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蚯棋

1、退潮

　　我又一次来到大海边，听潮涨潮落。
　　涨潮浪涌，涛声澎湃，渐渐与我多年前的一幅幅海潮之画重合。仿佛是时间的洪流滚滚迎来，我在其中再一次听到那夜的海潮。
　　那是一年盛夏，我跟随老师在画室学画。从小我便喜欢画画，也享受画画带给我的成就感。那天在画室，老师为我们规定的主题是“大海”。我像往常一样用铅笔起稿，老师走过时却摇摇头。是我画的不够形象？我试图为海浪和沙滩增添了更多细节，给天与海涂抹了深深浅浅的蓝，待下课时老师又走过，却仍是摇摇头。
　　“徒有其表，但无其象。”老师说，“你不曾听过海潮罢？”
　　我点点头，心中仍不解。我确是未见过海，但老师为何只言听潮却不说观潮？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我舔着雪糕，念着老师的话。寻遍记忆，我竟找不到一种熟悉的声音来比拟我从未听过的潮。
　　风过，我咬下最后一块雪糕，冲动便始于雪糕棒落入垃圾桶的一念之间。
　　我从院里搬出自行车，只带了铅笔与素描本，沿着柏油马路在晚风中驰骋。这座小城原是沿海的，只是我家住在远海一端的城郊，不曾去过海边。在渐渐睡去的天空下穿过一个个街区，我终于站在沙滩上，在凉爽的夏日夜晚大汗淋漓。
　　我第一次看见了海，听见海潮的声音。那正是退潮之时。夜晚深色的海披着漫天星斗，奔腾翻涌着绵延不绝，在冲撞间化作细碎的白色泡沫，漫上沙滩，无数浪花飞溅。闭眼听时，潮起若千军万马齐奔来，又似阵阵惊雷炸开在耳畔。但潮却不久留，潮落犹如狂风暴雨化作细雨如丝，一切翻涌的波澜渐渐散于远方。
　　前浪方去，后浪又至，循环往复，轮回不止。
　　我久久地望着、听着，自己仿佛在向着周围无限的空间延伸，直到心胸之宽广仿若退潮之海。潮起是要将世间我所欲之情物皆容纳其中，潮落则是以沙为网，滤出珠与石、贝与蟹。而每次潮落复又退去更远，所滤出之珍宝锋芒愈显。
　　狂妄与谦卑，就这样交织共存于海潮之声。
　　正如人也在这变幻循往中，褪去浮华的外衣，看清所欲与所得，蜕变成长。
　　我坐在沙滩上，将退潮之音兼万千思绪尽融于笔下画中，绘出一片片无尽的海潮。直到夜色渐褪，初生的日涌出东方的海，霞光洒满浪潮。我听到有人呼喊我，回头见是我的老师。
　　他走到我身边，欣慰地笑着，向我点点头。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每有闲暇，最爱画的便是记忆里的退潮，画时如闻潮声。
　　时光渐如潮水从沙粒的间隙间逝去。
　　但人生不止有那一次退潮，无数次退潮，无数次轮回中变幻，便构成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