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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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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慕那小子嘴是欠了些,办事却相当靠谱。自从朱菀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将他骗到手,这孩子每夜都会准时溜进自在堂布下辟邪阵,因此之后数日朱英都过得十分放松,虽说入了夜仍然很难睡熟,但至少不必担心再有什么妖邪鬼怪出现。
一晃眼,就到了朱瀚从三清山回来的日子。
清晨,朱英乖乖被几个祭酒盯着送去静思堂重新封了一次穴,朱瀚对自己亲女儿的牛脾气不可谓不了解,不仅让人重新加固了她身上略有松动的封印,还特地点了她的哑穴,准备让朱英当一天的小哑巴。
小哑巴朱英前脚刚迈出静思堂的木门,就被她在门口蹲守半日、准备瓮中捉鳖的叔母抓了个正着,连一句推脱的话都说不出,硬生生被扯去了通慧堂。
朱英的叔母吴蓉是一名土生土长的蜀中女子,杏核眼,小圆脸,绸缎庄的富家小姐出身,一辈子几乎没吃过什么苦,早已过了三十岁,皮肤却还白嫩得跟小姑娘似的,性格大方泼辣,分明只有一米五出头的个子,在朱英心中却好像跟她二叔一般高大。
吴蓉亲热地牵着朱英的手不让她临阵逃脱,眨巴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道:“阿英,在叔母的老家,定了亲的男女娃娃见面时,都要盛装打扮一番。今天你第一次见宋公子,可不能草率,既然你爹没有特意嘱咐,就由叔母给你张罗张罗,好不?”
朱英自小刻苦锻炼,个子抽得非常快,已经比她叔母高了。眼下看着她叔母满脸期待的模样,心中暗道朱菀那一套炉火纯青的撒娇之术出自何处今日总算真相大白了,即便她心中觉得丝毫没有必要,也无法对她叔母说出推辞的话来。
更何况她真的说不出话。
吴蓉全当没看见朱英脸上那副为难的表情,欢天喜地地拽着她进了自己房中。
这一进,朱英才发觉大事不妙。
朱菀那个平日不睡到巳时不会起床的家伙竟然已经梳洗完毕,正严阵以待地站在吴蓉的梳妆台边,一见到她就笑开了:“英姐姐!”
朱英凭借自己与她从小一同长大的了解,敏锐地从她那好似纯真无暇的笑容中看出了些不怀好意的意思来。
吴蓉已经打开衣橱,从顶上小心抱出了一套艳红的石榴裙。她轻柔地抚摸着裙面上绣着的金线,笑道:“这是前几年叔母回娘家时,挑了家里从苏州进来的锦缎,找最好的裁缝给你做的,为的就是今天,穿上试试?”
一旁的朱菀也煞有介事地打开了手中的木盒:“这是这几年师兄们外出游历的时候,被我千叮咛万嘱咐,从各地带回来的首饰。本来为的不是今天,不过我嫌我娘给你选的那些金银翡翠都太俗气,索性今天把我这好东西给你,就是便宜那个姓宋的了,戴上试试?”
吴蓉将裙子铺在床上展开,抬手就给了朱菀一掌,笑骂道:“倒霉孩子,又消遣你娘。”
朱菀夸张地“哎哟”一声,揉着后脑勺抱怨:“娘,你跟我爹怎么总爱打我脑袋,我怀疑我现在这么不长进,都是你们从小给我打笨了!”
“别贫了,快去把熨斗烧热了给娘拿来,这衣服放久了,折痕抚不平了。”吴蓉一边细致地整理着那身红裙,一边招呼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的朱英:“阿英你也别在门口傻站着,怪挡路的,快过来坐下,待会还要给你梳妆呢。”
换衣,涂胭脂,画黛眉,贴面靥,抿口脂,等到这些步骤一一结束,已到了午时。
朱英从入定中睁开眼,镜中人乌发如瀑,唇角两点丹红靥,朱唇榴齿,艳色绝代。
在她睁眼的那一瞬,始终守在旁边给她娘打下手的朱菀情不自禁叫出了声:“哇……”
吴蓉一边梳着她的长发,一边喜滋滋道:“咱们家阿英打小就美,我早想到,你穿红色肯定最好看。”
朱英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没像朱菀那样拾掇过自己,衣橱中都是耐脏结实的乌青短打,平时都跟个假小子似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红色华贵,将她总显苍白过头的肤色也映成了惹人怜爱的雪白,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
“哎?娘,你在给英姐姐梳什么发髻啊,我怎么没见过呢。”在她姐的美色中沉迷了一会朱菀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了不对。
吴蓉将朱英的一头长发从中分到两侧,分别编起了辫子,却并不是任何一种时下流行的少女发髻。
她闻言微笑起来,半晌没说话,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
直到将朱英的两边头发都编成三股辫,她才慢慢道:“阿英长得像她娘亲,咱们南梁的发髻温婉清丽,不适合她。”
“阿英,这是当年你娘亲教我编的辫子,她说用咱们的话说,这种辫子的名字叫做‘飞鹰的翎羽’。”
说着,吴蓉又拉开梳妆台的一格抽屉,从一堆金玉首饰中取出两根用红白黑三色编织的彩绳,彩绳上各自挂着两颗银铃铛:“这也是你娘教我编的彩绳,说是在她的故乡,将彩绳系在孩子的身上,就是将平安吉祥的祝福赐予了她。”
她一边细致地将彩绳系在朱英的发尾,一边笑着说:“既然编彩绳的手艺是你娘亲教给我的,那今天就也有她的功劳在里面。”
“这两根彩绳,一根是叔母的祝福,还有一根呢,就是你娘亲的祝福了。”
朱菀见状,赶忙从盒子中挑出一个红珊瑚银流苏的璎珞圈戴到朱英额上,也跟着道:“那这个就是我的祝福了!”
朱英默默垂下眼帘抿紧了唇,好半天才抬起头对她们笑了笑。
朱菀在一旁端详了一阵,扭头对她娘亲说:“娘,我觉得英姐姐其实心里在说,我们搞得这么隆重,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一样。”
朱英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吴蓉捏了捏朱英的脸蛋,笑骂道:“你们这些小娃娃哪里懂为父为母的心,我们呐,但凡听说有什么能保平安的东西,管它灵不灵,都想给你们用上。”
恰好此时屋外响起了院门被叩响的声音,沈净知的声音悠悠飘来:“师妹,梳洗好了吗?大师兄说师父他们还有五里就到渡口了。”
朱英穴位被封,用不了轻功,只能一步一步腿着过去。而作为朱家大小姐,同时也是今日前来的宋家公子的未婚妻,她走路,与她一同去湖边渡口接人的人也全不能用轻功,只能随她一起走。
这一走,朱英一身红衣十分醒目,身前身后又跟了一片,倒真走出了送亲的排场,连等在岛岸的玉真子见了这画面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英,师叔是不是记错日子了,你今日就要出阁了?”
等到他们这一行人在湖边渡口站定,松林间蜿蜒的山路尽头已经出现了人影。
最前方与朱瀚并行的是一名鹤发白须的道人,身穿灰紫相间的道袍,头戴金色莲花冠,须发飘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堪称气宇轩昂。
与他相比起来,朱瀚虽也身材高大,却因为身体瘦削,面有病容,而被衬得矮了三分。
紧随二人身后的是一架四匹黑色骏马并驾的铜马车,车壁镶满了金银,轮子都由錾金打造,雕梁画栋,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四匹马力的马车,仅公卿以上的达官显宦才有资格保有。
再往后,是足有十几辆拉满了货物的马车,以及数不清的护卫仆从,浩浩荡荡,绵延不绝,朱英都有些疑惑她爹到底是带了一个宋大公子回来,还是把半个三清山都一并带回来了。
正当她要移开视线时,一道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道人影方才走在铜马车的右侧,恰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直到逐渐走近,山路拐了个弯,才显出身姿来。
是个小少年。
头戴着喜鹊登梅的金抹额,身着月白底织金的锦纹曳撒,腰间扣着金镶玉质祥云带勾,虽是个少年,却面若明月,一双桃花眼中好像容纳了漫山春色,流光溢彩,比许多女子都要生得俊美,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身量可能刚到朱英的下巴高,却骑着一匹健壮高大的赤色宝马,竟也骑得稳稳当当。
这倒超出朱英的预料了。
她从没出过鸣玉岛,对岛外的了解都来源于身边的师兄师姐,或是门生闲谈。听那些人的描述,豪门贵族的公子好像个个都被养得肥头大耳、蚩蚩蠢蠢,性格自私自利,令人讨厌。
竟也有如此鲜衣怒马的么。
她正想着,那一直冷着脸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的少年好似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目向她睨来。
朱家家主和无为子道长打马在前,所有朱家人都纷纷躬身行礼,宋渡雪原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竟如此放肆地打量他,遂绷着嘴角要瞪回去,没成想和朱英看了个眼对眼。
一众穿灰披紫的暗色之中,一袭红裙的朱英十分显眼。在她身后,上接闾山下至清峡的湖水奔流不止,带着她的衣袖与裙摆都随风翻飞,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前,不似金陵城中女子精巧端方,似乎是西域的样式,也被狂风卷起,发尾的银铃叮当作响,说不出得张扬明艳。
朱英对上宋渡雪气势汹汹的目光,也不像金陵的女子会立刻害羞地垂眸,而是平静地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
反倒是宋渡雪的气势越来越弱,最后装作被湖水吸引,匆忙移开了视线。
他想起了关先生信口吟过的一句诗。
“妒杀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