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在匣》北庭暮雪

16、坦诚

　　成惠帝盯着两人，迟迟没有开口。

　　这沈轩竟当真在这宴席上当众求娶。

　　卫家的姑娘是长了副好容貌，放在整个大黎也是数一数二，可一场宫宴两家都请旨赐婚，偏还都执掌一方兵权，这卫明姝刚回绝了康王府，他如何能这么就轻易应了沈家？

　　成惠帝思索许久，见台下之人打定了主意要一个答复，最后只笑了一声，决定将这摊事推给皇后，“这是毕竟皇后寿宴，皇后觉得此事当如何？”

　　皇后闻言挑眉，眼眸转了转，望到贵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的畅快。

　　此番贵妃算是跟卫明姝结了梁子，是能趁此机会促成这桩事，既能拉拢沈家，给王家添堵，还能断了太子的念想，的的确确是一件好事。

　　“既是两情相悦，臣妾斗胆，借着寿宴他们替求个赏赐。”

　　二皇子心下一惊，看向太子，再看向父皇，下意识站起了身。

　　成惠帝紧锁眉头，“褀儿有什么想说的？”

　　淑妃大惊，怕二皇子在宴席上说错话，起身道：“臣妾觉得，此事不若先问问明姝的意思？”

　　成惠帝这才想起那被赐婚的姑娘，但也只看了两眼，语气淡漠，“既是两情相悦，为何不愿？”

　　卫明姝不知为何他们都说两情相悦，或许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脑袋愈发迷糊，也未开口纠正，只有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细指紧握，指甲在掌心压出一道道印痕，以保持清醒，可思绪逐渐变得茫然。

　　若此番答应，那便是要和此人绑一辈子。

　　若她不答应呢，是不是又会有更多的麻烦找上来？

　　掌心愈发冰冷，卫明姝一扫四周，最后目光又落到了那玄色衣袍上。

　　不论如何，刚才只有他站在她面前了。

　　下一刻，她心里有了答案，缓缓松开手，心底逐渐平静，就好像风定后的浮萍，不再摇摆，“臣女愿意的。”

　　话音刚落，康王妃厉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若是这两人你情我愿，之后怎样她不会再理会，可圣上如今是想给两人做媒，公然打她王府的脸不成？

　　康王眼睛抬了一下，眸光又回到并排站在殿中的两人，并未置一词。

　　成惠帝脸上骤然浮现出不悦，紧绷着嘴角，眼睛中透出几分睥睨之色。

　　他敬重康王府，乃是重皇家体面。

　　一介妇人而已，竟妄想质问与他？

　　“罢了，朕已有决断。”成惠帝开口，语中尽是威严，“既是你情我愿，此事朕允了。”

　　卫明姝呆在原地。

　　一切都不太真实，好像梦一般。

　　她迟迟没有谢恩，身旁那人却已经代她行礼。

　　“走吗？”他问道。

　　此时阳光正好，那人眼中映着光，仿若一团温暖的火种。

　　卫明姝不由自主点头。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可她想靠近。

　　下一刻，指尖触及到一片温暖，那只手掌覆了上来，而后收紧，便再也没有松开。

　　*

　　煌煌烈日下，两人扬长而去，手仍牢牢交握着。

　　沈轩步子迈的极快，卫明姝刚才跪得久了些，又吃了酒，现在已是头晕目眩，只感觉被他扯着走，踉跄了好几步。

　　沈轩有所察觉，放缓了脚步。

　　沿着宫道而行，两道影子时不时重叠在一起，最后停在御花园的朱亭中。

　　卫明姝轻轻拂开那只手，低头退开两步步，“有些话明姝想同将军说明白...”

　　沈轩见她有意疏远，眼中闪过一丝错乱，却在下一刻恢复平静。

　　他刚才请赐婚，本就是听到了周围人的那点议论，想赌一局而已，她就算不喜欢，他也万没有将这婚轻易退回去的意思。

　　卫明姝将沈轩的反应尽收眼底，便坦然道：“沈将军，我——”

　　话没有说完，沈轩便打断，“卫姑娘可是有喜欢的人？”

　　卫明姝抿起唇瓣，未答。

　　她确实动过些心思，可如今不论他是否求娶，她都不该再去招惹阮家。

　　满园愈发寂静，只有两只黄鹂停在朱亭的飞檐上，鸣声婉转清澈。

　　沈轩静静看她，喉结滚动，又低声问道：“那卫姑娘可讨厌我？”

　　他刚才救了她，卫明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讨厌”二字。

　　她想了许久，只说，“我同将军不熟，也不合适。”

　　沈轩凝视着她，“现在不熟，以后便熟了。”

　　他紧接着上前两步，让她无论可退，“至于不合适，不试怎么知道？”

　　卫明姝久久不能缓神，想出口反驳，却对上那笃定的目光，慌了神，“为什么……”

　　为什么会想要娶她？

　　“我们小时候见过。”他眼神黯淡了一瞬，沉默须臾，似想在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你当真不记得了？”

　　卫明姝缄口不言，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之前猜的不错，他有所图，也许不是在回京后，或许还更早些。

　　只是他们过去真的见过吗？

　　忽然想到什么，她心尖震颤了一下，平淡如水的眸子微动，不由想到之前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那也许不是梦，只是她忘掉了什么。

　　不过也肯定是儿时戏言而已，现在忘了也算正常。

　　她不会将一辈子就这么轻易承诺出去。

　　可如果只一句戏言，他为何会当了真？

　　沈轩察觉到了她心绪的不同，“可是想起来了？”

　　卫明姝觉得不该在这事上同他隐瞒，眼神躲避开，“有些印象，可不过只是儿时戏言，记不清了...”

　　儿时戏言吗？

　　沈轩微微张口，仍注视着她。

　　她未曾看他，点着胭脂的唇抿得水润，除了些许难言，从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那也无妨。”他却执拗道。

　　卫明姝愣住，总也想不清楚，为何只是一句话便能得他这般赤诚相待。

　　对上那道目光，却难以移开。

　　那人的目光太炽热了...

　　她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冷静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信将军为人，应该不会将此事告之他人。”

　　“将军不妨听完，斟酌一番再做决定。”

　　“什么事？”

　　“沈将军应该已经知道卫家的情况了，可将军应是不知，我的身子亦是不好。”

　　沈轩目光向下，看着她纤细如柳的身形，眉头微收。

　　她的肩本就单薄，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这番话，便更显得纤弱了些。

　　他知道，沈正渝说的没错，卫家这些年不易，不然她也不会在皇后寿宴上被公然为难。

　　可他从未想过，她竟也是身子不好。

　　目光又回到她的脸上，这才发现她的皮肤冷白的如同一块无瑕白玉，唇瓣红润，却是被胭脂装点而成，那额上浮起的薄汗分明遮掩不住虚弱。

　　沈轩伸出手，可卫明姝却身子微斜，躲开他。

　　他手臂缓缓垂下，声音沙哑，“可能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卫明姝并未抬头看他，也未言明，只退开一步，有所保留地说：“若将军执意要娶，以后便知晓了，但有一点，我想我必须同将军说明白，今生我恐难有子嗣。”

　　“将军是宁国公的独子，当有后代延续荣光，当真能不在乎？”

　　沈轩凝住她，步步紧追，又站到了她面前，“我不在乎。”

　　卫明姝终是抬起了头，双手攥紧，提醒道：“沈将军，结亲是人生大事，明姝想结两姓之好，不想惹得最后相看两厌，就算将军现在不在乎，那以后——”

　　话未完，沈轩便道：“以后也不在乎。”

　　他面色俨然，并不似在玩笑，“我不在乎，沈家亦不会在乎，沈氏一族能延续至今，靠的绝非我一人，也不会因我沈轩无后便断绝于此”

　　紧绷心弦像是被拨动了一下，卫明姝缓缓松了手，转而又变成一种茫然，“可我什么都给不了...”

　　“你若答应，便是足矣。”他盯着她的眼睛，承诺道：“子嗣之事，若你愿意，大可过继，若不愿，沈轩今生也绝不会因此休妻。”

　　思绪停了下来，卫明姝嘴角扯动，声音轻而飘渺，“不觉得可惜吗？”

　　“有何可惜？”

　　卫明姝深吸一口气，眼底莫名发酸，“将军一身戎马，功垂千秋，若真无后人继承，不觉得可惜吗？”

　　沈轩听她这么问，倒是松了口气，语气尽是傲然，“吾垂名青史，乃为国之大义，无关族姓，吾之抱负，亦乃吾个人之志，何需后人继之？”

　　卫明姝听他说着，始终未敢移开目光，生怕遗漏了他眼中的犹疑，却只看到了一双明朗的眼眸，似乎为她照亮了前路。

　　内心彷徨无措，而后逐渐生出一些期盼，激昂澎湃。

　　她明白，面前这个人，与她以往所见的人是不一样的。

　　她惯会揣度人心，趋利避害，可他不一样——

　　坦荡潇洒，让人束手无策。

　　“你...当真想好了吗?”卫明姝低头，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可将军对我亦了解甚少，如果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该如何？”

　　她想不起过往发生的事，可也知道，这样一个桀骜的人，又生在那样的人家，应当是喜欢她人前明媚豪爽的模样。

　　可她从来不是如此，并不是他要寻的良人。

　　那样步步算计之人，怎么会有人喜欢...

　　“那若我不娶，你当如何？”

　　卫明姝不知他是何意，也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他今日不娶的话，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手指微动，“将军如若反悔，明珠便去和陛下解释清楚，这本是我招惹的是非，与将军本是无关。”

　　然而沈轩似并未有悔意，反倒轻笑。

　　他未看错人。

　　“你就当是我执意要娶好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镯子，握住她的手，将镯子套上她的手腕，沉声道：“这个镯子，是送予你的。”

　　看着腕上多出的那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卫明姝心里唯剩震撼。

　　她本只是想着和他表个态，可她没想过，他给了她太多，多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檐上的飞鸟展翅而飞，惊落远处一片海棠花瓣，卫明姝着看手上的镯子，眼中也染上了盈盈光辉。

　　或许就像他说的，试着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万一真能这样过一辈子，她应当是会很幸福吧？

　　她眼眸渐渐弯起，抿唇轻笑，而后端正地行了一礼，“将军一片赤诚，明姝不愿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