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梅》小象消火栓

24、祷告

　　豪车在大城市很多见，尤其是市一中这种级别的学校，每年家长会都像是在举办保利拍卖会，但程家的感觉让人在一坐进柔软的座椅后，就感觉全身被资产阶级的气息强力包裹住，这种体验，倒很难让人不迷失。

　　程撤一路无言，把人劝上车后，平静的看着车窗外冬天寂寥的风景，过了不久后，又打开车窗点起一根烟，显露出陌生而高攀不起的样子。

　　郁每听着旁边的声响，胸膛起伏。

　　虽然只是对方强行把她捎带去超市，但这幅光景，总觉得自己是要去参加某场虚伪的慈善晚宴。
　　但与想象中的不同，以为接下来享有的高级乘坐体验并不存在，车内暖烘烘的热气直冲面门，座椅又自带加热功能，只觉得被烘烤成两面金黄。

　　同时，如同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又总是能窥探到奇怪的皮革气味，假期塞车严重，即便是再良好的缓震系统也抵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来袭，过了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双脚立足于大地的天选贫农，这余生蹬自行车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男生终于从漫长的思索中回过神，注意到身边的人。

　　只是他疑惑的望了她一眼，就被从未见过的紧锁眉头短暂惊到：“你，就这么不喜欢跟我一起？”

　　郁每僵硬摇头，她不想张嘴说话，否则自己坚持的那口仙气就会离开，人就要立马晕车。

　　绝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紧张。

　　程撤摸了摸右眼眶，似乎看出原委，好笑的对司机说，“白叔，我们在这里下。”

　　说完，他很自然的帮她去解安全带，却听得女孩小声的叫了下，对上一张红红的嘴唇。

　　他视线上移，微笑颌首，“放松点。”

　　郁每再忍不住，飞快跳下车。

　　冬天有冬天的好处，再昏沉的头脑，也会被寒风吹醒，整个人一下车就感觉好多了，像只挣脱笼子的金丝雀。

　　程撤随手帮她关上车门，很自然的跟在后面。

　　两人如同朋友般一起前往附近的连锁超市，这种感觉很微妙，明明经过反复几次似告白似吵架的回合，相处方式还是这样别扭。

　　陌生的，敌人。有距离感，仿佛也有敌意，但是他们却一起和和睦睦的逛超市，伴随着许多买菜的老头老太，亲密的像是好同学好伙伴。

　　这种感觉实在太诡异了，但想想，或许是因为那夜对方开玩笑般的拉黑说辞，听上去并不像一个诚恳态度，才会让人这么防备他。

　　郁每暗中腹诽。

　　而更奇怪的另一部分，是程撤呆在这种环境竟下一点也不突兀，莫非这种贵公子也会亲自逛超市。

　　她正皱眉挑选，却看到对方正举着一个造型奇怪的玩具端详，像是在研究平民的生活。

　　“只需要简单的拉花就好，”郁每不禁有些好笑，“这个会超支。”

　　程撤回头，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扬了扬，是一只穿着唐装的小熊，“和你书包上的那个很像。”

　　她疑惑，过半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书包上的小挂件，是她偶然一天在书桌背后捡到，后来才挂到书包上的，似乎已有很多年头，只是为了不让他人看出自己背了辛晓禾的旧物。

　　“该换个新的了。”少年盯着熊看了一会儿，似是不经意把它放到购物车中，“新年，不需要再记得过去的事了。”

　　这话意味深长。

　　郁每心中漾起一道波澜，看着车里躺在包装袋里的小熊，抿了抿唇。

　　逛了许久，沿途经过许多顾客，不少年轻情侣夫妇走过，大都忍不住把眼神投向二人。

　　由于放假期间可以不穿校服，乍一看两个人跟普通情侣没什么区别，只是皆外形出众，但女孩轻薄的黑发与素面的五官透着冷漠，旁边年轻男伴身型高挑，但疏离感更为强烈，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位在吵架冷战。

　　来到冷食区，她考虑回程是否带一些饮品比较合适，盯着一排价格开始研究。

　　而对面，程撤直视着女生并不温婉的侧脸，暗自思忖，却被一只手打断思绪。

　　男生侧脸被冰柜处冷光打得好看的犯规，黑瞳里却是跟打折冷饮们一样的冰。

　　小跑过来的陌生小女生捏着手机，眨着眼睛并摇着他的袖口，“哥哥，加个微信吧！”

　　她用很低的气声说话，似乎是为提防一旁认真选购的郁每。

　　而那厮本人已经确定好一筐物美价廉的19.9元橙汁，只是它过分沉重，细瘦的手腕拿起它十分吃力，然而一只胳膊拦截过来，就随手替她把东西放进购物车。

　　郁每刚要下意识道谢，一旁购物车却被男生推走。

　　她一惊，不明所以的转头，却跟后面拿手机的女生对视上，对方尴尬的把眼神移走，立马扭头不见踪影。

　　“你急什么。”郁每不解的追上前面的人，“距离晚会还早。”

　　“不急。”程撤冷道，“只是怕你无聊。”

　　“我怎么会无聊。”她不由得小声嘲讽，“怕不是你这个少爷没耐心。”

　　话音一落，他微弯腰沉肩，定定的看了女生反问，“你在说什么？”

　　郁每哆嗦了一下，突然极其后悔自己多嘴。

　　她手扶着购物车，躲避对方的目光，嘴紧紧抿成一条线，像一条受了惊的小虫。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少年眼底缓缓透出别样情绪，突然问道：“你，想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什么。”郁每迟顿，“现在？可等会得回学校。”

　　程撤看了一眼时间，反唇相讥，“但我认为你刚刚说的很对，距离那个无聊晚会还有很长时间。”

　　末了，又补充一句，“距离很近，步行就能过去。”

　　。

　　传说中超级富二代都喜欢玩一些小众又奇葩的东西，类似于地下乐队，极限运动，冷血宠物，郁每也在这人的朋友圈里见过这些东西，也已经做好被迫大开眼界的准备。

　　但这回，程撤只是去了城西的一座偏僻的教堂中。

　　圣洁的高大白色建筑矗立在人流鼎沸的位置，的确距离他们很近，步行十分钟就到。

　　天光透过花窗玻璃照射进内部，却不甚明亮，各处点燃了烛火，微微照亮着各自角落，前来礼拜的人不多，一切显得静谧和安详。

　　郁每万分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种地方，她还是第一次进入宗教场所，忍不住好奇打量着周围。

　　她本身觉得程撤这种人与这种地方气场不合，但等到两人走过几排棕木长椅，穿过充斥淡淡的独特香味的空气，对方平静的找了位置坐下，又像是这里的熟客，感觉更古怪了。

　　她小心翼翼跟着落座，听见他轻声说，“别盯着看了，我不信教。”

　　郁每脸一红，不知对方是怎么察觉到，“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程撤面无表情的回答，“在我很小的时候来过几次，因为家里有人是教徒，所以习惯了每周日都坐在这里，觉得很亲切。”

　　她沉默搓搓方才冻红的双手，这，听上去就很像富家子弟的生活。

　　“听上去很不错。”

　　程撤懒懒的将胳膊放到椅背上，望着前方，“但是后来，我那死去的舅舅说什么都要喜欢男人，这跟教义完全不符，他就差点被逐出家门，后又被送到这里来接受“治疗”，结果他自此就呆在家里，然后病重到死，照顾他的就我一个人。”

　　郁每有些愣住，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分明的侧脸。“那他们……”

　　他随后的语气很淡。“其实我之前认为舅舅不可怜，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直到亲眼目睹他死去，才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好像人自打出生，就要被自己的信仰所约束。”

　　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又有几分心虚。

　　程撤的确是冷漠乖僻，行为与常人不同，但这非比寻常的经历，也不是几个人能承受的。

　　再一想，对方似乎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反而借着许多名号来帮助自己，只是试图开口宽慰，却只能挤出几个生硬的音节。

　　这时程撤在一旁低声提醒，“嘘，要开始唱歌了。”

　　话止在嘴边，时钟敲响，像是撬动心脏，一群人从容走上台前，开始例行优美吟唱：

　　万福玛利亚
　　你充满圣宠
　　主与你同在

　　郁每渐渐被吸引了注意，不由得凝神听着，圣洁的白衣女郎站在正中，嗓音高亢明亮，背后的玻璃窗圣母纹样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众神壁画上碎裂的云彩围绕着墙体，富有秩序感的美充盈在不宽敞的空间。

　　直到歌声结束后许久，整个人才缓缓回神。她记得这首歌的记载，是古诺根据巴赫平均律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部分为伴奏创作的圣歌，但在现实中听到，还是第一次。

　　礼拜很快结束，众人祈祷后离席，他们却没动，待在座位上看着人影憧憧，一切再度回归寂静。

　　郁每喉咙轻轻上下滚动，听着逐渐消失的脚步声，紧紧抓着衣角。

　　灰尘在几束天光照拂的空气中无目的地舞动，无指向性是事物的普遍规律，混乱似乎永远存在。

　　“回答你的疑惑。”程撤望着洁白雕塑，突然出声说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在问，我到底想怎样么。”

　　她嗓子里干巴巴的挤出一个‘嗯’，眼神倾斜，光束顺着他侧脸倾斜而下，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程撤淡淡开口，“他算是半个科幻小说家，我从小就看过许多所谓作品，但它们都没发表成功，他得了病去世后，我去了家里才发现他把自己的硬盘都清空了，那些没什么劲的故事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读过。”

　　郁每犹疑又发怔的望着他，心里的情绪也难免被挑起。

　　程撤缓了缓，又道，“你和他身上有类似的气质，很多时候，我都看到你也是这样独自一人，感觉很孤独，就像他——”

　　说完，他低头眼神如沼泽，与女生的脸庞距离极近，似是不到一寸长度。

　　“所以，我无法再看你受了不少委屈，却还这么若无其事。”

　　像是在安静的环境中一道尖锐的耳鸣，郁每感到心里有什么被溶解，却还是本能的退缩，只是被不轻不重的捏住肩膀。

　　“不行，我们不能——”

　　下一秒感觉自己耳边传来一道热气，然后是清晰的一记，接下来转移到正前方，封住呼吸的手被移去，仿佛是胸前有什么要突破而出，然而对方只是用手指很轻的碰了一下她的唇角。

　　对郁每来说，却是足以让人眩晕的力道，这感觉让人无比的诡谲，一瞬间她感到腰处一软，又被贴心的扶住。

　　呼吸在辗转中数次停顿，光线忽明忽暗，然而不知何时，又突然恢复了明亮。潮汐退去，只剩月下光洁的海滩与无措的人。

　　她看着他，潜意识里虽然预感到有些人是糟糕的选择，却还是不得不飞过去，就像是黑洞一样的诱惑。

　　她等着那报应的到来，却又抵抗不了这种选择。

　　少年站起身弯起眼睛，逆光中巨高临下的垂着眼神。

　　“该走了，”他愉快的说，“以后，咱们永远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