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逝》宇文夭夭

1、雪之逝

　　妈妈还在哭，我也掉了眼泪。

　　哥哥，下雪了哟。雪花落在我的头发和睫毛上，很温柔的感觉。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地……

　　心痛。

　　哥哥是雪的孩子吧。因为，摸到就会消失啊。

　　哥哥是陪我长大的唯一伙伴。我们并不孤单，我们彼此拥有，我们拥有彼此。我们像天下所有的兄妹一样——尽管我曾以为天下的兄妹就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爬树掏鸟窝，生火烤鸟蛋，捉蝴蝶，扑蚂蚱，在树丛里找酸酸甜甜的覆盆子和树莓。哥哥总能找到非常美味的果子。哥哥能轻松地爬上最高的树，哥哥像我熟悉家中破旧的小木屋一样熟悉森林。他嗅得到萤火虫、木莓和野兔子洞的气味。哥哥是我的英雄。

　　只是哥哥从来不肯让我碰他。

　　他不肯牵我的手，不肯摸摸我的头，即使我撒娇向他扑过去，他也总是轻飘地一转身，宁可让我摔得鼻青脸肿头晕眼花。即使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也不会像妈妈一样蹲下来抱住我，细致温柔地亲吻我的脸颊。

　　于是我很早就习惯了。我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兄妹都是不能彼此碰触的。我愿意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身边。如果我要的他不能给，我不会去奢求，然后觉得，这样就够了。

　　直到十岁那年冬天。

　　阳光真好。光线弥漫浸染，暖和得像妈妈的体温。哥哥和我并排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哥哥安静地睡着了，以一种仿佛亘古不变的姿势沉睡在我的身旁，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我深深地凝视着哥哥安详的毫无防备的睡脸。冬日的阳光在哥哥苍白的脸上轻柔跳跃，哥哥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略显透明的光泽。就在忽然之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悸动挠动着我的心扉。我小心翼翼地抓起我的长辫子，用辫梢轻挠哥哥的脸颊。

　　阳光突然刺目地耀眼。

　　一定是阳光晃到了眼睛。我看见发梢刺入哥哥的皮肤。哥哥的半边脸颊突然开始变得更加苍白，透明——然后慢慢消融——消失——

　　我惊恐得哭了。

　　哥哥平静地睁开剩下的一只眼睛，淡淡地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有宠溺，包容，还有一点点无奈。

　　融掉了半边的脸，脖子，肩膀和锁骨的哥哥，摇摆着剩下的一只手，无声地安慰我，没事，没事。

　　我后悔害怕绝望得几乎死去。哥哥一直到夏天快结束时才重新长好。而且比以前更加高大英俊一点。

　　后来哥哥告诉我，因为他是灵体，所以活人身上的生气会极大地破坏他的身体。即使是一根头发，一个手指，也能轻易让他从世上消失。

　　可是，那不是……很可怜的吗？

　　哥哥，人的体温有一种很奇妙的力量哦。当我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时，时间朦胧安谧了，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湮灭，安心得让我想要沉睡不醒。

　　什么时候，你才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呢……

　　我再也不敢碰触我的哥哥。我把辫子剪掉了，像个男孩子。这样，我再也不用担心头发随风飞扬时伤害到我最爱的哥哥了。我被妈妈打得遍体鳞伤时，我也不肯让哥哥给我包扎。血液里有浓厚的生气，对哥哥的伤害很大。

　　我的妈妈平时是个很温柔的人。可是自从我长大了，她开始管得很严。她不允许我像小时侯那样天天随心所欲地跑出去跟哥哥玩。尤其当她听到我提起哥哥和爸爸时，她就会暴怒，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我。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不见哥哥。哥哥他明明就在这里啊。

　　越来越英俊，越来越像死去的爸爸。温柔的眼眸，英挺的眉毛，柔软的嘴唇。明明他就在这里啊为什么你看不见他呢。每次当他用那种小心翼翼害怕受伤害却又忍不住充满希冀的胆怯眼神温柔地看着你，而你揪着我的耳朵怒骂我疯了时，他的眼睛就会慢慢失去神采，一向星光璀璨的瞳中黯淡无光。每次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止不住地心疼，胸口疼得无法呼吸。

　　妈妈是个残忍的人。哥哥，一定很寂寞吧？

　　不要悲伤。甚至憎恨。如果一个人无法生存，那么……让我陪在你身边……

　　即使那是不能碰触的。即使你是永远无法给予我一个拥抱的。

　　春天。

　　哥哥，樱花很漂亮呢。

　　下来，危险——

　　没——事——嘻嘻，哥，看我给你折顶端那枝最好看的。

　　身体努力地向前倾着。两寸，一寸，够到了。

　　脚下突然传来断裂声。还有哥哥的惊呼声。

　　身体失重地下坠着，阳光迷乱了。散乱的枝叶晕眩我的眼睛。

　　救我啊，哥。

　　身体下降的趋势戛然而止。我费力地往下看去。果然。哥张开双臂仰头看着我。我咬牙，哥，让开！

　　哥哥温柔而决然地缓缓摇头。

　　麻木的感觉一过，钻心的疼痛从手指和手腕处传来。我多么想笔直地掉下去，掉进哥哥温暖而厚实的怀抱。可是，我不能。

　　我的身体比我更清楚。我不要，也不能失去我哥哥。

　　所以在坠落的瞬间，在我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我的右手本能地抓住了横出的树枝。

　　掌心被划破。指甲崩裂了。温热的血液划过我的手臂滴落在哥哥的手臂上。

　　哥哥的手，开始模糊透明起来。阳光穿透手臂在地上颤抖出一片影影绰绰。我的胸口习以为常地剧烈疼痛起来。

　　我们艰难地彼此僵持着。

　　时间残酷地越走越慢。我的手指开始抽搐，痉挛。不行了……我忍住泪水，暴喝一声：哥！你走开啊！！

　　哥哥的眼睛像我熟悉地那样渐渐黯淡下去。他垂下手臂，默默地退开去。

　　早已忍耐到极限的手指一松。我笔直地栽了下去。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伏在草地上放肆地嚎啕大哭。

　　不是早就已经习惯了吗。可是为什么，心里不断涌出难以遏止的悲伤。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渴望和你拥抱，渴望你能接住我，渴望我哭泣时你能摸摸我的头，渴望有一天你能蹲下身来亲吻我的脸颊，渴望我能够无所顾忌任性地哭着撒娇说“哥哥抱”，然后你能够宠溺地抱抱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伤却无能为力地看着我。

　　可是不可以。可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普通的兄妹那样在一起。

　　“不要过来。不管发生什么事，请千万……不要碰我。”我呜咽着说。

　　哥哥沉默地看着我。忽然俯身捡拾了什么，然后向我走过来。

　　我哭得精疲力竭，茫然地看着他。

　　一只苍白而美丽的手伸到我的面前，修长的手指上托着一枚樱花瓣，轻柔地拭去我满颊的泪水。

　　泪水瞬间渗透花瓣浸染哥哥的手指。

　　空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哥哥的身体突然饱满充实起来，不再有以前那种缥缈的虚无感。

　　清脆的坠落和碎裂的声音。

　　我和哥哥同时扭头向一个方向看去。

　　破碎的瓷器在一个人的脚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清水迅速渗透进她脚下的泥土。那个人脸上有扭曲的狂喜和震惊和不敢置信。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忘记了呼吸。我又开始感到晕眩。我呆愣地看到妈妈叫喊着父亲的名字狂乱地扑过来。

　　哥哥一瞬间睁大眼睛。

　　我完全无法思考。

　　哥哥没有闪躲。可是妈妈的手臂径直穿过哥哥的身体。我恍恍惚惚地看见，哥哥的胸膛和妈妈的身体诡异地交织在一起。空气和光像波纹一样波动扭曲起来。我的心脏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神啊——

　　让时间静止吧。不要从我身边夺走他。

　　我冲过去推开妈妈。妈妈疯疯傻傻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我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在我的怀里，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透明起来。哥哥的表情很奇异，又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他伸出手，轻轻地拭去我满脸的泪水。手指修长柔软，指腹温暖而有力。他俯下身，细致而温柔地亲吻我的脸颊。

　　我掉了泪。哥哥微笑着，在我怀中消逝飘散了。一直触手可及却无法触摸的，温柔的眼睛，英挺的眉毛，柔软的嘴唇，修长灵活的手指，化作荧白的光羽，从我的指缝，臂间，一点点泄露弥散开来，在我怀中渐渐黯淡下去。

　　那真的是，很温柔的光啊。

　　——啊啊，终于可以，被母亲和妹妹所拥抱了。哪怕那是，此生最后的温暖。

　　这是你想要的吗？出生前就死掉的，来不及长大的孩子，我的哥哥。

　　不然，你为什么不躲闪？

　　难以抗拒的，一生只能感受一次的温暖。感觉很奇妙，对不对？借由彼此肢体接触才能真实传达的感情——很深很深的，深爱。我记起来了，那样的温暖，似曾相识吧？当我们还在母亲的腹中，听着彼此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相拥而眠的时候——

　　感觉很幸福，对吧？因为最后，哥哥是在微笑啊。

　　虽然只有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才能和所爱的人碰触……那令人眷恋无法放开的温暖……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地，想流泪。

　　哥哥，我曾经做了个梦哦。你牵着我的手走在森林里的小径上，体温由交错的指间传到我的手心，非常非常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