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第 61 章 ...
-
十八年前,秋,万圣假期。
申城机场大厅,项听笑着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两个甜筒,倾身递给裴极一个,自己啃一个,领着他往电梯方向走。
“我怎么感觉没上次的好吃呀,你觉得呢?”
“没变化。”
“估计是我飞机上红酒喝多了。”
下了电梯,司机在车门旁等,一大一小坐进后座,司机给裴极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回驾驶位,启动车辆。
窗外频繁闪过梧桐树叶,一个小时后,白色保姆车驶进一栋小洋楼。
院子里的长桌上,罗娜灭了烟,挥闪两下脸前的烟雾,和罗冰真同时起身。
罗娜接过项听递来的书包,扒拉着裴极颈后的碎发问:“飞机上睡了吗?”
项听接话:“你怎么不问我呢?”
罗冰真笑着说,“一坐飞机就喝酒,还用问?”
项听挑起眉,“说多少次了,我早就注意量了,不信你们问裴极。裴极,告诉她们,项姨今天飞机上喝了吗?”
裴极还没吭声,罗娜给她拽到一边,牵着裴极往房里走,“滚,别教我儿子说谎。”
项听:“……”
几人进了客厅,项听和裴极一起往沙发里陷,项听环顾着四周:“怎么突然搬到申城来了?”
罗娜倒水的动作一顿,“砰”一声关闭净水器的按钮。
罗冰真笑着说:“高擎台下灯下黑。”
项听的眉梢动了动,拍拍裴极的肩膀,“去检查检查你的单反是不是满电,晚点我带你去出去采风。”
裴极淡淡看过去,“满电。”
项听一顿,忽闪忽闪眼睛。
裴极起身了。
二楼他的房间,一角一落和上次暑假回来一模一样,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摆。
全部收拾好,打开另一扇门,书房有变化——前段时间罗娜和他视频通话,他提到过几本绝版书,此时安安静静在第三排待着。
他低头看了看地板,又仰起脸,书架刚好和下巴持一条平线。
他这次带回来三个镜头,其中一个适合怕室内物品,换好镜头,以书桌为圆点,回头看看左边,又回头看看右边,利落退三步半,架起单反,调好对焦,对着书架拍了一张。
照片传到电脑,他放进文件夹,打开网页,搜索【高擎灯台灯下黑】。
傍晚时,门外传来声响。
是罗娜和项听。
“外套拿上。”罗娜说,“出去吃晚饭。”
裴极的长睫往上抬一分,罗娜鲜少跟他一起出去吃饭,就算答应了,也是让别人先带他过去,她玩临时爽约。
裴极都数不清她多少次说话不算话了。
“真的。”项听笑着说,“不过她吝啬死了,只愿意带我们去吃郊区的大排档。”
罗娜瞥她:“不愿意吃那你去找小真。”
项听:“哎呀,怎么跟你开个玩笑这么难呢。”
裴极拿起外套跟着她们下楼。
三人坐在后排,项听在选歌,罗娜在看单反里的作品,坐在中央的裴极在瞧窗外的树。
越往前开树越多,但不是梧桐了,他也不认识,只看到树杆很高,树叶杂乱,一团一团的透过车窗映进来,在前排的椅背上乱飘。
罗娜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看,陌生号码,接了。
“你回申城了?”
刚冒出一道男人的声音,她脸色倏地挂断,紧接着让司机停车。
郊外马路坑坑洼洼,车辆很少,路边有很多杂草,她面无表情地摇下车窗,手机扔了出去。
来电铃声变闷了,但一直响,罗娜没一点反应,她坐着发了会儿呆,推开车门下去了。
裴极皱起眉,脚跟着往外伸,手腕却被项听拽住。
“工作。”她像平时一样骗他,“没事。”
裴极看向窗外,罗娜消瘦的后背对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点上,风不大,但有几根发丝飘到烟头,从中灼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上的烟头早就灭了,杂草里的手机铃声还在响,她转身上车了,摇上车窗,语气十分冷漠:“开吧。”
车辆重启,手机铃声在几秒后,彻底消失了。
车内也越来越安静,外面的树越来越少,接着灯光变亮,车外传来热闹的嘈杂声。
“前面超市门口停。”罗娜的语气依然没任何温度。
司机按照她说的做了。
她先下了车,手却没离开车门,看着他问:“带现金了吗?”
裴极目光不动,“嗯。”
“帮我去买包烟。”
四目相对片刻,裴极下车了。
进了超市,他买好烟没立即出去,径直往里,一排一排逛了起来,往前走一步,长睫垂一分,在最后一排拿了瓶普通的矿水,到前台一起结账。
老板找好零,他不紧不慢接过,烟放进外套口袋,抬脚出去,再看向原来车停的位置。
又是空空如也。
他收回眼神拧瓶盖,连拧好几下都滑掉了,“砰——”水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路灯下摊开手心,几根手指上有深深的瓶盖痕印,像红色,又像白色。
手放回了口袋,他转身看向小超市的两扇脏破的玻璃门,各种广告标签中,一双红通通的眼眸映在其中。
不知道盯了多久,“呼隆”一声,那辆白色保姆车又停回了原位,车门比刚刚两次开得快许多,两道身影挨个下车,一阵儿细碎的脚步过后,他感觉肩膀被人拢得很紧。
玻璃上的另一双眼睛比他的还要红,接着他整个人被拽着转过身,罗娜两只手不停揉他的侧脸,动作很杂,力度很乱,他感觉两只耳朵都要掉下来了。
“我错了裴极,我错了,妈妈错了……”
肩上传来水珠悉数的掉落声,裴极的语气没什么温度,“去年你说是最后一次。”
罗娜的哽咽声更重了,她几乎是说不出话来,他唯一能听清的三字,就是“我错了”。
罗娜失控多少次他不知道,因为他只有假期才能回国,但罗娜在他面前失控的次数他数得清,每次今天这样的电话的一来,那道声音一冒出来,她的眼神就恨不得拿把刀把全世界的人都给杀了。
过了许久,罗娜的哽咽声渐渐变轻了,裴极垂了睫,声音哑哑的:“我饿了。”
罗娜整个人僵住,一会儿后,下巴从他肩上挪下来,捋了捋他的头发,又揉了揉他的脸,“好,去吃饭。”
项听喝不惯店里的酒,出发前从酒柜顺了两瓶干白。
她找老板要了两桶冰,自己调自己喝,几杯下去,有点多了,拽过裴极的胳膊在上面重复写她的联系方式,一边写还一边说:“这孙子真是让我开了眼了,我只见过欠债的躲债主的,还没见过债主躲欠债的,我但凡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东西……”
“你不是要收音?”罗娜皱眉打断她。
“……哦,对。”项听拎过冰桶里的新一瓶干白,拆了酒帽,酒塞快拧出之前,递给裴极,耳朵凑过来:“拧吧。”
裴极劲儿小,拧了好几下才听到清脆的一道声音。
罗娜喝得也不少,下巴搭在裴极肩上,“怎么样?”
项听给她倒一杯递过来:“符合预期,明天给我备几瓶一模一样的,让裴极来开,我收音,行吗裴极?”
罗娜笑了:“行啊,那作曲一栏,也把他名字写进去。”
裴极脑袋侧一下,瞧她。
罗娜拨开他开瓶盖的掌心,上面有两道深深的红印,说:“署名了就得为作品负责,负责的不单是你做的这部分,而是整个作品,既然是合作,就得和这部作品的所有创作者荣辱与共。拧一个手都这样了,一曲作完,至少得拧几百个,你可能两周都不能更新插画了。老样子,自己分一下优先级,权衡一下,别轻易更别冲动做决定,慢一点。”
这时项听眨眨眼:“你妈说的对。”
裴极皱眉沉思好一会儿,等她们碰了几次杯,开瓶器还了回去:“插画不能断更。”
项听愣了一瞬,和罗娜对视了起来,接着两人都笑了。
“行。”项听说:“正好明天周末,姜姜过来,她手劲儿跟你差不多,不耽误事。”
罗娜又搬家了。
回程时听到导航是前往江南古镇,裴极猜她是在接完电话之后安排的。
古镇小巷,天微微亮,保姆收拾好所有物品,裴极从楼下下来时,一楼客厅里沙发上原本还在喝酒的两个人已经各自倒下睡了。
裴极墙上的机器上显示的时间和温度,从自己房间里抱出两张厚毛毯,一人盖一个,又将窗帘拉上,回自己房间了。
醒来已经中午,洗漱完出房间,沙发上已空空如也,罗冰真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喝着粥,看到他,神色极其平静。
裴极接过保姆提前给他煮好的阳春面,端着过去,在她对面落座。
他不紧不慢吃着,罗冰真的眼神时不时飘过来,不一会儿后,她开口了,“听说昨天又闹了一场。”
裴极平静地喝着面汤,不理她。
“我要是一直不告诉你时不时打电话的人是谁,你是不是就一直不理我?”
裴极像是没听到,继续喝汤。
“怄一年了还没泄气,裴极,你挺能耗啊。”罗冰真又道:“项听也知道情况,为什么不去问她?专挑我耗?”
裴极夹起几根面,“她肯定没你知道的多。”
罗冰真笑了笑,起身走了。
下午季老师来了,他这两年一直在江南,也住在古镇里,听说罗娜搬回来了,过来串门。
到的时候,裴极正站在院子里拍屋檐上的麻雀,季老师笑着凑过来看,诧异道:“光影和构图可以啊,谁教的?”
“没人教,天赋。”一楼的窗户后面,项听刷着牙说,“上个月巴黎后花园重修,他想记录修建过程,我觉得画画麻烦,就带他去买摄影设备,设备还是他自己选的,我都没操心,才一个多月,拍得快赶上你了。”
“可以啊,还会挑设备。”季老师笑着伸出手,“对焦还差点,我看看?”
裴极递了过去。
接下来的十来天,季老师每天早上8点准时到,敲响裴极的房门,两人各背着各种设备出门,深夜才回。
一天断了,是罗娜生日。
她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来了,最忙的却是裴极,左有人拽着他分析他近期画的画,右有人跟他分享最近刚拍完的电影,季老师挡走了两个,又冒出来个要来讨论自己的设计的。
季老师没辙了,只好默默收走了自己的单反。
江南雨天连绵,晚上生日宴结束时,外面飘起细雨,罗娜和项听牵着他到门外送客,没带伞,裴极看向路灯,雨密得像一层雾。
古镇比较老,自行车都进不来,一道道身影撑伞过桥,空气渐渐变得寂静,项听醉呼呼地说,“还是江南好,我和裴极在巴黎天天冷清的要死。”
罗娜看她:“房子都给你买了,现在反悔了。”
项听撇撇嘴,牵着裴极就走:“明天老季还是早上到吗?”
裴极忽闪一下眼睫:“嗯。”
项听笑了起来,“我明天陪你一起。”
裴极又天天跟着季老师去拍照了,还是每天早出晚归的,万圣节假期没剩几天时,可能是罗娜工作也忙,项听一个人无聊,让裴极向季老师请两天假,说上次提的采风还没去,跑去申城兜一圈。
隔天一早出发,中午到的。
市中心金碧辉煌,车水马龙,采风完已是下午,项听拽着他进了商场。
奢侈品店,她逛得很是开心,裴极了解她的性子,至少两小时起步,在休息区等她。
项听时不时会到他面前晃一圈,一会儿拿着几条丝巾过来,一会儿手上多两个包,一个一个比完,问他哪个好看。
裴极一脸平静地回答。
项听又跑开,没一会儿又折回来。
她还是垮了两个包,但不是刚才的款式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忽闪着眼睛问:“哪款适合你妈?”
裴极看了一会儿,“左边。”
项听竖一下大拇指,“还是你了解她。”
项听又跑开了。
裴极低头继续看单反里的作品,没几秒又有脚步声传来,这次静悄悄的,不像是项听,他缓缓抬眸。
一个同龄男生,穿着简单,手腕上戴着条黑绳,站在几米外一眼不眨盯着他。
裴极的眉梢微微挑起,环顾店内,不远处正在的项听神情很不自然,身边多了位女士。
女士裴极在项听的生活相册集里看到过,金小蔚,著名演奏家。
这时她突然朝这边看来,对上裴极的目光时,她笑容滞住了,又看向他旁边的男生,“金瑜,别乱跑,我等会儿就好。”
“好。”裴极身后传来淡淡的应声。
裴极收回眼神,低头继续看作品,身侧又冒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他抬眸,金瑜坐在了他身侧。
裴极没看到似的继续翻自己的单反,气氛寂静中,金瑜突然开口:“你妈是罗娜。”
裴极摁按键的手顿住。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爸是谁。”金瑜再次开口,裴极抬眸了。
他笑意盈然,卸掉包,从里翻出一个本子和笔,认真写下三个大字,递了过来。
——裴嘉平。
裴极怔住。
除了姓氏,其他两个字和罗娜以及项听等人提到的完全不一样。
“你知道林敏学吧。”金瑜又开口。
裴极瞥他。
金瑜笑意不减:“他和项老师很熟,也认识罗娜,我是听他说的。”
裴极捏紧字条。
“咳咳——”不远处传来项听的咳嗽声,裴极转脸看去,项听眉头都皱成八字了,手上拎着两个购物袋,拼命对他招手:“撤!”
吃晚饭的时候,项听问裴极金瑜和他说了什么,他说就是打个招呼。
项听若无其事刷着手机,淡淡道:“我看到他递给你一个字条。”
裴极握叉子的手一顿。
她放下了手机,笑着推过来一块小蛋糕:“想去就去,我不干涉。”
裴极看着她,没动。
项听将刀叉也放了下来,叠起双臂,语气是从没有过的认真:“她也知道,也同意了,你是不是考虑到这个点,所以下午才没出发?”
裴极又攥了攥字条。
没错,那张字条后面还有内容:一所申城某小学的地址和一个车牌号,今天下午4点30,金瑜还画了个简笔画校门口,用红圈标了个位置。
项听眨眨眼:“实在好奇,明天下午去呗,有些事情只有看到了结果才心安。金瑜那边我们会处理好的,想去就去吧。”
隔天下午,裴极准时坐计程车去了,车停在金瑜标的位置,没一会儿,车窗外,他看到字条上的黑色保姆车准时停下。
没多久一个男人下车,又没多久,一帮挎着书包往陆陆续续外走的孩子堆里,其中一个笑着小跑着跑向他,男人将孩子一把腾空抱起,开口了:“今天回家吃还是外面吃?”
裴极倏地攥紧拳,耳边响起罗娜手机里的那道声音:“你回申城了?”
两人上了车,司机下来关上车门,直到车辆离开,裴极的眼神还没收回来。
恍惚间,车窗外多了张笑脸,是金瑜。
四目相对中,金瑜挑了挑眉,裴极面无表情地摇上车窗,目光往上,将几个车窗外的景象扫完。
家长接人区域的外层,连续两层,各个角落,都停着黑色商务车。
司机们有的倚在车门上,有的散在某个墙角抽烟,有的在闲聊,但无一外乎,所有的目光都在盯着黑色保姆车看。
罗娜和项听包括罗冰真,都不会玩这种暗中监视。
裴极似是想到了什么,倏地皱起眉,对司机说:“回酒店。”
当天晚上回到江南,裴极就回房间窝着了,电脑屏幕在限量豪车拍卖资讯页面和各种经销商信息之间来回跳转,他全部罗列到纸上,又跑到罗娜书房,从抽屉里搬出了她十年内的作品手稿。
一摞一摞往自己房间搬时,他好像听到了一楼罗娜的房门响了,整个人顿住。
眼神慢慢往下探,果然有道身影,不过不是罗娜,是项听。
“那我随便整点。”她径直走向茶水间,都没往楼上看一眼,似是完全没注意到他。
罗娜的房门敞着,里面的灯光从门框漫出来,裴极抱着一摞作品集僵了好半响,项听端着托盘回来了,面包还是蛋挞,他看不清楚,只见项听不紧不慢进了房间,轻轻关上了。
好一会儿后裴极的脚尖才动,回到房间锁上门,一份份铺到地毯上,笔记本电脑和平板放在中央,盘腿坐下搜了起来。
天亮时,电脑上在放商界名人访谈视频和各类商业杂志文章,有人敲门。
“醒了吗?吃早饭了。”
是项听,他皱了皱眉,走到门后说:“刚醒,不用等我。”
“好,早点下来哦。”
房间里全是资料,他慢慢扫完,去洗漱了。
晚上6点,他关闭所有页面,电脑关机,红笔在纸上中央写下两个字——禾乙。
晚饭后,季老师也来了,四位大人在书房谈笑风生,裴极端了盘果盘进去,放到罗娜面前,拿起一个橘子盯向罗冰真。
罗冰真挑起眉,他走过去将橘子放在她身旁的桌上,转身出去了。
两分钟后,他在院子里画画时,罗冰真来了。
裴极的画笔不停,罗冰真将橘子放到他画架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笔刷沾了沾水,颜料再覆到纸上,一抹湛蓝色的天空成了型,裴极放下笔,看着她,长睫忽闪两下,从画架后面拿出几张递了过去。
看到禾乙两个字罗冰真呼吸就停了,连忙快速翻起来,扫完“罗娜烦他”“他=裴嘉平”“矛盾”“设计师”“禾乙”“私生子”等关键词,罗冰真的脸色惨白如纸。
裴极把橘子还给她,“我和项姨说好了明天回巴黎。”
罗冰真蹲了下来,声音特别沉:“你怎么这么快查到的?”
裴极看着她不语,收起了画架放到收纳区,又看一眼橘子,回屋了:“我去收拾行李。”
院子里的罗冰真,背影越来越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