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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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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姬凤岐特意避开师姐几天,养了几天脸。脸上的瘀血扩散得极淡了,师姐问来便说采药摔得。几天未见,姬凤岐想师姐,进城之后特意拐到丐帮驻点去。
他看到萧阳拉着都夷的手。
都夷看到姬凤岐,非常开心。发现姬凤岐愣愣的目光,松开了萧阳,拉着姬凤岐:“小师弟,最近怎么见不着你?你来,师姐有话跟你讲。”
丐帮对都夷够意思,分了间朝向院子的房间,甚至给都夷准备了茶具。都夷优雅煮茶,姬凤岐只是垂头不语。都夷在茶碗里轻轻撒入盐粒,递给姬凤岐。姬凤岐还是垂着头。
都夷叹口气,把茶碗放在桌上,轻轻地说:“在花谷里,姐妹们都说,喜不喜欢什么人,无所谓。关键是不能心疼男人。心疼男人,就要倒大霉了。阿岐……”
姬凤岐抬头看姐姐,都夷似悲似喜地蹙着眉尖对他轻笑:“阿岐,姐姐呀,要倒大霉了。”
姬凤岐离开丐帮驻点,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搭理萧阳。乔慕从外面进来,看到姬凤岐很高兴:“你怎么来了?早上不是还说……”
姬凤岐推开他,现在并不想看见他。乔慕一怔:“姬大夫?你生气了?”
萧阳拉住准备追出去的乔慕,低声细语:“北边兄弟来信儿了。流民里可能混有叛军。他们打算顺势把流民赶向长安打头阵。”
乔慕转脸看萧阳:“消息准确?”
萧阳二指之间夹着一枚信物:“凌雪阁也送来同样消息。两番核对,无误。”
“能确定目标么。”
“凌雪阁的探子只来得及找到几个小头目,大鱼在后面。”
乔慕一捶脑门:“内忧外患。”
姬凤岐照例走街串巷,撞上了空气。
“唐锤锤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改。找我隐什么身?”
唐佚行罕见没回嘴。现身出来,吓姬凤岐一跳。姬凤岐看他青白的脸色和青黑的下眼睑,捉着他的手腕子号脉:“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唐佚行没吭声。
姬凤岐号着脉,微微一眯眼:“那个明教呢。”
唐佚行艰难一笑:“消失了。”
姬凤岐闭上眼,又睁开,不知道怎么问。大约是吃了就跑的滥戏码。他塞给唐佚行一只瓶子,本来消肿消炎的药油,抹哪儿都行:“你……会不会给自己上药?”
唐佚行面无血色,微微点头。
姬凤岐到底还是没忍住,其他人给了药他便不管了,唐锤锤毕竟不一样:“是不是蠢?明教的拔腿离开中原,回大漠去,你上哪儿找?明教消失了也好,你赶紧回唐门,短时间别再离开。”
唐佚行再六神无主,也感觉到姬凤岐今天的异样,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样子。于是迟缓点头:“我只不过是想起来,请你治伤这么多回,都没给你诊金。诊金是要给的,你收下。千机药箱等几天,做好给你送来。做好我就走——”
姬凤岐拍他:“我要什么千机药箱!你要是找借口留在长安,别找我身上!”
唐佚行知道姬凤岐一贯不喜欢异域人,想来想去决定争辩一下:“花花,也不是所有明教都……”
姬凤岐惊奇看他:“遭罪的是你不是我,你倒是教育起我。我是讨厌胡人,这点我从不否认。但是我治疗明教尽心尽力你也看到了,没我那明教早发脓自个儿烂死了。我现在后悔救他,这算不算间接害你?说到底是胡人,胡人嘛,呵。”
唐佚行犟脾气上来:“骂明教就骂明教,你扯所有胡人做啥子。天策大将军李慎你晓得不?‘白胡儿’,血守睢阳一步不退,忠勇无双,你难道连他也瞧不上?”
姬凤岐冷笑:“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那么烦他。我当街救他,落个差点被天策打死的结果,这事儿你也知道,我能不能讨厌他?‘血守睢阳’,谁的血?反正李大将军好端端的加官进爵了!忠勇,叛将叛主之前都忠诚!”
算了,跟姬凤岐吵这个没用。姬凤岐家乡的镇守是个回鹘人,叛乱导致姬凤岐全家饿死。那姓安的粟特混突厥,姓史的就是突厥。要不是这俩东西一闹,大家还不知道唐军兵将,胡人比例竟已如此之高。
现在皇帝都不相信胡人兵将了何必苛责普通人。
况且姬凤岐为他考量,他感谢姬凤岐:“算了,咱俩为啥子胡人吵架。我吃到教训了。其实只是有点心疼陆亚丹,觉得他在长安举目无亲,身负重伤。心疼着心疼着稀里糊涂就搞成这样了。”
人家搞不好当你是便宜发泄用具,反正中原人都蠢。姬凤岐知道自己刻薄,所以很多话并不说出口。那明教八成觉得自己报仇了,当年枫华谷之仇报在一个救他的小唐门身上,大快人心!
姬凤岐越想越怒火万丈,恨不得替唐佚行将那个明教碎尸万段。唐佚行轻声道:“谢谢。”
姬凤岐抱着他拍拍:“好歹我救你两回,当你两回再生父母了。”
“给老子爬。”
姬凤岐还是不放心,知道唐佚行抹不开面子,也不能多问,又给了他一些药酒。药油温和无刺激,可用在私密处,消炎止痛。药酒治疗跌打损伤,涂上把瘀血揉开了。千万不能用反了。
唐锤锤嫌他啰嗦。
姬凤岐捶他一拳:“尽快走。我也尽快。”
陛下对胡人将领失去信心是明面上的事。叛乱之后,军中姓安的全改姓李了。安是粟特大姓,安禄山的安。
李慎本姓,就是安。
只不过改得早,参军报名时就改了。没多少人知道这事儿。就算不知道又如何,外号都叫“白胡儿”了,白色胡人的儿子,一看长相全明白。
李慎旧伤迁延反复,宫里赐的药时好时坏,但李慎全都喝。叶逸昭怀疑皇帝陛下赐鸩酒,李慎也照喝不误。他看着李慎灌完一碗,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李慎发觉军营出现凌雪阁的时候,竟然……很高兴。
就是很高兴。李慎不知道如何向皇帝陛下证明自己的忠贞,如果有凌雪阁出现,也许表明皇帝愿意给他一个自证的机会。叶逸昭端着空碗,心里被钝刀子割:“姐夫……”
李慎全然不知似的,微笑:“嗯?”
叶逸昭气不过,气不过也得压着。可是他就是心疼,实在忍不住:“他们为什么不看看多少胡人将军士兵为大唐而死!”
李慎一愣:“说什么傻话呢?”
叶逸昭咬牙切齿:“是胡人的问题么?胡人是个便宜出气筒罢了,真实因为什么,谁敢讲?罪责不是胡人的就是荔枝的,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不敢明讲罢了!”
李慎难得对叶逸昭勃然大怒:“混账!乱说什么!”
叶逸昭端着空碗就跪下了,绷着嘴,不说话。
李慎盛怒之下一把掰断椅子扶手,吓得叶逸昭脖子一缩。李慎强行吞下怒火,平复心情:“不准再讲任何混账不敬的话。听懂了么。”
叶逸昭就是不应。
李慎闭着眼捏捏鼻梁,对叶逸昭招手:“你来。”
叶逸昭站起,把空碗放在桌案上,伏在李慎膝头。扶手被李慎掰了,倒是可以靠得更紧。
“我几岁跟着父母逃难,一路往长安走。那时候族人都在想,只要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然而……一大群人,只有几个人走到了长安。我家,只剩我。十二岁报名参军,我说我姓李。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逸昭仰头看李慎。
李慎笑了一下:“当时我想,改了姓,就是天可汗的孩子了。”
叶逸昭眼眶发红,眼睛抵在李慎腿上。李慎抚摸他的头。娶叶逸晴的时候,李慎是真的高兴。和一个真正的中原女子组成家庭,生下孩子,他在大唐也终于有了个归处。
一切……都没有啦。
叶逸昭声音发闷:“姐夫,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都是我,要不然你也不用天天喝这些……药。”
还真不是叶逸昭的错。李慎心想,你只是讲了实话罢了。你姐姐,可不就是我害死的。
谢校尉进来,看到这场景,笑道:“叶少爷,要不要去校场松快松快?这几天您都没来,兄弟们很是想念呀!”
正好一肚子情绪要找个出气口,许久没抡重剑手痒。李慎微笑:“去吧。好好打一场。”
叶逸昭背上重剑,精神抖擞奔着校场去了。藏剑轻重两剑,有弟子抡不起来重剑单修轻剑,叶逸昭难得不怎么用轻剑用重剑更顺手,平时训练只用重剑,抡起来虎虎生风,和天策同袍们在校场上打出了深厚感情。
“到底什么都不如打一架畅快!”叶逸昭看到训练的天策士兵,一重剑砸入人群。
唐佚行和姬凤岐分别后,回到据点小屋上药休息。进门之前发觉异常,有人来过了!地上四五个人的靴子印。唐佚行心凉了半截,根本没进门立刻隐身。几个明教凭空出现又随即隐身,这些明教真的在埋伏唐佚行。
唐佚行默念,冷静,冷静。明教隐身远在唐门之上,唐门隐身不能动,明教隐身可以潜行还能破唐门隐身。这个时候,只有绝对的冷静,才能破局。
寂静之中,两个明教用波斯语轻轻交谈一句。唐佚行懂点波斯语。大唐有不少波斯商人,大多在洛阳,有钱,存在激烈商业竞争,所以波斯老板买凶互杀出手大方。唐佚行最先发现这个商机,学了点波斯语,起码能直接跟波斯老板议价不必担心被舌人坑。这一句的意思,“阿丹去哪里了。”
唐佚行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压制心跳,向诸葛嗲嗲祈祷保佑他躲过此劫。
另一个明教回了一句波斯语。
“他很聪明,利用唐门吸引我们的视线,跑了。”
一个脸上有火焰刺青的明教,突然感觉到失控的情绪导致紊乱的心跳和气息。
“嗯?”
那火焰刺青明教笑了。
唐佚行被明教抓出来的瞬间一甩千机匣,千机匣立刻像攻击状态的毒舌,张开两翼嘶鸣一声吐出火信。
姬凤岐突然看到许多长安守卫列队往一个方向跑,街上的人到处躲。他有不祥的预感,那个方向是……姬凤岐远远坠着守卫跟着跑,就看到熟悉的地方被长安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唐佚行的小屋!干净整洁小小的地方,被炸得遍地狼藉,还有血迹。姬凤岐心慌不已,围观的人聚上来,人群把姬凤岐往外推。姬凤岐从来不喜欢挤人群,这时他也不得不像快淹死的人拼命挣扎:“有人受伤吗?我是大夫,我是大夫!”
没人搭理他。
唐佚行跌跌撞撞逃命。飞鸢被打坏,从长安城门口上方摔下来。这下不光明教追他,连长安守卫都追他。唐佚行咳一口血,笑起来。这算什么,以前被追杀还是因为赏金,这回是因为什么?
因为一个杀手救另一个杀手吧。滑天下之大稽,且犯贱。唐佚行甚至还在心里称赞陆亚丹,做得好啊,当然是自己的命矜贵,关键时刻就得用别人挡箭,杀手的基本职业素养。
他身中城门弩|箭,踉跄着往山里扎,慌不择路跑了不知道多远,眼前就是个破庙。庙宇又小又破,根本没人,但院子意外收拾得很干净,佛前还放着两个蒲团。
唐佚行蜷缩在佛像后,陷入昏迷之时喃喃道:“借佛祖宝地……躲一下。”
姬凤岐怎么都找不到唐佚行。长安太大了,有些坊市他这样的平民还进不去。找个唐门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只能暗自打听。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关城门了,姬凤岐只能先离开长安城。他背着竹篓跌跌撞撞走回村,心慌意乱,唐佚行你不要出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没了我这三年的意义都没了。他眼花缭乱地刚刚走进村口,被扑上来的大婶死死抓住:“姬大夫!姬大夫你看看我女儿!”
姬凤岐茫然地被涌过来的人群推着。他只能被人群推着,在唐佚行门口,在村门口,随时要被溺毙。他费劲地理解七嘴八舌的噪音:“阿撷。阿撷怎么了?”
阿撷跳井了。
人都泡得苍白肿胀了。姬凤岐跪坐在阿撷湿淋淋的尸体旁边,木愣愣地看着阿撷的脸。依稀能认出阿撷的样貌,就是他一个人流浪进村,第一个对他笑的小姑娘。她说那个男人爱他,所以一切事情她都是愿意的,她没被欺负。那个男人爱她,甜言蜜语,送了个极其劣质的白石头同心结,被她当作珍宝。
那她怎么跳井了。
四周村民远远围观,好奇害怕还想看。包括阿撷的父母。只有姬凤岐一个人跪坐在阿撷身边,发呆。
晚上姬凤岐就起了高热。浑身烫得他要把自己烧死。乔慕照例没回家,姬凤岐在床上紧紧团成一团抱住自己。眼前一会儿是唐佚行,一会儿是阿撷。阿撷的脸肿胀发白,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一会儿那又成了他自己的脸,原来是他跳了井,唐佚行和阿撷都没事。姬凤岐牙齿打颤咯咯作响,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只他一人。
永远只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