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山外》姬流觞

15、第十五章

　　易山山脉雄奇险峻，层层叠叠，即便是官道也修的不甚宽敞。江大春一行六人骑着马，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要想飞快的通过，基本不太可能。这条道，通常要走三天，以江大春他们的速度，也要两天一夜。
　　陈历看出江大春从驿站出来就内心窝火，眼瞅着天色暗下来，又看着山路完全隐没在黑暗里，除了悄悄挪到后队，叮嘱孟鹄小心之外，并没有开口提醒江大春休息或者放慢速度。
　　以影军的彪悍，这样的山路这样速度，虽然也容易出事，但还不至于怕了。
　　陈历一边赶路，一边拼命抵抗着袭来的困意。但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的事情。他的事，还得和影军这支队伍的特殊性有关系。

　　影军是现在人们对梁主这支特殊亲卫的称呼，在梁主称帝前，他们更出名的是“黑衣十三卫”这个称呼。
　　当文竹远还是西京节度使的时候，曾与西戎多次交战。其有一次文竹远被西戎军围困瀚达漠，几乎全军覆没。两百人的部队，最后只有十三个人护着他走出来。从此以后，以这十三个人为基础，建立了保护文竹远的核心卫队。他们不一定在暗处，但拥有的权利甚至远超禁军。作为文竹远最信任的力量，他们超脱了文臣和武将，成为一支独立的部队。也因此不为大多数人了解，人们索性就叫他们“影卫”。
　　文竹远后来知道了，欣然接纳了这个名称。
　　称帝以后，文竹远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扩充了十三卫的权利和人数。十三卫不仅拱卫帝宸，还有权奉诏对任何人进行监视、追捕、审讯。为此，十三卫也从十三人，扩充到了七个卫队，每个卫队十三人的规模。
　　第二件是把十三卫分成两部分。最初的十三卫是从沙漠困境中杀出来的，为了保护文竹远走出沙漠曾经发生过吃掉羸弱的同伴的情况，所以建立之初他们就发誓，为保护主上，相互之间没有忠诚与保护的义务。后来随着十三卫的扩充，这个誓言就成了十三卫独特晋升制度的基础。但是文竹远称帝之后，这种制度也制约着十三卫人数的扩充。所以，他把影军分成两层。
　　核心层就是签下“绝情状”的人，每十三人中，最少有三个这样的人。这些人加入卫队就要断绝六亲九族，从此终生侍奉皇帝一人，所有得失均不及亲族。而文竹远则许他们以法外豁免权。即除皇帝之外，无人可以处死十三卫签下“绝情状”的人；且婚丧嫁娶均比照王爷爵位，对妻子孩子以及他们自己的后支是莫大的荣耀。
　　这些人才是十三卫的精英，所有队正都是从这些人里选拔出来的。也唯有这些人有机会接近文竹远，是真正的“皇亲”。换句话说，这些人就是皇帝的“敢死队”。

　　外层就是签下“效忠状”的，不绝六亲，得失及于宗族，没有法外豁免权，说白了就是禁军，只不过接受十三卫的甄别。许多皇亲大臣都把自己族中的子弟送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向皇帝表明忠诚之意。而另一方面，文竹远也通过这些人，在贵胄大臣的族中培养自己的亲信。对他们来说，表忠心已经足够，没必要卖命。
　　所以，对这些人来说，唯一的风险就是入队淘汰时可能会丧命。但入队的生死淘汰是十三卫保持精锐的核心方法，不可以变动。因此，就规定这些签了效忠状的人可以提前有个宣布退出的权利。一旦退出淘汰，也意味着退出十三卫，不再是皇帝的近卫。只是这个规定从来没人用过，不是不想用，而是不敢用。
　　因为一旦宣布退出，对送他们来的那些家族就意味着在皇帝那里留下一个“临阵退缩”的懦弱形象，如何表达忠诚呢？
　　好在除此之外，那些签了效忠状的人在出任务的时候多半会被队中照顾，待得什么立功的机会，家里使些钱财或用些权力给相关人员好处，便可以拿着荣誉退出。到时自己混个金灿灿的资历不说，家族也因此会被京中贵族们高看一眼。所以一些中小门阀家族或者有些特殊情况的，还是乐意将子弟送来搏一把。

　　江大春现在领的这队人，出来的时候总共十三人。在山村死了景湖的族兄和另外一人；在醴酒镇死了景湖、裕福、常明空和他的死党杠头；在义庄又有一个被盛怒的江大春劈死，现在就剩下六个人。
　　这六个人中，只有江大春一人是签了绝情状，其他的五人，分成两个卫，但平日里却都是与陈历交好。实际上，这五个人里，也是以陈历的身份最高贵。
　　前面说过，陈历出生的时候，是老定京王的嫡长孙。当时的出生宴连现在的望北候当时的皇帝，都御驾亲临赐福，非常的隆重。可惜好景不长，半年后他娘就死了。第二年，他爹就娶了江左孙氏的嫡三女为续弦。随着孙氏儿女的出生，陈历在王府里的身份就显得非常的尴尬。

　　定京王这个封号不是梁主给的，而是前朝世袭了三代的称号，到陈历他爹那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所以陈家在京城可以说是最老牌的勋贵，无论前朝新朝的皇帝都要让着他们家一二。但是话又说回来，富不过三代，爵位传了四代也差不多烂到根儿了。
　　陈历的父亲文武都不咋地，就沾了一个出生早的便宜。所以在袭爵一事上，一直不太稳定。幸亏后娶的这个孙氏非常能干，来了以后不仅拿回了三房趁大房主母生病夺走的中馈，而且在袭爵这件事上为陈历父亲出谋划策，在选择站边文竹远这件事上出了大力，最后配合孙氏家族的外应，在文竹远称帝后，成功的让陈历爹成为第四代定京王。改朝换代也没让家族覆灭，而且看起来还有成为新贵的可能，陈家全族都对孙氏佩服的五体投地。陈府里，早就是孙氏的天下。
　　孙氏本人对陈历一贯疏离有礼，只要别人挑不出错，基本放任自流，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当然比起她对自己亲生儿子动不动就打骂罚跪，对陈历是连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三姑六婆都说不出个错来。而且，陈历他爹成为定京王后，只要陈历需要，无论是金钱珠玉甚至美女歌姬，她都会明着暗着帮忙满足。所以，陈历也曾有一段走马斗狗的风流纨绔日子。
　　好在这段日子开始的时候，陈历已经十三了。之前祖母尚在，别的房又虎视眈眈，他们这一支所受约束颇严，陈历也跟着被管束了十几年。课业弓马并未落下。声色犬马的日子开始的时候，他也有些分辨能力，杀人放火欺压良善这种明显败坏德行的事情，还是做不来的。当然，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可能陈历也把持不住。但十六岁那年，孙氏略显急迫的给陈历定了一门亲事，却是个继母六品寒门出身的小官家里的庶女。一时间，陈历沦为京城笑柄，他才意识到自己前途堪忧。
　　可是那时候的陈历已经声名狼藉了，连他生母姜氏的亲族也以他为耻。陈历脑子一热，再加上有心人的撺掇，一咬牙进了影军。按照他原来的打算是要签“绝情状”彻底和王府断绝关系的，但第二天看到同屋的一个伙伴被打的半死拖了出去，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又着了孙氏的道。
　　“绝情状”不敢签，“效忠状”又没什么前途，家里那个爵位显然是留给继母的大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二弟的，陈历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被堵，在影军一呆就是三年！活生生的从傲气骄纵的小王爷，变成了惯会察言观色偷奸耍滑的老军油子。

　　定京王是武将，家中子弟从小习武。陈历虽然名声不好，但武艺并未耽误，更是凭着一身本事，一度成了京城霸王。
　　在影军没什么任务的时候，陈历在外宫城值班经常会遇到家里的一些世交大臣。尤其是早班，皇帝没来，大臣们闲着，陈历本就和他们有渊源，从军后人也学的谦逊，那些老臣将相们无聊就抓着陈历聊天。前朝旧事文学历史，都是宿儒大家，信口拈来的东西都足以令陈历获益匪浅。若是碰到家族的旧部或者至交将军，还时不时的指点考校一下陈历的功夫。所以，这三年虽然是混的没什么前途，陈历本人却如脱胎换骨一般成长起来。
　　在影军中也有眉眼高低，看他背景深厚，即便改朝换代家族依旧屹立不倒，对他也不由多几分客气。虽然不能升迁，但陈历的影响力有时候甚至比一些影军中弱队的队正都强。
　　当然，陈历也没忘了打听家里事。
　　就在出这趟任务之前，家里传出了陈历的老爹上表，要让陈历的二弟陈和袭爵的消息。不过消息一传出来，就有言官说陈历是老大，而且是原配所生，不能因为原配去世就立续弦的儿子。倘若这都可以，纲常人伦何存啊？
　　这事儿递到了文竹远那里后，文竹远问为什么不立长子？陈历爹说他人品不好，是个败家子。文竹远说，在我庆华阁值班的那个陈历是你家的么？陈历爹说，那就是我不争气的大儿子。文竹远说，你把你家人品不好的败家子送过来给我守门，是不想让我安心睡觉啊？吓得陈历爹当时就跪下不敢吭声，再也不提袭爵的事儿。
　　后来，陈历听说孙氏私下里跟别人说，影军里面九死一生，陈历说不定比王爷走的还早，她们娘几个并不着急。
　　接到这趟任务的时候，陈历曾望着身后渐渐隐没的京城，有种莫名的苍凉感。明明出生就衔金含玉的小王爷，怎么就变成一只前路茫茫，后路渺渺的丧家狗了？待到醴酒镇看常明空和江大春厮杀时，陈历满脑子都是继母的话。没错，要是在影军一直这么混下去，他肯定活不长；可是离开影军，那个被称为家的王府里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影军不能久留，但能去哪里呢？他可不甘心就这么泯然众生，让孙氏彻底看扁了！

　　月隐云间，陈历扭头看了眼累的在马上打晃的孟鹄，忽然有些羡慕：都是王侯子弟，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孟鹄这样活一天开心一天？
　　就在这时，眼角黑影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接着就听有人道了声：“青皮，小心！”然后又一条黑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扑向路边黑黢黢的森林里不见了。
　　马队骤然停下，江大春从前队过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用查，稍微打眼一看就知道少了俩人：青皮和七娘没了。
　　陈历稍稍定了下神，也辨认出方才那声呐喊是七娘发出来的的。这时，江大春已经发出了整队入林搜人的命令——而且只要尸体，不要活人！
　　陈历脑子有点僵，跟着就要进去，却被人拽了一下。扭头一看是孟鹄：“怎地？”
　　“哥，这么多马和东西，要是被那贱人偷了，怕是不好。”孟鹄期期艾艾的说。
　　陈历一听就明白了，这兄弟是不想进去杀人。倒不是又多善良，只是大黑天的进林子杀人，太过冒险。以孟鹄的心性，这种事能躲是一定要躲开的。
　　陈历了然的一笑，找了个理由和江大春提了一下。江大春瞅了一眼自己马鞍上挂的人头，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便率先进了林子。
　　陈历让孟鹄看好东西，也跟在江大春的后面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