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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匆匆转身 ...

  •   将夏不夏的好时节,心内又无烦心事,日子变得轻松静默。在这种轻松中,似乎很多之前在意的事情都不再是回事。水萍觉得她这条命运的小扁舟暂时挣脱了惊涛骇浪,停靠在了一片温暖安宁的水域。她想这才是生活本来应有的面目,不灿烂美丽,却也不狰狞。哪怕短暂歇息,也已经很幸福。她想象着希望着温柔的水流将她领往永恒的避风港,那是一片水到渠成的地方,平和安详。
      很快学校放暑假了,水萍发现竟无事挂心头。她在家里安静的休息,美美的照顾家人,美美的和他们在夜晚乘凉、夜话、数星星;美美的每周和工新农见面;美美的去城里找广英聊近况。
      第一缕秋风起时,水萍从广英嘴里听说了工新华母亲病重的消息。
      “据说是常年有病,一直在新华母亲那里看病,新华的妈妈是人民医院内科的大夫”,广英这样说:“听说慢性肾病导致了心衰,病的很重”。广英诧异工新农没有告诉水萍,水萍知道工新农的心思,可她觉得她不应该置身事外。她于是很快到镇上找到了工新农,看到他时,他告诉她刚盘完第三季度的帐,满嘴里说的都是工作。
      “那个,你母亲的事情我听说了”,水萍直说了。
      “嗯”,工新华仍旧低头翻着账本。
      “广英告诉我的,她听工新华说的”。
      “嗯”。
      水萍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我能做的,如果,如果你这边有需要的话可以告诉我”。
      工新华抬起头来,双眼有些红,他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哎,看了一上午,眼睛都酸了,所幸第三季度台账很好。哦,你问我老娘,她病了十多年了”,工新农叹了口气:“家里都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意外了。只是。。。”,他欲言又止:“一直没说,因为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
      “没事的,都这时候了,有什么说什么”,水萍看出他欲言又止。
      “如果老娘没了,按规矩,三年内我们是不能办喜事。”
      “嗯”,水萍低了头,她想到了。
      “所以,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我是觉得对你不好,拖三年有些太久了。当然,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把婚事办了,虽然匆忙,但也会安排的体面,只是家里一直给老娘看病,一时也没什么钱置办,怕是会让你受委屈。”“老家里还有一层意思,希望也借这个事冲冲喜”,他挠了挠耳后继续说:“我是不信也觉得可笑,可家里长辈这么提。我想着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水萍没有说话,她一直觉得自己订婚的时候有点冲动,所以结婚要好好筹划。但三年确实太久,在颍上,订婚后超过两年不结婚便会被人说闲话,会怕婆家嫌弃要退婚。可是当下就结婚又有点太仓促。她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安顿好;她喜爱当老师,结婚了她的工作怎么办;她还想继续念书,还想多做点喜欢的事情怎么办。。。
      工新农见她没说话:“你不用着急回我话,总归还是要看你的意思的。怪我不好,这么突然问你”。他笑了笑:“这太不浪漫了,你们姑娘,还是喜欢用心些的,像外国小说里那种”。
      他又一次轻松的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水萍说要回去想想,想好了她会再来找他。而他只一个劲说不急,看她的意思,怎样都好,希望她不要有压力。
      水萍回家后却立马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她不管怎么想,想多久,都会做出一个同样的决定。因为在想做和应该做之间,她永远只会选择应该。她甚至觉得自己纠结的好矫情,倒不如那些大大剌剌的人来的爽快。当做了这个“最优”决定后,她躺在床上,却陷入了迷茫,甚至掺杂着些许绝望。她觉得这长久以来的绝望和她的家,她的对象,她的婚姻,她现在的工作都没什么关系,只和她自己有关。她一直想的只是要上大学,走出颍上,去外面,和真心欢喜的人过真心欢喜的生活。可如今她最纳闷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欢喜什么,欢喜什么人,欢喜什么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生到底要怎么过。她只是被生活裹挟着,做着应该的事情。然后她又想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她如今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将来说不定还能借推荐完成大学梦。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昏昏睡去。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工家找人算了个吉日子,定下来后,很快下书,起媒。接下来就是置办东西,安排事情。东西只置办了必须品,用的也都是工新农和水萍攒的钱。好在水萍觉得必要的,工新农都觉得好。所以虽然比预想的简陋些,两人还是很开心。
      水萍仍旧正常教课,学校老师们都笑她沉得住气。这天,日头斜西时,水萍抱着没批完的作业本从办公室出来,照旧准备带回家晚上看。
      校门口站着一个人,水萍看见,手脚一软,作业本散了一地。
      占光武立在那里,在日渐沉下的日头前。
      水萍已经确信自己不会再为这人心慌,可如今人在眼前,她却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栗,双腿控制不住的一摆一摆。看见那人朝她走来,她伸了伸脖子,吸口气分了五六次呼出去,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一别近四年,占光武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人黑瘦却壮实了许多,脸上已不是一副圆滚滚娃娃气模样,有成年男子的坚毅和笃定。因为消瘦,五官各处都有凹陷,鼻翼和嘴角两侧更是凸显出面骨,合着尖削的颌骨,在夕阳下,五官深深窝陷在阴影里,竟生出些许阴冷和刻薄气来。
      两人对望着,一时无话。片刻,水萍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回来了啊,探亲吧”,总有人得先说话,她想。
      “我有话问你”,占光武很直接。
      “什么要问的?”,就直接了当些吧,水萍想,这样更好些。
      “听老娘说你要结婚了,之前只是听水粮说订婚了,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
      “婆家有些特殊情况,所以提前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
      “听说是不错的人家!”
      “外面看着好罢了,其实家境一般吧。倒是。。。”,水萍顿了顿,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
      “倒是什么?”
      “人还不错吧。。。”水萍低下了头。
      “是啊,养尊处优的,什么都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也不是的,他家里弟弟妹妹也多,母亲身体又不好,他是长子,也很努力的,他。。。”
      “你想好了,决定了?”占光武打断了水萍。
      水萍没回答。她想说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她是根浮萍,风往哪吹,水往哪流,她就随着。可她没说,她觉得矫情。
      “我本来准备在部队上立了功,提了干,就回来和你提亲!”
      水萍突然回到了当年占光武离开的那一天。她原计划的人生没有这中间将近四年的时光,应该是从那天静好的来到今天,温和的拼接在一起。她脑子里又飞快的闪过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拧在了一起,变得混乱。
      “你真的想好了么?”占光武将她拉回神来。
      “我不知道”,水萍想面对自己内心一次,她感到自己嘴角在冒寒气,那寒是从心底深处生发出来的。
      “要是没想好,不要那么快决定,都还来得及!”
      水萍脑中的混乱漂浮了一阵,渐渐沉积下来。她想起了当年老娘给她缝的葱绿色的袄子,她想起了卧在鲜艳红绸里的翠绿的镯子;她看见了橙黄的橘子和工新农浅笑时的酒窝;她突然想吃大红枣儿,想把那硬核儿裹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啃,像婴儿渴求吮吸手指那般;她又想起老娘离开那晚,水老爹鲜红的脸像秋天里最鲜亮的大红枣,只是在那晚那红色却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直到变得和墨水一样,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忽地又想她只顾着买自己喜欢的布料做衣服,没想过这些布料会不会太肃静,适不适合新婚穿,会不会太暗不喜庆,她突然想立刻回去看看那些布料。。。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想占光武问的问题了。她摇了摇头,想清理清理思绪。
      “这样,那,也好吧。”
      水萍看着占光武转了身要走,想喊住他。她想告诉他她心里真正想什么,这么多年,她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他想对他说,比她在日记里写给他的要多得多。
      占光武自己停了下来,他没回身,说到:“抱歉,终归是我让你等了太久。”说完大步走开了。
      水萍站在那里,好想哭。她不明白她和他的缘分到底有几许!他们浅浅的倾心,淡淡的分离;莫名的误解,以至于轻易的转身。。。
      可她没哭,她想,她凭什么哭。
      占光武回乡探亲的消息很快便在乡里传开了。人人都在说他提了干,从此是当官的了,而且将来还要当大官。昔日冷清的院门忽然就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人进出,每天都能听到院里有人喝酒划拳吆喝,有一天还出现了一辆绿色的小吉普。乡里人说开始还以为那小吉普是要去水萍家的。
      在别人的哄哄闹闹中,水萍的婚礼也如期办了,虽然是书记家娶媳妇,却因为工书记一贯要求节俭,反而比普通人家要更简单些。不过好歹还是来了两辆绿皮车和几个接亲的,都是乡里干部。水老爹这边一边还是心疼水萍,一边也不敢怠慢了接亲的人,因而一应宴席还是按照老理来办,不过只摆了六桌。
      水萍心情很好,她喜欢办喜事,喜欢喜事上的村宴。厨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做村宴大席的,但只挑重席。按颍上的旧例,喜宴席上定要有十大海,寓意十全十美。所谓十大海,是极具乡土气息的菜肴。顾名思义,就是十样菜用十个海碗依次盛上。按顺序,分别是一碗粉丝,代表钱串子;二碗扣肉,寓意扣住福气;三碗圆子,是希望团圆美满;四碗豆腐,意味着生活有甜有淡;五碗虾米汤,六碗鸡,七碗鱼,八碗鹅,九碗瘦肉,都是希望以后的生活大富大贵;十碗豆皮青菜,保平安。粉丝和素菜都是用肉汤炖煮或者调味的,虾米汤用的是鸡汤吊底,因而每道菜都极为鲜美。菜宴是流水席,每道菜吃完直接上新的一碗,来的客人随便找桌坐下,吃完便走,也不用主家安排和招呼。席间有个小辈,挑个水桶,给客人添饭。
      到吉时了。老妈给水萍攒上新娘头花,老红人端了碗饭,让水萍吃了一口,又吐在地上,便是吃了分家饭。水萍二叔背着她上了车,跟着送亲的两人也上了车,一行人两辆车便离开了颍上村。
      到了离工新农老家还有半里地左右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站在路边,车停了下来。水萍也不意外。工新农和她说了,因怕口舌,工书记不愿意车直接开到工家。因而会在快到的时候停下,新娘子和大家一起走着到工家。好在路并不远,没多会,便看见了工新农在村口等着。
      水萍看见工新农笑的很开心,她心里也有了暖意。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外国小说里的布道人!
      然而工新农的老娘还是走了。也许家里人都有准备,除了还在上初中的小妹妹和弟弟,其余人的反应倒显得平常了些。因工新农常年在乡里上班不在老家,水萍一时工作也不好调动,婚后一段时间,水萍仍经常住在自己家,周末再到乡里或者回工家老家。
      工书记的老母亲仍在老家,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和水萍也好说话。除此之外,还有个二妹妹,高中毕业一直待业在家,水萍有一次在塘里清衣服,村里有人找她闲话,提起这个二妹妹,说她说话极没来由,爱扯是非。一句话在她嘴里,从河东走到河西,说的就不一样了。小弟弟和小妹妹都由工书记带着,还在县城里上初中。
      很快入冬了,学生不多,学校也就半停了课,等着放寒假。水萍便常呆在工新农老家。
      一日从外面打水回来,刚进院门,便听见争吵声,仔细一看,竟是二妹妹冲着工书记在嚷。
      “就为了那点脸面,孩子的大小事情你一概不管,你把新农安排好了,大姐当年也多少粘了你的光。现在轮到我们了,你就都不管了。我们小的就都不是人,都自生自灭啊”。
      水萍停下来,她不想进屋面对这种冲突。
      “我干什么没必要跟你们交待。”
      “你就对家人冷酷。外人看着以为我们都多快活,其实你根本不管家人。娘生病你不管,都是我绑板凳腿似的服侍。到死你都不去医院看她一次。孩子的事情你也一概不管,就偏心大姐和小弟。新农要不是怄气你会管他?还重男轻女。。。”
      “砰!”水萍听见了一声叫唤。她只得硬着头皮进屋去。
      “吵吵,就知道吵,早晚家给吵散了。”工家老太太颤巍巍的站在工新敏身边,摩梭着她肩膀:“你要死啊,拿棒槌砸她”。老太太数落着工书记。工敏有点楞,站在门口住了嘴。
      工书记坐在大桌子左侧,吸着烟。
      “井绳也有,刀也有,门口就是塘”,工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工敏哭了起来,挣脱了工老太跑了出去,工老太踉跄着小脚要出门追,被水萍拦住了,说她去。
      水萍在快出村口的时候追上了工敏。她拉住她,劝她回去,已经接近晌午了。工敏说她不会再回去了,她不想回去那个家。
      “你不知道,这个家冷酷的很”。
      “不管有什么先回家,再慢慢说吧”。
      “哼”,工敏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咱伯申请早退了。”
      水萍有点意外:“什么叫自己申请早退?”
      “他跟市里申请,说新农进供销社是要占人头的,所以算顶了他的职。按规定,一上一下,既然顶了他,他就得退下来。”
      “顶了职?”
      “你才知道?你以为他怎么那么快就当领导。他因为伯不推荐他上大学怄气在家,天天睡着。伯才安排他顶职直接进供销社。我也想去上学,伯也不推荐。想看看有没有工作,他也不管。他这人就为了维护自己好名声,把家人都搭进去。你也一样,别想着进了这个家能有什么好处,都是一惯捡着家人坑。话说回来,就他那点事情我们又不是没听过,装清廉君子,装什么装。。。”
      水萍不想听了:“咱们回家说吧,别在这大路上说这些”。
      “我不回去了,以后只要他在家我就不回去了。我先去原来同学家呆几天。得去街上寻人看看有什么工作,不然只有饿死了。估计很快他也不在这里呆了。街上的房子要回来了”。工敏说完,兀自就走了。
      水萍回到家,工书记仍坐在桌边,抽着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二妹妹说去同学家呆几天就回来”。
      工书记站起身来,拍拍落在身上的烟灰,进屋去了。堂屋只剩水萍一个人,愣愣的站着。
      过了几日,工新农照旧在周末回来。水萍想着工敏的话,想问,思量几次,还是忍住了。
      “街上的房子要回来了”,工新农洗脚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
      “街上的房子?”
      “没和你说起过。解放前老板子买的,解放后给一户姓张的住着,不愿意还给我们。我去找了他们家好几次,后来拿着买那地的地契找了乡政府的人,解放前的地契也认,就让张家赶紧腾房子还给我们家。好多年了,本以为都要不回来了。有了这房子,就可以先接你到街上了,我现在那个宿舍太小了,等有了小孩住不下。”
      “哪里就那么快”,水萍扭过脸。
      “那也得打算着,总不能你一直在乡下呆着。”
      “现在这样挺好,再说,我还得代课,上来了不就没工作了。”
      “没工作我养你啊”。
      水萍摇了摇头:“不是享清福的命”。
      “还是有点事情做好,你放心,即便有孩子,我也不会要求你天天在家看孩子,你自己要工作我是支持的。只是一时半会恐怕不能给你安排个工作。”他搓了搓脚:“还有,就是我伯和小弟小妹也要住。不过小弟就快要当兵去了。你先将就一段时间,等我好好干,分个大宿舍。咱们就搬出来。”
      “老太和工敏呢?不上去吗?”
      “伯的意思,老家房子要有人看,老太一个人不行,就让工敏也留下来。你也和家里那边说一声,我想着过完年就接你上街上。”
      “不那么着急,现在当老师我挺喜欢的,一下子不干了我有点不习惯”。
      “你不急我急”,工新农笑嘻嘻的拢过来:“老是分居,怎么要孩子。”
      “呸呸,不害臊”,水萍不好意思起来。
      “这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了,结了婚还让媳妇老住在娘家,外头人会说我这男人没用的。”
      “还是不要急吧,现在这样我习惯了,家里一时确实还离不了人,你等我慢慢安排好了吧。再说了,要是真有孩子了,怀孕的时候我在家里这边,老妈还能多少照应着点。”
      “嗯,也好,我家里也是没人能照看你。咱不着急现在就搬,慢慢来,你也别怕,我伯是不好相处,但毕竟是长辈。”
      “伯不住城里了,那上班不是不方便?”水萍佯问到。
      “伯,他申请早退了。”工新农停顿了一下,“这里面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睡觉睡觉”说完倒上床。
      然而一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工新农都再没提起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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