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心上》元气小娘

1、第 1 章

　　京城的三月，是海棠花开落满地的季节，满树满城的飞花凌空，乱红迷了眼。

　　城东齐侍郎府中上下都在忙碌着，为的是迎接今日的一位客人，这人乃是齐侍郎亲妹独女，名唤柳玉人。柳玉人的母亲在三年前去世，因家中再无女性长辈，其外祖母王老夫人便提出将她接到齐府自己身边教养。无奈因其母死于横祸，柳玉人需要吃斋念经守孝三年为其度化，如今三年之期已满，前几日柳玉人的父亲从江南传信来，说是不日便将女儿送上京来。

　　今日晨起时，听闻柳家的船已经靠岸了，王老夫人忙命人去接，自己则是穿戴整齐坐在正堂里等待，每半刻便要遣身边的小丫头去门口探一探。阖府上下见老夫人这样重视这位从未出现过的表小姐，便也不敢怠慢。管家婆子们准备了上等的茶水果子往正堂送，又去各处通传了夫人小姐们，又是让厨房里将宴席吃食预备起来。

　　京城中翼脚飞檐万千，屋舍楼阁鳞次栉比，有往来人群如织，有宝马香车横街而过，好一副鼎盛繁华兴旺富贵之景。

　　柳玉人坐在齐家派来的马车中，用帕子轻轻抹去眼角的浅泪，想起了在岸边与父亲分别时，父亲对她说的话。

　　“如今到了你外祖母家中，比不得在自己家里，处处行事应当多思量三分，对长辈孝敬有礼，和姊妹们好生相处。不过若真是遇上事，却也不应委屈了自己。这一万两银子和一盒金叶子是给你的日常用度，有些体己行事才便宜。自己小心收好，若有难处便让林妈妈去寻城中的林掌柜。有信给我，或是想回家了，林掌柜会遣人来告知我。”

　　柳山青身边的人将东西交给柳玉人身边的丫鬟，“不过你外祖母数次来信要接你，都是拳拳怜爱之心，想必也并不会让你吃苦受罪，她与你母亲分别多年，如今再不能相见，想必是把所有的思念之情都放在了你身上，你这一去就当是成全了她的心吧。”

　　柳山青怜爱的摸了摸柳玉人的头，他这一番话看似说给柳玉人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其实柳山青并不舍得把柳玉人送到齐府中去，所以才借着守孝的由头将她留了三年，如今三年之期到了，再是推诿两家便要生出嫌隙了。加上柳玉人到了及笄之年，柳山青自觉家中无女性长辈能够为她主张，确实有些不妥，若是再过一二年间，到了结亲说媒的时候又当怎么样。倒不如顺势将柳玉人送到齐府王老夫人身边，那府中女眷众多，又有些姊妹相伴，或许有些别的机缘也未可知呢。只因柳玉人乃是独女，从未与父母分离过，所以柳山青心中始终是有些挂念的。

　　柳玉人哽咽着，眼中含着泪，又不敢掉下来，问到：“父亲，不同我一起见外祖母吗，好歹多送我一程……”

　　“你外祖母本就不愿你母亲嫁给我这商贾之流，如今你母亲没了，也是我没能照顾好她，更没脸再去见你外祖母了。”

　　关于父母的事情，柳玉人从前也听府里的老妈妈说过。十多年前的越国士族阶级森严，而商贾多为末流，最是为人看不上。可是出身官宦之家的齐仁惠偏生爱上了当时只是无名货商的柳山青，王老夫人自然是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谁料想齐仁惠与柳山青私奔出走。后来，柳山青成了江南富商，越国社会风气更变，不再这么歧视商人。但是王老夫人和女儿赌气，两人谁也不肯先服软，虽然经年累月多有货礼往来，却从不肯相见，直到齐仁惠命丧南疆祸乱。谁也没想到，没有等到和解的那天，两人便天人永隔。柳玉人对这位未见面的外祖母也心生同情，便也理解了她数度要接自己上京的念想。

　　“姑娘，到了。”马车停下，有婆子在门外轻声唤到。

　　柳玉人整理了仪容，在众人的目光中下了车。她放眼看去，只见临街有一处恢宏的宽门大院，正门处挂着“礼正修德”四个大字，牌匾末端赫然写着“御批”。柳玉人的舅舅齐仁礼是当朝的礼部侍郎，如今看这门口的匾额，柳玉人便明白这应当就是齐府了。

　　在婆子的指引下，柳玉人从侧门进入，穿过三进的深宅，又转了两处回廊，才在一处阔门的厅堂前面停下。厅堂门口站了两排丫头婆子，都用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刚到府上的表小姐。

　　“姑娘，老太太就在里面等着你。”有婆子向柳玉人说到。

　　柳玉人虽然跟着父亲见过许多世面，不过这认亲倒是头一回，心内还是有些紧张。小丫头打起了帘子，柳玉人缓步走了进去。

　　正堂上坐了一个白发老妇，穿一身仙鹤立松墨绿绫缎裁的褂子，头上簪着一套纯金的流川套钗，显得富贵又庄重，确乎是官宦人家的做派。

　　柳玉人心知这便是外祖母了，便上前跪在其面前，行了大礼，“外孙女，柳玉人，拜见外祖母。”

　　王老夫人颤颤巍巍的俯身扶起柳玉人，红了眼眶，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柳玉人看见吃惊心中也不免触动，也红了眼眶。

　　“可怜，我的儿……”

　　王老夫人重新坐下，柳玉人伏坐在她的身前。

　　“你母亲好狠的心，这么多年不曾回过一次家，就是不愿向我服软的缘故，或是心中还在怨我，可是如今是再也不能见了。”王老夫人动情哭诉，不过她如此说倒像是将这多年赌气造成遗憾的罪责都推到了柳玉人母亲身上，终究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有些许错处。

　　柳玉人自然听出了王老夫人的意思，出言宽慰，“其实母亲心中也是挂念外祖母的，只是怕您还在生气，所以不敢来见您。”

　　果然柳玉人说的话有了效果，王老夫人悲戚状收起来了一半。

　　“你母亲去的这样早，独留下你一个，叫我怎么不挂念担忧。”王老夫人捏了捏柳玉人的肩，“你生的这样单薄，模样像极了你的母亲……”

　　一旁的曹夫人恐王老夫人伤心过了度，出言打断了这两人的叙话，“如今姑娘来了就好了，老太太也不要太过伤心，恐伤了神就不好了。大妹妹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到您这样。”

　　“瞧我，只顾着和你说话，还没让你见过你舅母。”

　　曹夫人是齐仁礼的正室，坐在右侧主位上。穿着一身妃色刺绣套衫，用了绢带束发，所以倒是不见多少金银器物在头上。

　　柳玉人起身来到曹夫人面前见礼，“玉人，拜见舅母。”

　　曹夫人微微点头，示意她起身，“不必多礼我的儿，如今你来了，就在家里好好住下，和你姊妹们在一处，读书习字女工玩耍都有相伴，不必拘谨，和在自己家一样。”

　　王老夫人又看向曹夫人身后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人身穿着一件粉色菱纱外套，上面绣满了繁复的暗花，看起来低调却心思十足。另一人穿了鹅黄的短衫，头上戴着两三件银器，很是家常朴素的装扮。

　　“这是你方姨娘和万姨娘。”

　　柳玉人往常在家的时候，听见母亲说起过这两位姨娘，两人都出身小门户，却都有各自的长处。方姨娘女工极好，结绳刺绣甚至是裁衣都有自己的章法，做出来的东西又都极好。万姨娘最爱庖厨之事，做出来的吃食连城中的酒楼都不能媲美。柳玉人也走到两位姨娘面前一一见了礼，从这两人的回应中她也初察出了，这万姨娘更慈爱些，方姨娘更玲珑些。

　　王老夫人又问门口站着的婆子，“姑娘们来了吗？这都几时了。”

　　婆子陪笑着高声说到，“早在一旁候着呢，就等老太太您叫呢。”

　　“进来吧，让她们姊妹见面，说说话。”

　　随后，齐府的三位小姐依次进来，朝着王老夫人、曹夫人和两位姨娘见了礼。柳玉人直眼看过去，觉得这三位小姐形象气度各有千秋。为首的一位，深目峨眉，明眸皓齿，气度端庄，应该是曹夫人的嫡女，大小姐齐德裕。中间那位，面若新雪，目如春山，顾盼之间竟有些男子的干练，想必此人应该就是方姨娘所出的二小姐齐玲珑。最后一位，身量小了许多，看起来年岁不足金钗，应当就是万姨娘所出的三小姐齐稚儿。

　　柳玉人上前去依次见礼，“大姐姐，二姐姐，三妹妹。”

　　前面两人都规规矩矩的回了礼，只有这齐稚儿歪着脑袋，不解问到：“我年岁小，你将我认出来没什么奇怪，可是你怎么将我大姐姐二姐姐分别出来的呢，她们又没见过你？”

　　柳玉人浅浅笑道：“我母亲曾说过，大姐姐生的中正大气，行事端庄贤德，二姐姐生的灵巧美丽，又颇为精干练达。所以我一见到两位姐姐，便认出来不同之处了。”

　　齐稚儿听到这里，忙问道：“那我呢，姑母可是如何说我的？”

　　柳玉人有意打趣她，“不用说，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齐稚儿年岁小，不知已经落入柳玉人的话里，还一股子劲追问。

　　“我知道，稚儿是家里最小的姑娘，最是乖巧可爱。”

　　齐稚儿听后，咧嘴爽朗笑起来，朝着众人说到，“这个姐姐说话好听，又极聪明，我喜欢她。”

　　众人都被齐稚儿的话逗笑。

　　言罢，柳玉人示意跟着自己一起来的丫鬟明肌送了东西进来，自己禀了王老夫人，“玉人今日初见各位长辈和姊妹，略备了些薄礼，权当我的一片敬爱和乐之心，还请大家笑纳。”

　　柳玉人将东西一一送到各人手中，这老夫人是一柄如意，曹夫人是一只金手镯，两个姨娘各是一只步摇，三个姊妹都是一样的缂丝手帕。

　　众人收到礼之后皆是欢喜，唯有这曹夫人心中略有不快。原来，这曹夫人生在翰林之家，所以从来不喜商贾之气和金银俗物，看着柳玉人这样的手笔，心中自然不快。加之她清贫朴素惯了，手头不曾有些什么可以相赠晚辈的玩意，所以并未准备柳玉人的见面礼，若是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倒好，偏生柳玉人这样大张旗鼓的送了一通礼，到让她有些臊得慌了，自然是心里不受用。

　　晚间，王老夫人在厅内设了家宴，齐侍郎回府便直接到了老夫人这里来，柳玉人照例见了礼。

　　众人闲话间，又见一少年疾步走入堂中。那少年生的面若冠玉，笑眼柔唇，身穿一袭云母白长袍，腰间配着一块百兽戏珠玉牌。

　　“今日下学晚了些，向老太太，老爷，夫人，请罪。”少年朝着几人作了揖。

　　柳玉人心中猜想，这人应该就是曹夫人的嫡子，齐府大少爷齐平章。也曾听母亲说过，这位表哥生的极好，性子温和，读书上进，是一个知书识礼的翩翩少年郎，如今看来，这人身上倒是有些书卷气，眉眼间也是温和可人的。

　　王老夫人笑着说道：“这下好了，人齐了，章儿，这是你玉人妹妹，她从南方来，日后便和你们在一处了。”

　　齐平章进门之时便看见席间多了一位生的极美的姑娘，心中便猜想是那位南方的表妹，如今证实真的是她，这才正眼过去仔细瞧了一瞧。这么一瞧，齐平章便将整个心神都丢了，这柳玉人除了长得好看之外，眉眼之间还有些俏皮风流的韵味，行为身段又有世家小姐的端庄大气。齐平章看不分明柳玉人，却又觉得她表现出来的色色都吸引着他。他一见她就觉得欢喜极了，比那些被他奉为圭臬的经史子集还要令她欢喜。

　　“玉人妹妹，可真是称得上玉人二字，今日一见之后，方才知世间有如此形容的女子，美则美已，更难得有灵巧与仙风，想必定是有些我们不曾知道的好处在。”

　　齐稚儿，拉了齐平章来坐下，“既下了学，大哥哥便不要再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快来坐下吧，我可饿了好些时候了。”

　　众人哄笑，王老夫人说到：“好不好处的，日后你们常常相处便知道了，今日咱们先开席。”

　　王老夫人言罢，丫头婆子们便涌上来开席。虽说这官宦家中规矩众多，但是柳玉人也是从小受过教养的，倒也应付的过去。

　　如此一来，今日这初次见礼与宴席，倒是这样相安无事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