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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 ...

  •   四十四
      苍云军在千秋节后四天到达长安。
      陛下不悦。
      当天并未召见领队将军。

      姬凤岐一早进长安,在城门口看到一名玄甲军人。高高的个子,一身玄铁连缀披挂,整个人乌沉沉的,吞光。头盔上的白色羽翎是黑色人影最后一笔精彩留白,苍劲向下一皴。四周的行人躲着苍云走,心惊胆战吓得够呛,一面还要疑心苍云不是活鬼么,怎么敢站在今天这么大的日头下。
      姬凤岐走近了看,发现玄铁甲面斑驳坎坷,全是刮伤。那军人回头,脸上一道疤,看姬凤岐。苍云的将军,一身斗天斗地砥砺风雪的气概。
      “啊……”
      姬凤岐惊叹,是比天策精彩。
      那苍云微微蹙眉,姬凤岐发觉自己的目光是不大礼貌,于是笑一笑:“将军腿上有旧伤,最近发作很厉害。”
      苍云有些疑惑,怎么这个小大夫不怕自己:“你……怎么知道。”
      姬凤岐噗嗤一乐:“我是大夫呀,我当然知道。”他低头绕着苍云转一圈,硬把苍云吓一跳。小大夫伸手去摸他右膝的时候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了小大夫手腕子:“嘿!”
      姬凤岐很认真:“将军,你的右脚靴子现在必须穿大两码的对吧。膝盖以下已经肿得相当厉害了。如果不及时处理,老了可麻烦得很。”
      “我活不到那时候。”
      姬凤岐吃惊:“啊?”
      苍云放开姬凤岐手腕子,径自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对姬凤岐抱拳:“在下关山。《度关山》的那个关山。我活不到那时候。多谢大夫。”说罢转身就走。
      姬凤岐瞧着关山的背影,不知道谁说了句“苍云”,摩肩接踵的大街硬是闪出一条道,一群人挤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关山穿过人群,渐渐走远。

      戍边军队不得传召不能离开,更不能踏进中原一步。这次进京颂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直接进宫跟太府卿对峙这些年克扣军费的帐,然而苍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批准苍云抽调人手进京的敕书很迟才送达,苍云的人紧赶慢赶每个城关的执事官都像审犯人似的防备他们,一道一道手续一丝不苟一条一条复核。
      哪怕苍云吃惯了餐风露宿的苦,一路甚至没有怎么住宿,仍然迟了三四天。一进长安城,所有人都像看见鬼。

      关山攥着拳,默默穿行于惶恐惊惧的眼神中。
      我明明是保护你们的。
      为何那样看我。

      姬凤岐行医一上午,中午走向茶摊打算买一碗茶水就面饼吃,结果在茶摊看到了……关山。
      茶摊只有一个关山默默坐着,其他人都不敢上前,茶摊老板欲哭无泪。
      姬凤岐轻轻坐到关山身边,打趣道:“原来你也没钱。”
      关山觉得姬凤岐飘落到他身边,清清瘦瘦的没有重量,迎面一阵清新带苦的香气,浇灭了他即将暴发的怒火。关山没说话,姬凤岐笑眯眯摸出通宝跟茶棚要了碗茶水,轻快道:“既然有缘,就问将军一句话,万一将军你还没死呢,腿就先废了,举不起刀盾上不了马,将军要如何?”
      关山瞪着眼睛看姬凤岐,姬凤岐伸出细白的手指敲一敲关山一身铁壳:“将军这一身披挂重量就不轻。加上挥舞刀盾征战训练,您的膝盖已经很不容易,受伤还无法得到医治,没天理啊。”
      关山冒一句:“区区押营,当不得一声‘将军’。”
      姬凤岐笑眯眯喝一口没颜色的茶水:“那您是六品,我是白身,按理我还得给您行大礼。需要吗?”说罢作势起身,关山突然就慌了,按住姬凤岐的手扯出一长串:“不必不必不必不必!”
      姬凤岐大笑,关山的手弹回去,垂头不语,只能看到耳朵红得滴血。姬凤岐正色:“让我看看你的旧伤。”
      关山默默摇头:“大夫心意领了。即是旧伤,我心中早已有数。大夫看了左不过让我好好将养,我哪里能‘养’伤?能用就用,不能用……也有别的用处。”
      “也许我能让你痛得不那么剧烈,消一消肿。”
      关山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对他微微地笑:“这人世间,能做到‘不痛’就已经很好了,对吧将军。”

      姬凤岐找了个平整地方席地跪坐,示意关山脱腿甲和靴子。关山吞咽一下,看着清清净净的万花小大夫,突然转身就跑。姬凤岐用内劲轻巧巧往关山麻筋上一弹,关山趔趄一下。
      “还真是少见将军这样讳疾忌医的。将军怕针扎还是怕药苦?听闻苍云军吞尽苦寒卫国戍边,怎么将军看着不像苍云的,倒像左右龙武卫的世家子弟?”
      关山非常生气:“我就是苍云。”
      姬凤岐拍拍身前地面:“行,将军请坐,卸腿甲。”
      关山皱着眉:“大夫开个止痛的方子我照方抓药不行么!”
      姬凤岐惊奇:“血脉不通才痛,不看病灶怎么开药?将军怎么这么磨叽!难道当年狼牙军是被苍云将军们围在一起念叨死的?”
      关山大高个子,窘迫得满脸通红。苍云为了赶到长安一路就没卸过甲。他是习惯铠甲的折磨,但……
      “我知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休息好,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夫什么没见过?将军快些吧。”
      关山突然一立盾壁,赤血色的火墙惊得姬凤岐往后一仰,关山扛着盾壁落荒而逃。
      姬凤岐生平第一次脸迎盾壁,吓蒙了,如何看个病还能把苍云的盾壁给激出来?

      苍云的事情,姬凤岐是略有耳闻。孤立无援绝境之处,能吃的还有什么。姬凤岐丝毫没觉得这样有问题,滔天的罪责为什么不砸给支援不力的那些人,和克扣苍云军费的那些人!真吃人不吐骨头的在庙堂里,江湖之地却要苛责含着碧血丹心挣扎戍边的军队。
      再说过去这些年……当年活下来的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苍云这次进京就是为了军费要跟人对峙,但到现在都没被宣召。姬凤岐心里难过,对着关山逃跑的方向出神。直到一个婆婆过来问他是不是大夫,他才收敛心思,接着给人看病。

      关山跑出长安城门,找了个河疯狂洗澡。在附近饮马的天策被吓一跳,牵着马往上游挪。关山洗得旁若无人,苍云什么罪没遭过。那天策暗自咧嘴,这水洗澡可凉。马喝够了水,天策给马梳毛,梳着梳着想起来下游还有人洗澡呢,他转脸一看,那苍云显然毫不介意。
      天策咳嗽一声:“兄弟不怕凉啊。”
      关山看一眼天策的火红铠甲:“在雁门关我们直接用雪洗澡。”
      天策哦一声:“苍云的兄弟怎么称呼?”
      “关山。”
      “曹秋前。”
      打过招呼,两人再无话。天策被克扣得也惨,只是有幸天策大将军李慎离陛下近,左右逢源,力保天策兵不吃太大亏。天策血守睢阳差点全军覆没,幸而李将军当时没死。哪天李将军不在了,天策也完了。苍云还有个倒霉点,主帅战死而继任者姓长孙,李家显然不喜欢这个姓氏,又找不到比长孙将军更合适的人选。
      关山洗完了上岸,曹秋前一看关山的右腿吓一跳,从膝盖到脚踝……关山居然还能站起来,还能穿这一身铠甲。关山跟着曹秋前的视线低头看自己的腿,确实难看。曹秋前深思:“你这光洗澡,也没换洗衣服。染了风寒更不让苍云上殿了。”
      关山冒一句:“那么天策能上殿吗。”
      曹秋前没接话,他上马:“你等等。我回天策营地给你们拿几套换洗里衣。”说罢策马就走。关山着实没想到天策营地就在附近,甚至不远。曹秋前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个大包袱:“我量那群执事官不会告诉你们,上殿不准带武器,必须卸甲,估计你们也没有旁的衣物。里面一些里衣,你换上和其他同袍们进城想办法置办些衣物,不然到时候就算传召你们,你们这身盔甲连朱雀门都进不去。”
      关山还真不知道上殿得换衣服,他拿着大包袱抬头看马上的曹秋前:“谢谢。”
      曹秋前叹气:“天策和苍云是友军,不言谢。”
      不,苍云没有友军。关山板着脸看曹秋前驱马离开。苍云哪里有友军。自从被安禄山背叛,苍云一直孤军奋战。面对狼牙军和傒人如此,千里进京要军费还是如此。
      这天地间,也只有自己最可靠了。

      姬凤岐下午继续摇铃行医,转角看到四个苍云聚在成衣店门口,里面正有关山。长安够大够乱,一天遇三次这是什么缘分。姬凤岐的笑声惊动苍云们,关山看到姬凤岐,脸瞬间红得冒烟。姬凤岐摇着铃走过去,扫一眼,知道成衣店老板被突然而至的几个玄甲苍云吓得不轻,仿佛苍云能当街活吃人。除了关山,其他仨攥着拳,绷着嘴,愤怒又难过。姬凤岐身上的苦香被微风吹进成衣店,他笑着站在苍云身后:“怎么不进去?”
      成衣店老板一看是姬凤岐,极度紧张的时刻见到了救命稻草,差点喜极而泣:“姬大夫!”
      姬凤岐背着药篓伸手一推门口的关山:“站着干什么?进去呀。几位将军买衣服?打算买穿着干活还是训练的?”
      关山终于冒出一句:“殿前奏对那种。”
      成衣店老板差点昏过去,关山浓重的雁门关乡巴佬口音终于让他明白这几位气势汹汹的爷是真的第一次进京啊!
      姬凤岐一愣:“殿前奏对你得穿公服,起码常服,都是要定做的……这种平民坊市成衣店做不了这种的……”
      苍云军人们还是黑着脸,关山面上更难堪:“苍云没有。”
      成衣店老板缓上一口气:“小姬大夫,地方官员入京述职通常都去平康坊专门的旧货店铺置办行头,实惠一点的还有租的。”
      姬凤岐一拍手:“那正好,各位将军去平康坊淘一淘吧。”
      苍云们沉默。
      姬凤岐一拍脑门:“将军们初来乍到的是我考虑不周,将军们请跟我来。”

      四个全副武装的高高大大的玄甲苍云默默跟着清清瘦瘦的万花小大夫,一路穿过长安繁华的街巷。长安人民觉得这画面又惊悚又……好笑。
      没听说万花大夫还会收鬼啊?
      姬凤岐完全不在乎,仿佛还有些雀跃。苍云们本就少言讷语,只好板着脸不吭声。
      关山低头看比自己矮了快一个头的小大夫,他甚至可以一只手连人带筐把小大夫提起来。姬凤岐回头笑着问关山:“将军,我一直想问,你说的《度关山》是哪篇乐府。‘天地间,人为贵’还是‘陇树寒色落,塞云朝欲开’,或者‘锐气且横行,凯歌还旧里’?”
      关山回答:“丈夫意气本自然,来时辞第已闻天。但令此身与命在,不持烽火照甘泉。”
      姬凤岐倒着走,眼睛闪闪仰脸看关山:“将军不在乎‘功名身后事’,大唐要感谢诸位将军。“
      苍云领队看关山,又看姬凤岐,进长安之后,居然有一个人,跟他们道谢。
      关山只认真看姬凤岐。

      姬凤岐领着苍云们走到平康坊门口:“我是白身,进不去。各位将军进去打听打听即可,每日进京的地方官也不少,我想旧货店铺是不难找。”
      接着伸手拉住关山:“将军,这次能让我看看你的腿了吧。”
      关山一愣,其他三个苍云军互相看看,一拍关山的肩,意思是让他看腿,他们先进去置办行头,反正他们身量大差不差。
      姬凤岐吭哧一乐,怎么苍云个个都跟万花聋哑村出来的似的。关山目送几个同僚在平康坊门口递交印信然后进去,又转头看姬凤岐。姬凤岐笑眯眯:“将军,我嗅到你身上有水汽。这回能让我看了是不是。”
      关山耳朵发红,清清嗓子。
      姬凤岐就在平康坊门口找了个地儿让关山卸腿甲脱靴子。苍云的铁甲卸下来往地上一扔都暴起尘土,太沉了,咚一声,咚一声,有人就好奇张望这是在干什么。关山卸了腿甲,腿上还缠着一圈一圈紧紧的绑腿,这样紧紧勒着,能减轻痛苦。关山解开绑腿,姬凤岐终于看到了他的右腿——
      “我的天……”
      姬凤岐也算见多识广,这下也是一惊,围观人群跟着倒吸一口凉气,关山也吓一跳,什么时候围观过来的!姬凤岐垂头盯着关山的右腿看,睫毛一扇一扇:“将军这是怎么伤的?”
      “被傒人用锤子砸的。”
      姬凤岐细白手指轻轻检查,捏捏掐掐,问关山疼不疼,麻不麻。关山想了想:“只有疼。”
      真的只有疼痛,他已经被这种痛感折磨得麻木。解开绑腿,整个腿都在跳。
      姬凤岐检查,心里感觉不乐观。受伤时若是他在场,绝对不会收拾得如此潦草,导致后续长成这样,难为关山走路姿势还与常人无异,这得多艰辛。关山还有个致命问题,他不能在长安呆太久,皇帝老儿让他回雁门关他马上就得走。姬凤岐微微一忖,拿出针帘施针。又粗又长大针扎下去一拔,飚出血溅老远,人群吓得一躲。
      关山突然觉得腿上肿胀的痛感一轻。
      “有用?”
      “有。”
      姬凤岐接着施针治疗,关山抬头看到对面远处房顶上躺着个丐帮,一边灌一口酒一边还对他挥挥手。关山不明就里略微颔首当作回礼。
      “将军听实话吗。”
      “嗯。”
      “治是不好治了。我也知道将军枕戈待旦更没法养伤。所以我可以像个办法帮将军减轻疼痛,详细写下来,等将军回雁门关,可以找大夫照做。”
      关山点头:“谢谢姬大夫。”
      姬凤岐转脸看围观人群。有什么好围观的呢。好奇“鬼”为了戍边为国被异族锤子砸到残疾还是“鬼”竟然会流血。
      关山怔怔看姬凤岐,姬凤岐只是仔细给他打上绑腿,又帮他穿戴腿甲。收拾完姬凤岐低头写方子,写写改改,最后誊抄一张交给关山:“还是我医术不争气。只能肤浅止个痛。”
      关山双手接过方子,忽然就对着姬凤岐笑了,荒原铁松上的积雪消融:“姬大夫说过,这世间,能止痛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关山手中的药方墨汁未干,他拿着看,纸张上似乎绘制着淡淡的花鸟,轻盈灵动春天的一角。关山刚想说什么,平康坊里出来辆马车,车里的姑娘看见姬凤岐,撩开窗帘露出开心的神色:“姬大夫。”
      这不是郑姑娘家的侍女?那侍女的打扮已然比之前更上一档次,珠光宝气。她要下马车,姬凤岐拦住她:“不费事不费事了。我这要走了。郑姑娘还好啊?”
      侍女微微一愣,艰难一笑:“好,一切都好,难为姬大夫惦记她。”
      车夫不耐烦催促,侍女依依的眼神看姬凤岐,苦涩一笑,放下窗帘。
      姬凤岐心里明了,双肩一塌,目送马车扬长而去。关山低头观察姬凤岐,皱眉问:“姬大夫认识她?”
      “认识,算吧。”
      关山一眼就看出来这姑娘是什么人,姬大夫居然还和她很熟识?姬凤岐背上药篓看到关山的表情,一抿嘴然后解释:“她家主人找我看过病。”
      关山一皱眉,姬凤岐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怅然若失:“在我眼中,将军与她并无区别,全是病人。将军若是心有芥蒂,那……就此别过。”
      关山拿着药方愣在原地,脑子里思绪一团乱,眼睁睁看着小大夫为他忙前忙后又离开。关山不敢抓姬凤岐,一把抓住姬凤岐的药篓:“小大夫别生气!我并非那个意思……”
      姬凤岐笑着摇摇头,拂开关山的手:“将军苦守边境,我能为将军做些事情已是荣幸,但这是我全部的本事,再多也力不能及。我祝将军建功立业,功成奉昌。”
      关山懵了,他刚进长安,只觉得此处风雪比雁门关还像刀剑,刀劈斧砍地杀他们。忽而一缕清新苦香的春风无私地欢迎他们,感谢他们,温暖柔软地治愈他身上惨烈的伤痛,最后毫无一丝迟疑抽身离去。关山发现残酷的事实,他眷恋犹如天降之幸的春风,但他留不住。
      春风莅临人间,只是吹拂过他身边,随即没入人群,了无踪迹。
      关山彷徨地发呆,被从平康坊里出来寻他的同僚一拍肩膀都没反应。房顶的丐帮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笑得前仰后合,随手擦把眼泪。
      对啊。
      你没什么特别的幸运,你哪里抓得住春风。
      没人有这个幸运。
      别着急,大家都一样。
      大家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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