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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隐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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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百兵之君。
长未过三尺,宽半指,薄若蝉翼,具百兵之技。进当行刺,退便守锋,为矛为盾,可攻可守。
这是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并联想的信息,作为武器本身,刀鬼更不会对此类预估与了解有任何错漏。
遮掩月轮的云雾散开了,天顶流露出清寂如冰透的光华,冷冷的交错成透明无形的隔绝,笼罩在地,扯出一排浓密的阴影。
刀鬼站在楼阁开阔向外的栏杆旁,目光努力追逐着在月下连绵绽放的寒光,难以控制地想起串连的银白闪电。
分明初入眼时还在遥远的百米外,眨眼已经逼近了楼下,快得不可思议。
他能感知到远处即将会吹来一阵风,但在夜风穿过楼阁前,他笃定那道寒光会先靠近古楼,当然,兴许会更快。也说不定。
“铮——”
想法堪堪露头,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句,刀鬼只是遵循着身体本能眨下眼,合闭过半的眼底猝然闯进一线细亮。
太细了,细得像是被捻成牛毛的一缕月光,毫无防备地照面而来,哪怕是观看都让眼睛觉得错不及防。
气浪在银光切向自己时汹涌激来,冷锐锋芒使刀鬼下意识想后退。手臂牵动肌肉关节欲要挥刀,脚步落地的声音却已经落入耳中,颈项顿感一凉。
刀鬼抬头,顺着架在自己脖颈的细刃去看。清亮月华在剑身流淌如水,收束在来人眼底,聚集为一点璀璨的雪光,薄薄延铺在眼尾秾红上。
不过瞬息,她已持剑截月而来,轻而易举地跃入楼中。
“好功夫,”刀鬼对上她的双眼,眼如死水,未避未让地褒赞,“剑音短利、行不留影,名副其实。”
大抵是因生于兵器,就算化形也褪不去身为武器的本性,人类情感都趋近于无,所以他显得过于平静。凝视着君懿卿,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
“穷奇和你提过我。”手臂稳稳当当地保持着,她平声,听不出丝毫求证意味。
刀鬼怔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惊讶:“您已经猜到了?”
“它的动作很隐蔽,隐在风水间的煞界在人间不算少,没闹出问题说明它有示意。”少女没回答,径自说了下去。
她声音天生便趋于破冰裁雪,带着清凌凌的澈越,平声说话也会让人觉得清冷,更不用说此刻。说到最后,君懿卿视线折向他:
“相柳的复生,穷奇借助了煞界是吗?”
刀鬼纯灰的眼珠动了动,血丝仿佛在这几句话中加重了许多,大概是在组织措辞。他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回答:“或许如此,我并不知晓。”
“相柳是近日才拥有实体的,”君懿卿打断了他,双眸镇定得可怕,“聚形珠是给穷奇用的,它不久前才来过这,对吗。”
刀鬼没接话,沉默了须臾,他道:“……是,那位大人确是如此安排。”
君懿卿看着他,眸色毫无变动,平静得像是被凝固的纯粹松墨,裂开一点剥蚀的金色脉络:“不对。”
“聚形珠用在相柳身上,煞界与它无关。煞界以你为眼,后山却什么煞气也没有,这是穷奇给自己准备的。你还有东西隐瞒了我。”
浑浊无瞳的双眼转动,肮脏的颜色蒙满眼球,几乎难以让人发觉他移动了视线。末了,一阵轻飘飘的声音融入风中:
“您太聪明了。”
……
山峦叠嶂里穿林打叶的风声干净清脆,与激越水鸣相得益彰,遮住了风火灼烧空气的微末细响。
相柳醒过来了,但也不能算是完全醒着。
歌谣还在耳边回荡,高低不等的吟颂声被扭曲得朦胧,仅能让它确认对己有益。视野所见都蒙着层光散四射的怪异色调,泛着罕见的蓝绿橙紫各色交织成的错杂斜线。
它的眼球大抵未能得到全部的恢复,景色被凹凸倍化,只依稀辨认得出四周是山峦与翠林,尾下是一潭飞流直落的寒水。
错乱的认知无法让古老妖兽发出最强的实力,因为此刻,哪怕是理清现状认清自己都有些艰难。
“你已经醒了。”
疑问句被陈述的口吻说出来,是属于少年清磁的嗓,他并不惊讶……或许也不该惊讶。
有什么画面同时占据了九颗脑袋,它生疏地使唤着颈椎扭动去看来人,投入错乱的视觉中的,是一抹无比生动灼眼的银朱浓红。
从动用净世火到踏着风火轮来到这处早已发觉异常的地点,哪吒根本用不了超过三息的时间。
月光带着凄冷的霜白色,落在山石不规则的碎角上,就像凝了层雪。面前的九头巨虺相柳缩着庞大身躯,身后水流溅落在鳞片上,它一动不动。
蛇类的眼瞳总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瞳孔的尖棱里充斥着狠毒,泛着时刻打算反咬的精光。但这个相柳明显还未能分辨眼中景象,仿佛半盲。
七千年前死于堕妖禁地的洪荒妖兽素有凶名,按照传闻所说,杀身之仇的死敌就站在眼前,怎么也不该毫无反应。
少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它,并未立即动手。那双竖瞳漫无目的地缩聚颤抖,随后在他身上定格,终于泛起活物该有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一刹,随后便爆发出几近嘶哑的尖吼,狠甩蛇尾向他砸过来,力道重得将空气都给压破划烂,传递出撕裂的风声:
“灵珠子——!!”
哪吒不急不慢,侧身便悠然避过,凛冽罡风卷过耳畔将发丝吹起,随后又举重若轻飘落在后背肩头,分毫未伤。
“轰隆”巨响炸起,坚硬巨尾重重拍击在石壁,霎时摧毁大半屹立千年的石壁,落石纷坠如雨,砸进水潭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血液喷在石壁,不显眼的淌下几行陈旧的棕红,弥散一股放置过久的腐烂腥味,在空气里和水汽纠缠扩散。
“怎会……?!”九头蛇猛地低下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猝然断裂的尾,尖锐叫着,“不可能!吾怎么可能因此断尾?!”
它错愕地嘶鸣,歇斯底里地重复着,翠绿鳞片尖刺一样炸起来:“……一定是复生之故,一定是……吾妖身刀枪不入,区区山峦奈我何?!定是……”
“是何缘由并不重要。”
哪吒打断了它,凤眸里挑起微蔑笑意,眼尾艳红仿若融化般秾丽。他总喜欢这样笑,哪怕对敌也是一样,或者准确些说——
他尤其偏爱在交锋角逐时笑得恣意锋烈,如若风火燎灼,好似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枪尖缭绕的红焰升腾起纤细的鎏金隐入半空,滚烫光纹在半空利落地一闪,擦出一道至纯至正的焰火,在月芒下缓缓抬起:
“重要的是,你得再死一次。”
相柳定定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地僵在原地,在金丝赤火将将燃烧时,它就像被当头一记雷击,九颗脑袋都停住了。
刺猬般竖起的蛇鳞瞬间紧贴在皮肉,接连炸起又归顺原位,獠牙褪尽凶相。须臾,蛇嘶再度响彻山崖,承载着无尽的怨恨:
“你竟……这个东西都被放在了你身上!!该死……你当初从阵中脱身也定有那人的手笔!!你们两个都该死!!”
停顿只瞬息,短而轻的嗤笑便落入风中,他眉梢轻挑,兀自嘲笑:“你早该想到这些,后知后觉至此,故意说出来叫人耻笑么?”
相柳大怒,下意识就想甩尾张口,但回忆起断裂的尾尖,只能在原地嘶嘶吐信,瞪着竖瞳:“那个人果然已死,不若这东西怎会落到你身上去,当真可悲!”
恶声讥讽完,几乎有人高的蛇牙呲了呲,冷绿毒液挂在齿尖垂涎欲滴,离水面最近的脑袋低弓着吐蛇信,在局限的蛇头上呈现出狰狞。
少年不怒反笑,瞳底裂金清融璀亮,风轻云淡:“怎会有你可悲,堪堪复生归来,就又要死无全尸了。”
“——穷奇的返魂祭歌,到底不如饕餮。”
闻言,巨蛇触电般浑身一抖,甚至来不及计较少年方才言语的奇怪,惊疑不定的眼神瞬间震颤。
它一个激灵将潭水搅得震天泼地,浠沥沥地落了场暴雨,震惊焦躁到了极点。
柔韧的红绫在半空轻卷,游弋间毫不留情地把水都震荡在相柳脸上,令妖兽咬着牙发出不满低嘶:“你还知晓返魂祭歌……据吾死后已过多少年数?!”
哪吒不答话,神情戏谑,净世焰火在枪尖愈燃愈烈,反问道:“你觉得,你较饕餮如何?”
“浊魔四凶都以它为首,吾能如何!”巨蛇急了,竖瞳乱转,“灵珠子!昔日争斗不过是无奈之举!吾可不计前嫌,只要你放吾重归妖界,吾携群妖尊你为主!”
“可惜如今的妖王亦将我奉为总领,你的算盘要落空了。”红衣在凄肃风中翻飞,少年的声音如记忆中那般轻朗,丹朱赤红的薄绸飞旋捆缚,自他身旁游空而来:
“你不是问想问,距当初一战已过多少时间吗?”
秾艳在凤眼下勾着,透出一泓浅淡的惋惜,哪吒垂目向它,轻描淡写地回答:“——七千年。”
“七千年……”它喃喃自语,惊茫陷入了疯狂的思索里,又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你在套吾的话!说起那人你毫无反应!灵珠子,你早就将此遗忘!!”
被利用的恼怒涌上心头,可相柳什么也做不到。
它当初便自知不敌眼前少年,如今更是无力抗衡哪怕一击。巨蛇奋力扭动身躯,撞得山体震动摇晃起来,碎石伴随灰尘奔涌。
怒目瞪着半空的红衣少年,相柳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落了一肩如尘埃般的银光,干净而清朦。
晦暗中,红至嚣烈的无形焰火撕破遮在他面容前的幽黑,照亮难得失去笑意的眼眸,仿如失温:“那个人是谁。”
喘着粗气,翠绿巨蛇猛地发出了人声与蛇鸣同响的狂笑,脆弱的蛇鳞下渗出斑驳的血,滴落在潭水里晕开。
哪吒信手将神火燃入水中,炽热的焰火疯狂灼烧着属于妖兽的污浊血液,猝然听它道:
“与其让你知晓那人是谁,不若叫她变成梗你心头的刺!你只需记住,人尽皆知她对你非同一般!而今她因你死,你却将此遗忘!”
竖瞳收缩着,随着嘶哑笑声蜷缩又放大,姿态疯狂地在混天绫的束缚下剧烈活动,尖锐得能撕裂天穹夜幕:“灵珠子,我等妖兽如逢有心,皆可如今日般卷土重来!!”
“而她——身死魂消,连最可能记得她的人都已然将此遗忘!!哈哈哈哈!”
自知必死因而毫无顾忌,相柳索性什么痛快说什么,等说到搜肠刮肚也只剩下笑时,它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立时,水中重重坠进一条浑身骨头断尽的九头巨蛇,庞大身躯激溅起尺余水幕,哗然作响充斥水涧,连带着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
焚孽净邪的神火自他指尖燃起,跃入眼底点燃失温的风火,瞬间连作火幕飞流而下,将翠绿妖兽吞噬作漫天的星点。
被聚形珠以魂灵聚集成实体的种种力量终于分解,亮了分寸漆夜。见昳丽少年卓然玉立,人类寿元的光点甚至敢来蹭他的指腹手背,宛如山野萤火,亲昵极了。
绮美似幻的各色异彩漂浮着,在被风吹皱的水面映成摇荡的朦胧柔光,环绕在哪吒身边。混天绫飞旋的动作慢了下来,绕过碎光环在主人袖间,不再动弹。
少年指尖的火焰熄灭了,寒光熠熠的武器也被收了起来,但在夜中光源分毫未减。深一块浅一块地揉开周边清散,镀了满身暖红如烛火惺忪般的温柔,在墨色瞳底浮游。
其他色彩的光点没有靠近,只是飘在他身边,星子般重复着明灭,仿佛在诉说什么。少顷,他稍微温和的面容浮露出凝肃,微微颔首:
“悬镜天下,本尊许诺定有它一席之地。”
穷奇也好,相柳也好,都会在锁妖塔中付出应有的代价,将一切欠下的血债偿还。
“血祭返魂术之地,还记得在何处吗?”
打着转的几粒光点迫不及待地亮起又暗下去,节奏让人幻视在风里跳舞的篝火。哪吒静静听了一会儿,随后越过山峦,向某处浓黑尖角的建筑看去。
山峦起伏的线上泛着不祥的晕红,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起镇上猩红的灯笼,全镇唯独供着赤锋刀的楼阁是例外,暗得不像话。
“去吧,”犹如放飞蝴蝶那样,他垂目,轻抬手腕,“归入冥府转世,或归入主体恢复,余下事我会处理。”
陈旧又崭新如昨的年幼过往在脑海中重演着,在蛇嘶的回荡下带起不知连绵多少年的悔恸,前者知根知底,后者却不知来由。
眸光闪烁不定,很快又被哪吒强行沉淀下去,他略过这些念头向楼阁而去,凉风急速擦身而过。
前尘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他最该重视的是与当初陈塘关如出一辙的复生,还有分散行动的君懿卿。思及此,这些杂乱不堪的情绪竟奇迹般得到了平复。
立时,风水煞界的气息骤然被削弱,落石如水荡起涟漪般推着气浪翻滚过。
晦薄的白光照不进楼阁深处,唯有栏杆处斜入一束,泾渭分明地切割开明与暗的分界。
布局轮廓被融化在浓厚的阴影里,有一抹玄黑捧着缩聚的月走了出来,暗影自她踱步而出时淋漓褪散,露出一张微微蹙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