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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突如其来(2) ...

  •   再醒来时,水萍听见自家公鸡拼命扯着嗓子嚎叫。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屋外日头初升,晨光透过窗户上的塑料薄膜投进屋里,正好照在水萍脸上。她皱皱眉,朝墙里翻了个身。水萍听见母亲轻手轻脚的下了地,然后在床头的大木柜里,翻腾的找着什么。枣红的大木柜是水老娘当年的陪嫁,也是家里的百宝箱。里头深深压着的都是平日里难得见,也不舍得用的东西。水萍记得每逢过年,母亲都会打开大木柜,然后从箱底摸出一个裹的好好的手帕。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的包着一摞旧时的银元。水老娘将那些银元拿出来挨个搓一遍,再用手帕包起来放好。有一年,母亲让水萍和她一起搓那些银元。水萍记得老娘说银元上有一个大脑袋头像的叫“袁大头”,还有的是个外国女人戴着头盔,持着戟和盾的,叫“站洋”。母亲一边搓一边低低的念叨:“这都是娘陪嫁过来的洋钱,将来你出嫁,也要陪嫁给你几块,你要留着,好好传给后代的。”水萍听了若有所思的点头,心里却想,出嫁啊,好遥远的事情!
      只是水老娘今天并未鼓弄那个手帕包。她压低身子,使劲从箱底抽出件嫩葱芽绿锻面的带大襟外褂,坐到水萍床前,叫她起床穿上。水萍有些愠恼,便说不穿。水老娘叹了口气:“萍子,场面上总得过的去啊!好好的姑娘,别稀里糊涂就被别人家嫌弃了。”水萍听了这话愈加恼火,她坐起身来,正要数落,心里忽地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却收了。
      晨起总是庄上人最忙的时候。男人们在田间、公社里穿梭;女人们便在堂屋、厨房、场院忙碌着。水老娘取了风好的猪肉,腌鱼,又把那只嚎叫的公鸡杀了,那是水老爹早起出门前捆好的,他昨晚临睡前改了主意。随后水老娘让水萍去菜园里起些黄心乌青菜,开始着手准备今天待客的一桌菜。水萍在一旁帮忙打下手,但她惦记着别的事情,心不在焉。眼见日上三竿,还是不得闲。水萍有点着急,怕接兵的早早走了,但看着忙碌的水老娘,又张不开口说要走。眼看着春日一点点爬升起来,日灿灿的日光掠过大河,掠过各家的场院,顺着水萍家门口的梨树攀爬的越来越高。快要来不及了,水萍心里这样想着,一咬牙,偷摸的舀了点水,进了里屋,倒在仍在酣睡的小妹身边。她将小妹抱起来,一边脱裤子,一边冲老娘喊道:“羔小子又尿了”。水老娘闻声进屋,看见水萍已经给小妹换好了衣服。她去床上摸了一把,然后接过小妹妹,照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越忙越添乱,都多大了,还尿,就该给你穿开裆裤!”。小妹妹惊醒,哇哇哭了起来。水老娘冲水萍喊:“我去把羔小送到老妈那去,你去塘边把床单快换洗了吧”。水萍心下里一阵愧疚,暗暗想等拿到了这月工分,一定给小妹扯块好布,做条新裤子。她又暗喜,匆忙的将被单衣服扔进衣服篮,拿上皂粉,棒槌便出了门。
      水萍一路小跑到了公社大队铺,隔着院门听里面安安静静的。她将洗衣篮放在院门口,捋了捋耳后的麻花辫,扯了扯衣服襟子,轻轻往里走。院里没有人,水萍加快脚步往里走了两步,看见公社会议室门前,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在搬长凳。她急急的过去问道:“同志,这里,接兵的人呢?”其中一个人站起身上下打量她:“接兵的?走了啊。相都照完了。”他指着会议室门口摞起的一大堆长凳说道。水萍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另一个搬东西的人见她那样,放下手中的长凳问她:“是送家人吗?怎么来这么晚。你去大河堰上看看吧,他们绕庄子一圈,走着去那上车,应该也才刚到车那。快点赶过去或许能看见他们的车经过。”
      水萍听了,急忙返身取了篮子向外跑。她留了个心眼,直接往河堰最东边跑,那是进出庄子的大路口。刚上河堰,远远的便看见广英站在路边往西边望。水萍跑过去,拽着广英问:“车呢,走了?”“没见从那边正过来么,过来过来了。”水萍望过去,两辆车正徐徐开过来,后面跟着各家送行的亲人。大家都不说话,默默跟着车。眼见那车渐行渐近,缓缓从二人身边驶了过去。水萍和广英也加入了跟车的队伍。水萍想喊占光武,但她张张嘴,觉得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正纠结着,身边的广英一嗓子:“水萍姐!”
      车篷下,有个人跳了起来,往车后沿挤。占光武挤到车边,探出头,双手把住车沿,双眼盯住水萍,脸颊赤红,似有千言万语在心口,呼之欲出。他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又抿了回去。
      水萍突然扯开嗓子:“九九那个艳阳,天呐,十八岁的哥哥。。。”车上和车外的人都随着水萍一起唱起来。哄哄闹闹中,水萍看见占光武张口对她说:“等我”。
      车子过了大路口开始加速,翻滚的车轮迅速的将所有的不舍和遗憾都碾进了尘土。没有人想到,也没有人知道,有些东西会如同那个春日般,永远的遗留在了回忆里。
      车辆愈行愈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然后连小黑点也消失不见。水萍恹恹的溜下河堰,下到河边洗被单。广英赶上来拽住了她:“干吗呢,丢了魂了吧”。
      “瞎说什么呢?”
      “就兴你唱,我连说都说不得啊?”
      “别闹了”
      “谁闹了,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是在家忙吗?话说有人说中午接兵的人在你家吃饭?”
      水萍红了脸,憋不出话来。
      广英见状,知她心里烦闷,便没再问。两人一起在河边,快快洗完被单衣服,便各自分开回家了。
      水萍拎着篮子,刚走进场院,抬眼看见场院上停着两辆小车,有几个乡里人远远的站着,对着车指指点点。车屁股上的英文水萍认得“Jeep”,是当地政府人员坐的吉普车。她低着头沿着院墙跟走回厨房,听见堂屋里有人聊天,时不时还有哄笑声,她听出那是村里宣传队长,叫王杏,出了名的一张泼皮嘴,但乡里的干部们却偏偏喜欢,说她热闹。她进厨房放下篮子,正起身,看见水老娘正从堂屋出来。看见水萍,水老娘喊她:“萍子回来了,来来,快进屋里。”话音还未落,只见王队长腾的从屋里穿了出来,像条蚂蝗一样,吸在了水萍身上。她笑盈盈的,一双月牙眼都成了一道缝。她一手挽着水萍的胳膊,一手抬起来捋了捋水萍的刘海,随后拉拉扯扯将水萍领进了堂屋。
      水萍被推进了屋,心突突直跳。她按捺不住心下好奇,抬头四顾,屋里黑压压一片,谁谁都分不清楚。她脑子嗡嗡的,于是又低下头,这回有些清醒了。她看见两边地上横七竖八列着几双脚,有穿黄军用鞋的,有穿黑布鞋的。王队长拉着她走到大桌边,水萍看见面前的人穿着一双军用雨鞋。她听到王队长脆脆的笑道:“萍儿,这位就是县里的工书记。上次慰问过咱们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水萍略抬抬头,看见一位清瘦,五十多岁的人端坐着。瘦削的脸上一双利眼,刺向人一股寒意。水萍轻声说道:“工书记,您好!”“嗯,好”对方哼出两个字,脸上神色仍是那样凌厉。王队长又架着水萍往右侧移了几步,水萍见一个穿着军装,当兵摸样的年轻人坐在右上位。王队长又道:“水萍,这个是工书记的儿子,工新农,来,快认识认识。新农啊,这就是水萍,是我们家萍儿,也是我们大队宣传队挑大梁的主儿。”
      “别瞎说了,免得人家真当真,就误会了”水萍有点厌烦她。
      “我可没瞎说,队里,村里,谁不知道咱们萍儿模样好,心肠好,嗓子啊,更是响当当的。不然,怎么会被书记直接相中了。”
      水萍没接话,她冲那个年轻人轻声打了个招呼,便推脱要去厨房给水老娘帮忙离开了堂屋。
      屋里的席已经开起来了,水老娘忙前忙后进出厨房上菜。水萍坐在灶台后神思恍惚的添着柴,偶尔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阵王杏的笑声。她仔细的想了下刚才的情形,那张陌生的脸她并未看真切,只记得貌似和尹光武一样很瘦削,看着还有点傻气,总之她并不喜欢。正思付着,听见一阵笑声,从堂屋走到门前院子,王杏先出来的,其他人随在她身后。水萍听见王杏喊她,放了火钳出了厨房。一行人跟着王杏往场院上的吉普车走,水萍鼓足勇气,抬头仔细的看了下那个年轻人,对方对上了她的眼神,笑了一下。水萍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听见水老爹寒暄到:“招待的不好,工书记不要见谅,我送您到车上。”书记低声道了谢,又说了些例行的公家话,之后一行人上了小车,轰隆着开走了。王杏留下来,说要帮忙收拾外加叙叙话。水老娘哪里会让王杏收拾,两人推拉了半天,最后王杏转身坐在了大板凳上。水萍给她端了杯水后便开始收拾桌子,耳朵却听着王杏和水老爹聊天。
      “今天真是叨扰啊,我们这些个陪同的人,也沾光了。”
      “哎呀,听她姨说的,农村人家,都没拿得出手的东西招待的。”
      “可别这么说。现今农村有很多,城里反倒没有的,稀罕着呢。这工书记今天很是高兴的,只是大领导么,威严是一贯的,所以没有表现出来。”
      “书记大老远的来了,没扫兴就好。亲自来松饼,也是给咱们村长脸的事情。”
      “送兵是一重,边防兵么,当然要更重视些。只还有一重,也是为他家里的事情。”
      水老爹望望水萍:“孩子看着不错,本分人。”
      “就是说啊。今年才退伍回乡的。这孩子吧就是没什么名利心,部队里表现只是一般,因而没提干就退伍回来了。工书记本要推荐他看看能不能上大学,谁料他又死活不愿。不过也不着急,工书记要给他提个干部身份也不是难事,听说也差不离了。”
      “书记有权推荐上大学么?”水萍插了一句。她刚想继续问,一抬头,看见水老爹狠命的瞪了她一眼,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自然啊。一县的书记,有推荐基层的名额在手上的。每年春天报一次。这次工书记就推荐了另一个本家的侄儿,听说隔了四代的亲戚,不算近但有点沾亲带故。哎对了,就是咱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工新华。萍子你们是不是还是同学呢。”
      “工大夫啊”水老爹接话道:“这孩子,可惜了。样样都好,就是家里成分不好,耽误了。能推荐倒也是个好机会。”
      “何止是成分不好。”王杏压低了声音,凑到水老爹跟前:“听说他亲爷爷是李宗仁,就是那个之前的大军阀,是他的贴身秘书。当年那些人跑台湾的时候跟着一起跑啦。几年前工大夫想当兵没要,后来自己求着乡里卫生所在那干杂活,有个老大夫看他不错,带着学了点医,后来就在乡里当赤脚医生了,也医好了不少人,附近十里八乡也都挺认他。工书记也是听了人都说他不错,加上近几年,风声没那么紧了,才想着通融通融,推荐了他,谁知道还是碰了壁,直接给打回来了。”
      “真是可惜了”水老爹摇着头。
      门外嘭的一声,惊得大家一跳。水萍赶紧走到门前探头往外看。见她的大弟水粮赤头红面的回来了。他摇摇晃晃的找不到大门,捂着头站在门边抠墙,墙坯都给抠下来一些。水萍将他半拉半拖弄进屋里坐下,倒了些水给他喝。水老爹见状,嗦到:“又到哪里野去了,个不争气的东西。”又转身对王杏道:“这孩子不懂事的很,他姨别见笑。”王杏笑道:“哪里会。他啊,你可别不知道,能干着呢。附近都知道这孩子会做买卖,哪家有农货找到他就准没错了。行了,我这也待大半天了,怪打扰的,就先回去了。给小粮子收拾收拾赶紧睡吧。”
      水老爹跟着出去,送王杏到场院之后就返回来了。前脚刚恰进门就指着水粮骂起来:“会买卖,会个屁。你怎么不告诉人家,那多卖出来的钱都是咱家在贴呢?你个败家的玩意。你看看人家占光武,人家也只比你大两岁。你俩从小一起混到大的,你看看人家如今对自己咋安排的,你再看看你?”
      水粮用手前后摩挲着一头短卷毛,他也不知道随了谁,水家现今没有一个卷毛的,偏生到水粮一头小卷发又黑又密。他斜眼看着水老爹:“姑爷,别现在小看我。今儿我去送光武哥了,他说了,等回头我也当兵了,他肯定已经提干了,到时候让我去队伍上找他,一块好好干。”
      “呸,就你?别把别人也给拽下来了。你光武哥他们是云南边防兵,你去?你去贩卖人口?还是去吃枪子啊?”
      “姑爷你别一天到晚只会贬低我。我懒得争。以后走着瞧吧。我是啥样的人,你们不用知清。”水粮摆摆手:“我自己知道就行了。”说着站起身来,到屋里歪下了。没一分钟,呼噜声便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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