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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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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府的后院是一个偌大的花圃。谢无花记得自己上次来时还是花色繁盛,名花异种争奇斗艳,可如今一望,却全然不是记忆中的景色。
铁绿色的观音莲成片的覆盖着脚下的泥土,紫色的鸢尾在墙根处沿线铺呈,柔弱而矮小的玉竹极为整齐的长成一簇,零落生长的杂草仔细看来却是香蒲……
观音莲,全草入药,清肺热,解火毒。
鸢尾,根茎入药,活血祛淤,驱风利湿。
玉竹,根茎入药,味甘,微寒。能润肺止咳,生津养胃,清热润肤。
香蒲,全株入药,能豁痰开窍,辟秽宣气,温胃除风。
……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药草,往日仅供观赏的名贵花卉都不见了踪影,生长习性各不相同的药用植株都长在一处却更加显出了煞费苦心。
谢无花静默一阵后开口,“丹凝,上官家是打算要开药房了么?”
上官丹凝没好气的开口,“还不是以为有人会喜欢。”
谢无花微微一笑,“你实在是一个有心的孩子。”
上官丹凝默默无语。
半晌,才问,“我听说沈念堇对你甚是喜爱,甚至还打算带你回离雪城成亲,不知是真是假?”
“大概是真的,他有这么说。”
谢无花一脸事不关己,上官丹凝却是一脸受不了,“你可曾想过他如今是在试探你,试探你是否是认连城?”
谢无花点点头,“想过。”
“那结果如何?”
“走一步算一步。”
上官丹凝压住火气又问,“那要是被他发现你就是认连城怎么办?”
“这……我还没想好。”
上官丹凝气结,“你可知那时你就是死路一条?”
“不一定吧,我还可以逃。”
上官丹凝脸色铁青,“你以为你次次都有那样的好运?从不想想你脸上的刺青和这头黑发是怎么来的,何况你现在武功输他甚多。”
谢无花终于收回粘在院中药草上的目光,转脸望向身边神色不善的人,“丹凝,要不要我帮你采些八仙绣球花,制成茶给你,以便调理心热烦躁……”
“谢无花你闭嘴!”上官丹凝忍了又忍,终于蹦出来一句话,“谢无花,今时今日我只送你两个字。”
“哦?”
“朽、木!”
谢无花失笑,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上官丹凝面前。
“这是什么?”上官丹凝不接。
谢无花诚恳微笑,“你打开便知。”
上官丹凝怀疑的飞他一眼,却还是将层层裹住的纸包慢慢拆开。
最后一张裹物却是一小片青青的荷叶,揭开,露出其中几块浅碧的绿豆糕。还温温热热的,幽幽的散发着清淡的绿豆甜香,夹杂着些许荷叶的清爽的味道。
“这是……”
“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所以在被你哥哥拉过来的路上买的,还是城东挑货郎担子上的,只是不知道口味变了没有。”
上官丹凝捧着手中的东西,忡怔良久,眼底慢慢蒙上雾气。
“不好吃也不要哭啊。”谢无花这下倒被弄得手足无措,“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不用勉强。”
上官丹凝不理他,眼泪一滴滴的砸在绿豆糕上。
谢无花只好捐出袖子给她擦眼泪,“怎么这么大了还是爱哭?你已经是上官家主了啊……”他又叹一口气,“还是说每次都是我把你弄哭?”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保证道,“我明白此次前去离雪城前途凶险,不过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如果不能忘掉他,那便一切随缘,至于我的安危……若是发现不对,谢无花一定会尽快跑人,决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这么说丹凝满意了没有?”
“我只怕你是说起来容易。”
谢无花捏捏自己的面皮,“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可信?”
“你知道就好。”
“不过丹凝……”谢无花的声音突然沉重起来,“不要因为我的原因与离雪城作对太久,你如今担负的是上官家上上下下几十口的性命。”
闻言,上官丹凝皱紧了眉头。
谢无花深深吸气,胸腹被满园药香沁透,他看着在花草间徘徊不去的春色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那我们便往回走吧,你我说了这么久的话,真不知道有人会揣度成什么样子。”
两人返回花厅已是掌灯时分。
上官公子正为沈念堇殷勤的斟茶,只是已经不知道这是换了第几壶茶叶了。
上官丹凝进来时,面上犹有泪痕,双目红肿。上官公子一看便立刻发难:“谢无花你对我小妹做了什么?”
谢无花急忙避到沈念堇身后,话说得十分顺口,“谢无花从来身似菩提,心若琉璃,与女子相处时可比柳下惠,此苍天黄土可证,上官公子明鉴。”
他一番故意的言辞刺得上官公子更加急火攻心,扑过去就要把他从沈念堇背后扯出来。
正待动作,却听沈念堇突地飘忽忽、轻悠悠的道,“想动我的人……你不妨试试。”他一只手缓缓的转动着掌中的茶杯,另一只手却已经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冷茶,看了上官公子一眼。
上官公子倒退一步。
上官丹凝适时开口,却有些说风凉话的味道,“谢公子与沈城主本就是一对,大哥你不必再费心将我同这两人扯在一起。”说完含义不明的瞪一眼谢无花。
一句话让上官公子目瞪口呆。
谢无花从沈念堇背后转出来,伸出手指在上官公子呆愣的脸前面晃晃,被上官公子一把打开。
“你……你!”他指着谢无花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无花正把手搭在沈念堇肩膀上,和他靠在一起,配合道,“我?我们是不是很配?”
换来上官丹凝冷哼一声。
沈念堇顺势望过去,两人对视一阵。
不刻,上官丹凝别开眼。
谢无花在一旁暗暗叹息:丹凝啊,你是还太嫩了。
正想着,沈念堇已站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们也该走了,望上官公子与小姐善自珍重。离雪城需要你们,但也不是非你们不可。”说完,他拉起谢无花从容的走了出去,一路毫无阻拦的来到上官府的大门口。
门外正停着沈念堇常乘的马车。
两人上了车子,车轮开始吱吱呀呀的碾动,沈念堇这才露出今日午后的第一个笑容:“无花,回城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这句,他的心情就仿佛突然好了起来,竟朝朝谢无花的方向动了动,移坐到他身边。
两个人的距离是这样的近。
近到只要谢无花一低头,就能吻上那人眉间的朱砂印记。
马车恰在此时一个剧烈的摇晃。
车夫勒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引得马车中又是一波震荡。
目的地已到。
沈念堇哼了一声,也不理谢无花,径自下车,连平常让人搀扶的规矩也免了。
谢无花倒是是磨蹭了一会儿这才走下车来。抬眼一看沈念堇,那人果然又是修眉冷眼,负手而立,一派卓尔不群。
果然没给自己好脸色。
仆从们侍立一旁,谢无花这才发现采花没有随行。
沈念堇美丽的凤眼眯细了看过来,谢无花自动走过去,沈念堇就这么拉着他向前走去。一边走,他一边静静的说出这句话,“我听人说,在这里一同赏过花的人便会结下生生世世的情缘。”
谢无花一愣,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传来的竟是一阵刺痛。
他抬头望去,眼前果然是一片无垠的花海。
粉白粉红的樱花从夜的布景中浮现出来。
花中的月光仿佛是流动的,被承接在无数花瓣中发出晶莹的粼光,这样的光芒在一棵樱树上汇成银色的河流,又在一片樱树上聚成银色的海。
夜风吹拂,银浪翻滚。
零星凋落的花瓣,是偶尔落下的流星。
一醉居的落樱,从来也不会让人失望。
这样落花的盛宴,也果然是岁岁年年依旧。
谢无花更紧的握住了身边人的手,从容笑看这风华无双的景致。
落花中,沈念堇转过头来看他,“如何?”
谢无花笑起来,赞道,“早听人说金陵一醉居的落樱天下无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念堇转回头去,望向朗朗的月色,“以前曾有人同我提起过这里的景色,而后事多,一直没有机会过来。两年前,我曾来过一次,自那之后便喜欢上了这里。后来再遇上你,便想总要同你一起来这里看看才好。”
他说完,半晌不见谢无花回答。
许久后,身后传来谢无花的声音,“谢谢念堇。”
那声音十分奇怪。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是,或者只是在强自压抑。
沈念堇转过身来,谢无花却是文风不动笑着。
他轻轻吟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念堇……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沈念堇横他一眼,“那自然,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
来时顺江而下,回归时也同样是乘船而行。
这已经是谢无花这个人第二次到离雪城。第一次的情况说起来有些狼狈,完全是在被迷晕的情况下带进了城中;而这一次是同离开许久的城主一起归来,气象自然不同于往日。
从进城开始一直到城主居住的瀛洲,完全由水路通行。换过稍小的船只后,此次大部分随行的人便退下离开,只留下沈念堇身边的几个亲信。
蜿蜒的水道与其说是运河,还不如说是人力修建的河塘。水面上星星点点的开着应季节盛放的莲花,淡红或者鹅黄,顺着桨影的波纹含蓄的吐露着芬芳。
贴着河面吹过的风也是馥郁而悠然的。
谢无花立在船头,迎风眺望。
眼前越来越宽阔的河道尽头,是方圆数里的湖泊,湖泊中心有三座碧色的小岛。随着船只慢慢的驶近,依稀可见岛上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美轮美奂。这三座岛以传说中海外的仙山命名,分别称:方丈、瀛洲、蓬莱。
三岛中央的瀛洲岛顶的拥雪楼是整个离雪城的最高处,从阁顶向外望去,便可见满城的绿树碧草。若是在春季,城中梨花荼蘼而开,更是风致无伦。
拥雪楼本是历代城主的居所,只是沈念堇这几年却不常住在此地。只是城主的亲事照例必须在瀛洲举办,所以这次索性便直接落脚在那里。
沈念堇把谢无花送到瀛洲后又乘原来的船离开。他刚回到城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和交代,便派了采花陪谢无花四处逛逛,自己暂且离开。
采花十分识趣,只是跟在谢无花身后。谢无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也并不时时说话,只是等到谢无花有所问才有所答。
谢无花那次居住在离雪城中也没有到瀛洲来过,所以对这岛上的布置似是十分好奇,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最后目光一转,落在采花身上。
采花看起来大约十二三岁,再大些也不过十四,个子才到谢无花耳下,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可见以后样貌一定不差。眼睛大大的,十分闪亮。
谢无花看着他,不经意问道,“采花,你今年多大了?”
“回公子,过了年就满十三了。”
谢无花点点头,“城主说三年前你随我来到离雪城。这么算起来,那时候你才十岁,真是难为你了。”
“公子别这么说,一切都是采花分内的事情。”采花微微低头,似乎有些羞赧。
两人正走到半山腰,拐过一个弯,眼前一个小小的八角亭子。谢无花走进去拣了个石凳坐下,又示意采花坐在他身边。
这岛上四处蓊郁,烟水环绕,与世隔绝,虽在人世却仿佛方外仙境。
谢无花看的似乎甚喜欢,饶有兴致道,“念堇这个人问他三句便没好气,有些事我只得问你,不知你愿不愿意答?”
采花眨眨眼睛,脆声道,“采花一定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谢无花满意的一笑,便问道,“你可知我和城主是怎么认识的?”
“这……”采花略一犹豫,还是答道,“我并不知晓。”
谢无花声色不动,继续问,“那后来我便同城主一同回来了么?”
“是啊。只是那时刚好前任城主大丧,所以亲事不宜大办,便只是把消息公布在城中。其实到现在,还有许多人没有见过公子呢。”
“我与城主又是如何分离的?”
采花摇摇头,“这个采花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公子与城主才新婚几个月,公子便不知去向,城主四处派人寻找也没有消息,直到这次城主再把公子带回来,采花才有见到公子。”
“公子……”采花已带了些哭腔,“这次您不会再离开城主,也不会再离开采花了吧?采花一直都想公子回来,城主虽然没说,可是我知道他更想您。”
“唉唉,别哭啊。”谢无花苦恼的敲敲额头,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哭泣的少年,只好摸摸采花的头,“乖,不要哭了啊,我不问了,咱们继续往上面走吧,不然等还没爬上去就天黑了。”
看他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样子,采花破涕为笑。
谢无花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继续往山上走去,一边加快脚程,终于在日落之前上了拥雪楼。
拥雪楼并不见得修得有多么高大雄伟,只是因为四周地势较低,湖泊水平如镜,在瀛州岛顶修了这座楼阁便越发显得高屋飞檐,似能近月摘星。
楼阁四周飞扬的屋椽上悬着几串铜质的风铃,有风吹过时,便叮叮当当的响,声音十分清脆。
采花陪着谢无花在阁中一同用了晚饭,之后便有事离开。
谢无花遣退侍女,只叫她们找了些书来看。
“奇病,万物不失,生气不竭。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阻不藏,肾气独沉。……”
手里捧着《黄帝内经》,特地选了往日最喜欢的一段来诵读,却还是不能静下心来。
谢无花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环视四周。
果然还是忘不了这里么?
忘不了这个保有诸多回忆的地方。
夜风穿堂而过,风铃阵阵作响。
谢无花来到以前最喜欢的露台前。
从那里望过去,便能看见离雪城春日里满城绵延的梨花。
视线稍稍下移,冰轮倒映水中,万顷碧波无漪,一叶小舟划破了水中的月光,乘风而来。
船头的人却也正抬头望着岛顶的拥雪楼。
谢无花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这个笑容那人看不看得见。他在月光下朝那人张开双臂。谁知道那人的反应却是抽出手中的剑,一剑划过来。
剑气袭过,屋檐的风铃“叮”的一声响,正好落进谢无花怀中。
谢无花差点没笑倒在地上。
这个人啊,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