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情书》乔奈之

3、03 自尊

　　温柠把伞撑开，放在筒子楼的走廊边上。

　　外面的雨还在下，钥匙推进锁孔，她掌心冒出汗，屏着气息把门轻轻推开。
　　她扯了扯唇，想想真是有点可笑，进自己的家却要跟个贼似的。

　　陈茹在厨房里忙活，转身时看到客厅经过的黑影，吓了一跳。

　　“妈……”
　　“要死啊！大白天跟鬼一样，走路都没个声音！存心想把你妈吓死啊！”

　　温柠捏着书包带，没转身，小声说：“外面下雨。”
　　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念头，死了才好。
　　下一秒，又被自己的这个背德的念头吓到。

　　早在进门时就换上了拖鞋，她光洁的脚趾在雨水里泡的发白，凉意从脚心蹿到脊髓，并没有因为到家就舒适多少，在陈茹的骂声中，她哆哆嗦嗦进了屋子，一道门暂且隔绝了骂声。

　　拉开抽屉，存钱罐里的钱根本不够买一双像样的鞋。

　　放学后，她试图去垃圾桶偷偷捡回自己的鞋，但上面已经被墨水染得不成样子，脏污油腻，垃圾桶里还有半分没吃完的塑料饭盒。鞋子陈旧又肮脏，连狗看了都会摇头的程度。

　　可她当时想的是什么，洗洗还能穿。
　　因为她知道伸手和陈茹要钱会有多么不容易。

　　然而掐灭她这个念头的是教室里那些同龄人的怜悯。
　　那般异样的眼光。

　　最终，她没有捡。

　　……

　　“我想买一双运动鞋。”
　　温柠看着餐桌对面的陈茹，开口说。

　　“你说什么？”陈茹不可置信地反问，其他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黎锐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置身事外。

　　“我想......买一双运动鞋。”温柠又重复了一遍。

　　“买什么买，你以前的鞋子还不够穿啊，才买多久啊又想买鞋，读个高中还让你跟别人攀比起来了，书没读出个名堂倒是养了一身臭毛病。”陈茹一边吼，一边把鸡腿放进黎锐碗里。

　　温柠捏紧筷子：“那两双鞋都穿了三年了，鞋底裂开一个缝，而且我长高了，脚也长长了——”

　　伴随着“啪”的一声，陈茹瞪着她：“钱没给家里挣过几分，还顶起嘴来了！”

　　“吵什么吵，能不能好好吃饭了。”黎奶奶嘟囔着说了声，把另一个鸡腿夹给了黎明国。

　　陈茹的脾气刁钻，经常一开口就噼里啪啦跟打炮仗似的，不接她的话安安静静吃饭就过去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泡了雨水的缘故，温柠脑袋有点晕，胸口也有点闷，干脆撂筷子不吃了，头也不回往房间走。

　　“爱吃不吃，最好饿死还给家里省一笔粮食钱！老娘辛苦这么多年居然养了个白眼狼。”
　　“行啦，少说两句。”一直不敢帮腔的黎明国总算开口了，“这刚开学就给孩子买一双新鞋吧，就当奖励她的，我出钱。”

　　“黎明国，你也惯着她是吧？”

　　……

　　吵了不知道几次后，陈茹总算松口了。
　　周末那天带温柠去了趟商场，同行的还有温柠的弟弟。

　　黎明国有要紧事没有来，只是把钱交给陈茹，让她给两个孩子都买双新鞋。

　　公交车很快到站，陈茹轻车熟路地往批发市场走，黎锐站在原地，耍起了小脾气。
　　陈茹：“锐锐怎么了，还没到呢。”
　　“我不想穿你买的那种地摊货了，我们班都穿那种。”
　　黎锐指了下商业街旁的潮牌运动鞋专卖店。

　　“那个啊老贵了，妈妈带你去买别的啊，行不？听话。”
　　“不要不要，我不要。”

　　陈茹拗不过，带着黎锐进去转了圈，被标签上的价格劝退，正好黎锐也没有看到喜欢的。
　　几个人就进了附近的大商场，乘电梯去了三楼。

　　他们试鞋，温柠就在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目光被橱窗里的嵌着珍珠的小皮鞋吸引，珍珠光滑，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小妹妹，你眼光真好，这双鞋是我们店里的爆款，卖的可好了。”导购员微笑着说。

　　温柠还没开口，就传来陈茹的大嗓门：“哎哟，贵死了。而且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穿这种。”
　　导购员笑容僵了下，仍旧维持着她的职业素养：“女士，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在你女儿的同龄人中特别受欢迎。”

　　“不买。”
　　付完钱，陈茹冷着脸，拽着温柠出了店。

　　温柠心里堵得慌，小声说：“妈，我都没说我要买，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呢，你能不能......别那么凶。”
　　好好说话这么难吗。

　　“我凶？！”陈茹直接吼了句，“你有本事别让我给你买鞋啊！上个好高中就把你能耐的，以后还得了。”

　　陈茹转头叮嘱黎锐：“什么鞋要五六百，抢劫呢真是，你期末不考高点，可说不过去啊。”
　　“谢谢妈妈，最爱妈妈了，我一定好好学习，给你和爸爸争光。”
　　哄得陈茹笑：“哎哟锐锐真乖，别学你姐，跟个木头人似的，净惹我生气。”
　　黎锐手上提着他喜欢的鞋，看温柠的眼神充满了嘚瑟。

　　正好前面有家鞋店，门口的推车里堆满了清仓处理货，围着的都是些大妈。
　　陈茹捡起其中一双杂牌子：“小柠，我觉得这双不错，你去试试。”
　　款式挺老气的，还有线头。
　　温柠没动。

　　陈茹看出她的不情愿，脸一黑，正要开口，黎锐说他想去洗手间，大商场里不太好找，陈茹担心他走丢，就让温柠在这等着。

　　离开后，导购员热情地招呼着温柠，她向来是不懂得拒绝的。
　　在她强烈的安利下，温柠没忍住试了下那双运动鞋。
　　崭新又美丽，与她的脚非常适配，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贵。

　　温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了，谢谢姐姐。”
　　导购员淡淡笑了下。

　　温柠百无聊赖地在栏杆旁站了会儿，蓦地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是刚刚那个导购员，她手上拿着包装袋，递给温柠。
　　温柠不明所以：“我不买。”
　　“小妹妹，这双鞋是一个男生送给你的，该不会是你男朋友吧。”导购员笑得意味深长。
　　“我没有男朋友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人没走远，喏，就在那呢，挺帅一小伙子。”导购员一指。

　　商场里明亮的灯光，映得那个背影清瘦挺拔，在众多人的衬托下，非常吸睛。

　　温柠觉得眼熟，但不敢相信心里那个猜想。
　　她想也没想，拔腿就跑过去。

　　她拽了下他袖子。
　　男生转过身。

　　周围嘈杂的声音都好像远去，心跳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止，半晌惊诧出声：
　　“周、周野？”

　　男生的瞳仁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又明亮，视线扫过她手上提着的袋子。

　　“是你给我买的鞋子吗？”温柠鼓足勇气问。

　　周野嗯了声，带着少年独特的清朗声线，还有一丝漫不经心。
　　“那天你不是把鞋扔了吗？就当我赔你的。”

　　这话有些直白，那天被围观的场景好似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温柠耳朵腾地红了，垂着睫毛，窘迫地憋出两个字：“不用。”

　　面前的人嗤笑了声：“小同学，我在你眼里有这么恐怖吗？”

　　温柠愣了下，摇头。

　　“阿野。”旁边传来一阵甜脆的女声。
　　女孩身姿窈窕，自然地挽着他手臂，有些撒娇道：“你接个电话怎么这么慢呀？”

　　“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能比我重要？”女生见周野眼眸清淡，抿抿唇适可而止，看向温柠：“她是……”
　　“同班同学。”

　　女孩浅浅打量了下温柠，微笑着说了声你好。
　　“我鞋买好了，走吧。”
　　恰逢导购员把打包好的鞋子拿过来。
　　女孩接过所有东西后，手塞进男生外套里，眨了下眼笑说：“刷的你的卡。”

　　他们亲昵非常，关系不言而喻。

　　原来他有女朋友。

　　悲伤和酸涩像海浪一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温柠看着他们在电梯下行的背影。
　　明明是同龄人，她和他们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们当时在聊什么呀？”
　　“你猜个看看。”
　　“该不会是给你送情书的吧……那就是你给她送情书？”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生嗔怪地捶了他一下。
　　……

　　言外之意，温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怪不得，刚才那女生看她的眼神算不上特别友好，却也不针锋相对。
　　也是，她这幅穷酸样，可能连参与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温柠有些失魂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刚才那女生出来的鞋店。
　　正好在陈茹给黎锐买鞋的店铺隔壁。

　　温柠猛然想起什么，把鞋盒拆开，看出正好是她之前在导购员的强烈安利下，试穿的那双运动鞋。

　　她脑子轰得空白。
　　陈茹当时的骂声这么大，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那种难堪她早就习惯了，可为什么，偏偏被他撞见。

　　温柠捏着衣角，心里有什么在不断下沉，沉入漆黑的沼泽。
　　自尊啪叽摔到地上，变得跟那些大促销的鞋一样低廉。

　　手机响了好几声，温柠才回过神。
　　陈茹抱怨了几句，说从洗手间出来后说没看见她，便和黎锐先回去了，这个时候已经在公交车上了，让温柠自己坐车回去。

　　“妈，那我的鞋……”
　　“你真是一天不花我的钱就不罢休，买完快点回来。”
　　“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茹发了一百钱过来。
　　手上这双新鞋便有了“正大光明”的来路。

　　晚上的时候，温柠把新鞋擦了几遍，爱惜地放进鞋柜。

　　在周围那鞋陈旧老鞋的衬托下，它像发着光，照进不见天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