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斯瑞特

1、八年

　　原木的书桌，被烧灼后留下的环形印痕，散乱堆放的书籍，半搭着刺绣的黑色电脑，高脚水晶杯中残留的红色酒液，被切开后微微发干的半个柚子，指间燃烧了一半的香烟。

　　身体陷进黑色皮椅中，半长的黑发略有些凌乱，在颈部小幅度弯曲，萦绕出一个暧昧的弧度。漫不经心的抽了几口烟，段秦将腿上半掩着的书随手丢在桌上，起身出门。

　　如果要在二十一世纪评选出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段秦觉得，相亲应该是毫无疑问要算入其中之一的。显然的是，段秦对此毫无兴趣，只不过，拗不过安梦只是聚聚的要求，又怕她一直烦自己，只有出来了。

　　男式的白色棉质短袖，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凛冽漂亮的锁骨，一条休闲的牛仔也泛出磨洗后近乎于白的颜色，脚上趿一双人字木托，再加上一脸无所谓的散漫神情，简直是自由到完全忽视一切，让人根本提不起来脾气。安梦打开酒店门后看到的段秦就是这个样子。

　　微微叹了口气，安梦侧身让段秦进来，顺手关了门，领着段秦朝里走去。

　　视线在落座众人中扫视一圈，段秦发现，这次居然和以往不同，里面有多半的男女是自己不认识的。难道，这次是真的只是聚聚？段秦抬眼看了一眼安梦，后者神情自然，根本没注意到段秦的眼神。看来，这次真的只是聚聚了。段秦念及此，放下心来，自顾自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倚着沙发靠垫开始打量四周。

　　空间很大，摆了一组欧式米色布艺沙发，放了一张水晶长桌在靠角落临窗的位置，沿着墙壁的一边错落地放置了数个单人沙发，各配一个梨花色的木制小圆桌，铺着白色流苏边桌布，用白瓷瓶养着花，摆着煮好的咖啡。房间中间放置了一个极大的水晶矮坛，里面养着白莲，还有几列稀疏的游鱼灵敏地在里面游动。另一边墙是几个中国古典的雕花长椅，搭着红木长几，放着几本书，摆着茶盏。再往后，一个婉约的垂花拱门 ，透过它可以大概看到房间连接的一个分间，层层铺列，各色的食品琳琅满目，看样子，是个自助餐厅。想着不知这次聚会要持续多久，何况也没吃东西，现在时间差不多午餐，段秦起了身，过去随手端了份核桃仁拿了杯威士忌，又回到了这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浅浅的喝起酒来。

　　有点困，段秦这样想着，兴许是昨晚写东西没睡，又喝了点酒的缘故。那么，就休息会儿吧，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意识渐渐朦胧，段秦就这样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等到安梦安排完所有事情，想起来段秦找到她时，发现这个家伙居然靠着沙发睡了过去。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家伙，还是这么旁若无人呢。沿着沙发轻轻坐下，安梦凝视着睡梦中的段秦，睡着时的表情要温和安静许多，可是，戒备的感觉，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消去。难道，就这样没有安全感吗？安梦抬起手，小心翼翼隔着空气缓缓描摹段秦的眉眼，凝视着段秦的眼里满是痴缠的爱恋与哀伤。

　　收回手，调整好表情，安梦摇醒了段秦。惺忪地睁开眼，茫然的愣了会儿，段秦才反应过来这是哪。

　　“咦，我怎么睡着了？”抓了抓头发，段秦的表情有点尴尬。

　　安梦双臂抱于胸前，作出恶狠狠的表情，“老实交代，昨晚干嘛去了？”

　　“还能干嘛，写文呗。”段秦有点无奈。

　　“写文？你又熬了通宵？我不是交代过你今天有聚会要早点睡吗？敢情你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啊！我为了你费了多大的劲才搞出这么个大场面的聚会啊！啊？你说相亲目的太明确会让人反感，我费尽心思找名目；你说不喜欢两人单独见面会尴尬，我一次性找了这么多人；你说挑选范围太狭隘找不到好的，我为了你把各界精英都收罗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安梦看着段秦明显没放在心上的表情怒了，直接把最后一句吼了出来。

　　揉了揉耳朵，段秦摆出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哎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有听啊，不就是让我选男人嘛。我知道啊！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写耽美文的，ＢＬ写多了，看见男人就自动那男人配了，根本控制不了嘛！你要我怎么对男人产生ＢＬ之外的兴趣。”

　　“你还敢说，难道你打算写耽美文一辈子？”

　　“那也没什么不好嘛！”依旧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看到段秦这个样子，安梦一下泄了气，松懈了身体靠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轻轻问道：“你真的，打算就一直这样吗？”

　　听到安梦的语气不是开玩笑，段秦也靠在了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缓慢而又认真的回答：“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办法爱人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真的不想看见你这样，总想抱着希望试下去，也许你会好起来。安梦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如今，或许是该顺其自然了。安梦侧过身，环住了段秦的腰肢，额头抵在了段秦的肩膀上，闷闷地，又有些酸涩地说：“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好。”

　　犹豫地抬起手，段秦最终还是轻轻抚上安梦的背，“放心吧。”我所能承诺你的，也只是放心了。

　　好一会儿，安梦略有些僵硬的身体才又放松下来，段秦想着，这丫头的情绪也该平复了。抬眼，正好对上一双带着几许探求几许疑惑的眼神，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有兴趣深入了解。一转念，段秦原本打算放下的手反而极亲密地搂住了安梦的腰，借着这个姿势偏头附在安梦耳边情人般暧昧地私语。勾着薄薄的唇，眉眼带笑，流转的眼波间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妖娆。段亲慢慢地移动身体调整角度，直到两人的脸几乎相对，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彼此脸上，从那个男人的角度看，这个姿势应是在——接吻。

　　　“怎么了？”安梦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一只讨厌的小苍蝇罢了。”段秦保持着自己暧昧的表情，用沉下来的声音小声回答。

　　“怕又缠着你，嫌麻烦？”这一句问得已明显带笑。

　　“还笑，还不是你惹的祸，硬让我过来，净招来一群变态。”

　　“这可怪不得我，谁让你磁性特殊，净吸引那些非正常的人类。”憋不住的笑意从半嗔的话里溢了出来。

　　“好啊，敢这么说，看我怎么罚你！”错开头，一伸手将安梦抱过来，放在了腿上。安梦就势勾住了段秦的脖子，依在段秦身上，抬起脸，目光直视那个男人，露出个志得意满又轻蔑的笑来。那男人识相地走了开去，不再看向这边。

　　“要怎么谢我？”人一走，安梦就恢复了本色，张牙舞爪起来。

　　“哎呦，我的大小姐，快停手，再扯耳朵就掉了！”段秦装模作样的叫唤着，伸手去擒那双不依不饶的小手，“好啦，晚上请你吃饭还不行嘛！”

　　“去你家！”

　　“好，去我家！”

　　“你要亲自做！”

　　“好，我亲自做！”

　　段秦推着车慢悠悠地走着，安梦踩着高跟鞋笃笃笃的走了几步后感觉不对扭过头来，发现段秦正拿着一盒贴着保鲜膜的番茄仔细端详着。

　　“快点快点啦，人家还要去买酸奶呢！去晚了搞不好那种可以ＤＩＹ的大桶酸奶卖完了怎么办！”安梦微微皱起眉，嘟着嘴催促道。

　　“放心吧，没人跟你抢。走吧！非要抓在手里才放心，真是小孩子！”段秦迁就地笑笑，捏了捏安梦鼓起的脸颊。

　　“还是段秦最好，”安梦喜笑颜开，走过来挽住段秦的胳膊，“我们出发！”

　　一路笑笑闹闹，安梦小孩子似地被段秦逗着玩。上一分钟还被段秦气得鼓鼓的，下一分钟又被逗得咯咯直笑。

　　“段秦，你看这个……”安梦的话戛然而止，拿东西的手僵在原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回头看向段秦。

　　段秦收敛了原本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正把一个大桶酸奶放进购物车的男人，脸上是安梦看不懂的表情。觉察到有人注视，男人抬起头，视线和段秦对上，脊背一瞬间僵直。

　　“段秦……”安梦走过去，扶住段秦的胳膊，用担心又恳求的声音唤她。段秦垂下眼，低头推车从男人身边走过。

　　掏钥匙，开门，开灯。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言。段秦拎着购物袋进了厨房，安梦跟了过去。

　　“段秦……你，没事吧？”安萌小心翼翼地问道。

　　扭过身，段秦安慰的笑笑。

　　“段秦……”安梦欲言又止。

　　“乖，我没事。去洗个澡吧，找套我的衣服先换上，穿成这样一会儿可没法帮我洗碗。”

　　“段秦……”

　　“听话，先去洗澡。”

　　安梦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厨房。段秦挑出块肉，一刀一刀细细的切了下去。

　　浴室里水声停止的时候，段秦已经把三菜一汤端上了桌。安梦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脸上精致的妆容已被卸掉，身上穿着段秦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饿了吧，快过来吃饭。”段秦像往常一样招呼道。

　　安梦忐忑不安的坐下，看着段秦神色自然的夹着菜放进碗里，一言不发的吃起来。

　　“段秦……”安梦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段秦平静甚至温和地问道。

　　“你……真的没事吗？”

　　“放心，我真的没事。”段秦笑笑。

　　“那你，还恨他吗？”安梦犹犹豫豫地问道。

　　“安梦，”段秦搁下碗筷，“十六岁那年我父母双亡之后他绝情地与我分手，只身出国，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从八岁我与他相识到十六岁他与我分手，整整八年，八年的感情，脆弱如斯，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也就此断绝。我甚至，再也未曾见过他。如果这些，我都可以不记恨的话，那么，你又是否知道，当年他父母抓住了我父母商业上的一个漏洞，在我父母举步维艰时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买通了我父母公司的人，盗出了商业机密，彻底将我父母的公司逼入绝境，害得我们声誉全无，一无所有，负债累累，我的父母在无望之下才选择了自杀。我原本并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不爱我，只是因为我们家垮了，可是后来，我在无意间翻到了父亲自杀前一段日子的日记，才知道了一切。你觉得，我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他？”段秦平静而缓慢地吐出这些字句，冰冷的双眼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下闪烁出一种迷离的亮来。

　　“怎么会……这样……”安梦有些失神。

　　好一会儿，安梦缓过神来，端起桌上的水，大口吞了几口，稳了稳气息，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从椅子后面环住段秦，“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安梦有些无措。

　　“没有关系，那些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有那些独自坐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等待天明的日子了。”段秦安慰地抬起手抚上环在自己颈上的安梦的胳膊，“今天的重逢只是巧合，已经八年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绝望的十六岁少女。不是，还有你嘛。”

　　安梦哽咽地用力点头，“对，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

　　“乖，不哭了。那些日子，你为我流的眼泪够多了，所以，不要再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段秦转过身来温柔的为安梦擦去眼泪，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在安梦的额头，“我们吃饭，嗯？”

　　一顿温情的晚餐，安梦努力装作没事似地逗段秦开心，段秦也配合的同安梦闹。似乎一切，真的都过去了。

　　送安梦下楼后段秦独自返身回去。开了灯，从沙发上拿起安梦落下的包，转身再次出去。

　　付完的士车钱，段秦甩上车门，转身准备过街。

　　街的另一面，安梦毫不客气的甩手给了男人一耳光，“周熙盛，你骗得我够惨。八年来，居然丝毫未漏。当年段秦的处境，竟是你们家一手照成的。”

　　“安梦，你不要生气。我爸妈的事，我当年并不知晓。与她分手，也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何况后来，我不是听你的，为了减轻对她的伤害出国了嘛。这么些年，应该都风平浪静了吧。”

　　“够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煎熬。我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伤害了段秦……是我伤害了她……你明不明白！”安梦情绪激动，不停流泪，浑身颤抖，无法自已。

　　周熙盛慢慢拥住安梦，安抚猫咪似地帮安梦一下一下顺着气，“我明白，我明白，我都明白……”

　　安梦渐渐平息下来，轻轻挣脱了周熙盛的怀抱，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好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安梦慢慢转过身。对面是僵立着的段秦，手中还提着自己的包。

　　“段秦……”

　　段秦毫不犹豫转身就跑。安梦神情慌乱，不管不顾地追了过去。

　　“安梦……”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伴着那个男人焦急的喊声。

　　段秦停下来转过身。路中央是双眼呆滞跌坐在地上的安梦和浑身是血的周熙盛。

　　三天后，段秦出现在悼念周熙盛的灵堂。仰头看着巨幅的黑白照片，段秦目光冷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依旧年轻而英俊。

　　出去前，段秦的目光扫过因哀痛而憔悴不堪风华不再的两个老人，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微笑。

　　段秦摘下胸前的白花，轻轻吻了上去，一转身，将白花丢入垃圾桶中。

　　亲爱的，我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干净利落的解决了一切，你说，我怎么会——不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