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15、午

　　——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就叫「槐安梦」吧。

　　前夜的破败古庙焕然一新，朱墙黛瓦，金碧辉煌。
　　古槐枝条系满红绸，香客络绎于堂前。清香满溢，丝竹不绝于耳。杯酒尽倾，倚槐而眠。
　　碧海相映，白云作衬。
　　与惠风为邻，以天地作席。

　　一枕槐香，梦醒时风云骤变。

　　古庙化为残骸，古槐失了颜色。
　　孑然一身，流离于昏昏天地间，再无一席之所。

　　“柳藤——”
　　温润的掌心覆在脸颊上，唤回了迷失在梦魇中的归人。
　　“你来了——”
　　只是一声呢喃低语，未得回应，已扑向宽大的青衣，似怀抱着一块暖玉，驱逐了旧日阴霾。
　　吐槽的话术未及脱口，又生生吞了回去。
　　罗靛任由对方抱了良久，直至心底的香燃尽，才轻声道：“梦魇不必当真。”
　　语毕，已脱身离去。
　　独留柳藤定定地坐在沙发上。

　　茶几，地毯，乃至地板，目之所及皆一片狼藉，似一幅染了酒气的泼墨山水画。
　　潦草的，无人收场。

　　“柳姑娘，你终于醒了！”
　　小怀端着一个瓷碗，避开满地狼藉，快步走进客厅，蹲到沙发前，细细打量柳藤：“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柳藤用手指理顺长发，从茶几上取了一支未着墨色的画笔，将长发挽了个结，盘腿坐好，“你怎么来了？……还有罗大师。”
　　“柳姑娘的房门紧闭着，灯却是亮的，屋里没一点声响，门铃也无人响应。我怕柳姑娘出了事，便贸然找罗靛破解了门锁。谁知柳姑娘竟昏睡过去了，一直唤不醒。”小怀把茶几上的笔墨推到一处，腾出一小块“净土”，将瓷碗放了上去，“罗靛让我熬了药，准备喂柳姑娘喝，你却先醒了。”

　　柳藤拍了拍脑袋，终于回了神。
　　昨夜醉酒作画，未得灵感，反倒入了梦魇，比前些日子又延长了一个时辰。甚至多了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要将她困在那里，深陷其中，无力脱身。
　　若不是罗靛，恐怕真就自身难保了。

　　柳藤看着乌黑的药碗，心底升起异样的感觉：“什么药？”
　　“安神的。”小怀忙递了上去，“还喝吗？”
　　柳藤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一颗剥了皮的乳白色糖果随即递到眼前，柳藤一愣，笑道：“我又不是小朋友，喝个药还要吃糖。”
　　“尝尝嘛，这可是罗靛亲手做的，很难得的。”小怀眼底含着笑，像一位温柔的儿科医生。
　　柳藤犹豫了片刻，才接过糖果：“你还有吗？”
　　“喏——”小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咧嘴道，“罗靛今日心情好，我也有份。”
　　柳藤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将糖果含进嘴里。

　　味道很独特。

　　“罗大师还在吗？”柳藤叠起糖纸，塞进口袋。
　　“在啊，今日闭店，他正在厨房做午餐。”小怀把瓷碗放回茶几上，“我去超市买菜，柳姑娘帮我把药碗拿回去吧。”
　　“好。”

　　门是虚掩的。
　　柳藤站在门外，敲了三声，得了回应，才推门走进去。
　　这两套房的户型是一样的，装潢却大不相同，满屋都是上等的实木家具，价值不菲，令柳藤艳羡不已。
　　而令人艳羡的房屋主人则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把汤匙，正在熬汤，头也不抬地问道：“小怀呢？”
　　“他去买菜了。”柳藤走进厨房，把瓷碗放进洗碗池里，拧开水龙头。
　　“谁让他去买菜的？”罗靛皱起眉头，露出满脸的嫌弃。
　　“我让他去的。”
　　流水冰凉，刺激神经，令人清醒。
　　“你还挺护着他的。”罗靛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身穿奶黄色家居服，素面朝天，发丝凌乱的柳藤。
　　“他挺乖巧懂事的。”柳藤埋着头认真清洗瓷碗。
　　“嗯。”罗靛难得没有反驳，双臂环抱，靠在门框上，“药喝了？”
　　“嗯……谢谢你。”
　　“谢？谢什么？谢我给你配药，还是谢我给你熬汤，又或者谢我救你一命？”
　　“谢谢罗大师为我配药，给我熬汤，以及救我一命。还有……”柳藤收起洗净的瓷碗，擦干手上的水渍，“赐我丹药。”
　　“你不是挺有主意的吗？怎么还会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是我。”
　　“倒是有自知之明。”罗靛关掉炉火，一步步走近，近到咫尺之间，“还住吗？”
　　他的声音很低，如绸缎抚过肌肤，缠缠绵绵，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柳藤定定神，不为所动：“住。”
　　“理由？”
　　距离太近，他们的气息几乎纠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罗靛视线微垂，隐隐看到了对方衣领下的靛青色荷包。
　　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向散落在肩上的碎发。
　　弯弯绕绕，一圈又一圈。
　　“我说过的。”柳藤暗暗撑着水台，不落下风。
　　“还想骗我？”
　　罗靛的心情当是好的，耐心也比往常添了许多。
　　“嗯？”柳藤并不接话。
　　“刚才的‘糖果’是什么味道的？”罗靛笑问。
　　话题突然转移了。
　　柳藤摸不清对方的路数，反问道：“不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罗靛的表情实在真诚，况且他还有一双令人无法怀疑的眼眸。
　　“你没有尝过吗？”柳藤不解。
　　“尝过。”
　　回答又是出乎意料的。
　　“你……”柳藤眼珠一转，恍然明了，“你没有味觉？”

　　罗靛的睫毛微颤，在正午的日光下覆着微小的粒子。
　　如彩云，若琉璃。

　　“也没有嗅觉。”

　　柳藤的大脑嗡得一声，断了所有思绪，足足过了十几秒，才重新接通。
　　电光火石间，所有对话如走马灯，纷至沓来。
　　终于，捕捉到了破绽。

　　“你很聪明，但还是露馅了。”
　　“我的书里从没有写过周公庙的气味，你是如何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