着她已经上初中的女儿的手，扯到跟前，用类似于凡尔赛的语气大声炫耀：“我正为这个事发愁哩。你瞅哇，她才几岁啊，咋都发育了呢？来来来，看看，看看俺们这身材，胸高、腰细、屁股大，这以后可咋办哩？我真发愁哇。”

　　作为她女儿，萧依依深感羞耻，那种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感受至今难以忘怀。她因此养成了含胸驼背的习惯。直到她工作后逐年发胖毁掉细腰，仍然难以摆脱噩梦。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联想到农村姥姥家妇女们聊天时高声大气说“屁股大好生养”，那是一样粗俗却不自知的语气。何况妈妈是语文老师，说话间自带抑扬顿挫，气发丹田，她说“胸高腰细屁股大”的顿挫重音，和她在课堂上念“绿树阴浓夏日长”的诗句毫无分别。

　　她还曾经逼着她上高中的女儿，在前来做客的姑姑和姑父面前亲口承认，为了图省事将卫生巾扔入马桶，造成卫生间堵塞，排泄物倒灌。大概是这件糗事太过典型，那之后她把它编成段子，说过无数次。她女儿弱弱提出抗议，她便声音提高了八度：“木有事儿啊，你这个姨/这个叔不是外人。咋这个妮子这个样子，恁势强，不让大人说个话儿？”然而，她为了能够分享成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能被称为“不是外人”。

　　“我一开始也担心自己弄错了，所以观察了很久。后面发现没有错。”萧依依说，“有天晚上，他趁着天黑，偷偷摸我手。前几天，单位饭局，他送我回家，软磨硬泡非要来家里看看。”

　　妈妈沉默了片刻。“唉，这天底下的男的坏哩很哪……”她长吁短叹，然而很快转为迟疑的语气，“实际……实际也没啥……”

　　“咋能没啥啊？”萧依依激动起来，“你以为他是正经谈恋爱？他有老婆有孩子的，只是想占便宜而已！”

　　“我知道是占便宜。我当然知道是占便宜。男的就这副德行。”妈妈赶紧转了口风，“说起来这事也要怪你，谁叫你非要赶时髦，说啥不结婚。要是早点找个人结婚，让别人知道你有主了，哪儿还有这档子事儿？”

　　有主？什么叫有主？我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拥有自由支配权，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这世界上有且仅有我一人有权支配我自己。萧依依心中愤懑一闪而过，但是妈妈已经发散到更远：“临海是个坏地方，当初就不该纵容你留在临海市。现在赶时髦学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要是早点回来，早给你找个人结婚了。”

　　不是赶时髦学的。而是我自己的想法。临海市只是我拿来保护我的一座堡垒，然而如今也摇摇欲坠。萧依依想。但是她口中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一直防着我早恋。我初中女同桌去了白俄罗斯，给我寄了封信回来，你都要预先拆开看。一直到大学，你还特意叮嘱，说不要我早恋。现在我不想结婚，成了我一个人的过错？”她冷笑。

　　妈妈一愣。“难道我怕你早恋怕错了？哪个老师不是防着学生早恋？你研究生期间我不是准许你谈恋爱了吗？谁知道你这么没用！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而且我咋会想到，你居然会嫁不出去？我咋可能想到？谁嫁不出去你也不可能嫁不出去啊？好了，你自己没本事不中用，不要怨东怨西。你想不想结婚也随你，反正你离得远，我管不了你。你那个领导的事，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我忙得很，我最近在学大颗粒机器人，你不要烦我。”

　　妈妈说完，毫不留恋挂断了电话。从萧依依十八岁上大学那年开始，都是她打电话回家，妈妈只负责接听，后来改成微信语音。妈妈主动找她的次数很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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