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教学楼》橘悦

1、陈牧野

　　高三毕业后，池雨去了梁城，一座非常典型的南方城市。

　　那天她和室友去逛了室友读过的高中，是非常典型的南方教学楼，开放式设计，每一层都有一条宽宽的走廊，楼梯暴露在外，上下楼时可以一览好风光。

　　她们去的时候是夏日的傍晚，学生正好下课，走廊的阳台上到处都是青春靓丽的活泼少年。

　　蝉鸣、落日、霞光、意气风发的少年、温柔可爱的姑娘，仅一眼就能将人带回自己的青春。

　　池雨如愿站在了这座南方教学楼的宽阔的走廊里，望着带着朝气、蓬勃、洋溢着笑意与她擦肩而过的学生们，不由红了眼眶。

　　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会遗憾。

　　遗憾与他相逢在北方的教学楼里，筒子楼遮挡了他耀眼的身影，掩埋了普通且平凡的姑娘微不足道的心事与喜欢。

　　*
　　一八年九月，池雨考上了他们县的重点高中。

　　距离高一开学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她仍然难以适应高中生活。原因无他，是她性格比较内向安静，哪怕同学们都很好，她却也难以与周围人打成一片而已。

　　一周的在校生活对她来说有些压抑，所以周五放学铃声一响，她就背上自己早早收拾好的书包冲出教室。

　　路过高三楼的时候，她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全新的教学楼，一出教室门口就有阳台式的走廊、外露式的楼梯。

　　所有的一切都像极了大家口中的“南方教学楼”的样子，与池雨这届高一所在的北楼：老旧的典型北方式筒子楼差异明显。

　　池雨没少听与她同一届高一的同学抱怨，说为什么不把高一的分在高三楼，也就是南楼里。

　　她问她们，是筒子楼还是开放式的教学楼有什么差别吗？

　　只见女生们一脸憧憬，说南方的教学楼很温柔，一抬眼就可以看得到夏夜、春景、冬雪、秋落。

　　说只要一抬头或一俯视就可以看得到青春。

　　还说南方的教学楼里总会发生些和偶像剧里一样美好的相遇。

　　那时她不懂，今天路过这里无意看到走廊里或吹着风聊着天或敛眸沉思着未来或平静地望着霞光的高三学生，她突然懂了一些。

　　筒子楼里看不到落日，吹不到晚风，可开放式的南方教学楼能。

　　意识到自己也有些羡慕能在南楼上课的高三学生的时候，池雨下意识攥紧了手边的书包带子，快步离开了南楼。

　　周五所有的学生都要回家，县城的马路也会在这一天变得很拥挤。池雨为了赶车，在出了学校门口窜进了一条巷子，这是去车站的近道。

　　这一天的风很温柔，温柔到池雨近乎享受地穿梭在小巷里。

　　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来的很巧，就像池雨从来都没想到过在这一天会有一个高大阳光的男生奔跑着与她擦肩而过。

　　所有人都在慢悠悠地前行，唯独他背着书包迎面向她所在的方向跑来，带起一阵劲风。

　　毫无疑问，人群中他是显眼的，也是特殊的。

　　男生干净利落的短发被他奔跑带起来的劲风吹起，露出一张俊郎的面容，面上还带着张扬的笑。

　　下午五点钟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为他渡上了一层光。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个阳光开朗的人，也是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擦肩而过的短短几秒钟过后，池雨鬼使神差地回头再看了一眼。

　　那一眼的画面里，是男生伸手勾住了另一个男生的脖子，身上与她同款的白短袖校服的衣摆晃动，笑容不掩恣意，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橘色的落日下，她记住了少年的笑。

　　当你记住一个人后，你就会发现你在每个地方都能偶遇他。

　　池雨记住了那个少年的脸，所以她见到他的次数变得频繁了起来。

　　她在下课去小卖铺的路上会遇到他，他手里捧着一杯酸奶，边喝边跟身边的同学说话。

　　她在食堂随便找个角落坐下的时候会遇到他，他坐在她对面不远处，仔细挑着饭菜里的葱花或者香菜。

　　她在周五回家的时候能碰到他，他带着耳机，偶尔哼唱两句她从未听过的曲调。

　　当你记得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世界都会充满了他的身影。

　　池雨总会频繁而巧合的碰到他。

　　后来次数多了，池雨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好像习惯了与他的各种偶遇，甚至在偶尔抬头看到他时也觉得理所当然。

　　所有的巧合变成了这个安静内向的姑娘在这偌大的校园里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乐趣，她甚至在每周周末的时候都会期待周一早点到来。

　　再一次偶遇到他的时候，是在周五的中午。那天池雨不舒服，请了周五下午两节课的假提早回家。

　　她从未想到过即便是这样还是能和他偶遇到。

　　在车站的候车厅里，池雨坐在角落的位置上等着回家的那一趟仅有的末班车，在她再一次低头将目光落在腕上的手表上时，身旁多了一个黑色身影。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只看到了少年被围巾包裹后仅露出来的半张脸。

　　他宽大的黑色棉袄里似乎包了一个东西，池雨正想收回目光时就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叫声，像是猫叫。然后下一秒，就见一只瘦弱的小猫从少年的怀里挣扎着探出头来，似乎有些惧怕周围陌生的环境。

　　池雨听到少年无奈地叹了下，然后大掌安抚似的摸着小猫的头。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失礼的目光，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拨开后分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放在掌心里喂猫，动作轻柔又专注。

　　池雨的睫毛颤了颤，偷窥似的打量着他的动作。

　　车站里近期不许带动物进来，因为冬日流感严重，这些动物身上又最容易带些病菌，所以管理员看到少年及其抱在怀里的猫后，让少年把猫抱出去。

　　池雨抬眸看向少年，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猫，笑着向管理员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就要准备走出车站。

　　管理员见少年态度好，不免想劝他把猫放走，省得出去挨冻，少年笑着道谢，却始终将猫裹在棉袄里，然后一步步走出了车站。

　　他走后池雨没多久就等到了车，然后她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想起了那只被他护在怀里的猫，想起了护着猫的他。

　　对待动物都这么温柔的人，生活里该温柔成什么样子？

　　好像是从那天起，她对这个男生有了好奇心。

　　那时她也不知道，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强烈好奇心的时候，就是心动的开始。

　　所以后来的每一次偶遇，她都在主动观察他。

　　再后来，她开始陆陆续续知道有关的他的事。

　　他叫陈牧野，跟她一级，是一班的英语课代表，为人风趣幽默，阳光开朗，朋友很多，喜欢听音乐，喜欢打篮球，成绩中等，文科不好，喜欢喝酸奶……

　　所有的消息就像会自己长腿跑向她一样，关于陈牧野的事情她知道的越来越多。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习惯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了，见到他会开心，见不到他会失落。

　　那时的池雨还不知道这叫喜欢。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是高二那一年。

　　池雨文科学得不错，理科属于中等水平。高二的文理选科，父母说她应该选择她擅长的文科，轻松些，她听了父母的建议后还是自己做了决定，选择了她不甚擅长的理科。

　　她以为，很多事努努力就能够得到的，就像她可以在高一结束时努力挤进了理科前五十，那也可以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把理科学好。

　　重点班五十二个名额，高二时她如愿以偿进了理科一班。

　　陈牧野也在理科一班，他还是英语课代表。

　　跟高一开学的时候一模一样，池雨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很难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而陈牧野与她相反，他性格开朗，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

　　可这样的人，偏偏与池雨没有过多的交集。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开始时是不好意思和他说话，后来是不敢和他说话。

　　那是一天上自习课收英语作业的时候，他挨个收作作业，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池雨垂眸将自己的作业递过去，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笑着说：“池同学，忘写名了哈，快补上。”

　　池雨接过来自己的本子，在他的注视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接过，玩笑似的一句：“你这字是不是专门练过啊？看着怪整齐的。”

　　池雨不知如何接话，而他也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下一瞬就到了别的同学面前。

　　也就是那一次，池雨知道了她一靠近陈牧野就会紧张到说不出话，也就是那一次，她隐约窥到了自己的心意。

　　两人虽然在一个班里，但后面的时间他们只在收作业的时候会有一点交集。

　　那儿点交集还是池雨自己制造的：她交英语作业总会迟一会儿，因为他会亲自催作业交得晚的同学。

　　“池雨，作业写完了不？”
　　“完了。”
　　“行，完了就交给我吧，必定把它安全地给你送回来。”

　　他和谁说话都是这种轻松的语气，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这一段对话，成了他们后来很长时间里唯一的交集。

　　其实如果坐得近的话，也许交集就会变得更多。比如成为他的前后桌，再或者成为他的邻桌或同桌。

　　可她也只是想想。

　　高二这一年他们每考一次试换一次座位，是按成绩排名自己选座位。

　　理科不好的池雨居于班内中下游，而脱离了政史地拉分的陈牧野永远位于年极前列。

　　他总是第一个进来，然后次次挑第四排靠走廊的那个位置。他一坐下，余下的人都会紧靠着他在的地方坐，居中或者最后进来的池雨没有机会靠近他。

　　每一次换座位之前她都紧张期待，每一次换座位后她又都离他很远。

　　她总够不到他。

　　次次如此。

　　*
　　很多时候，方向不对的努力好像真的没有用。

　　原本理科就处于中等水平的池雨在理科班里渐渐隐没，因为大家都是因为擅长理科而选择理科，只有她放弃了擅长的文科跑到了理科班。

　　所以哪怕她很用功夫，很努力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她还是逐渐掉出了重点班的名额。

　　而陈牧野在一次次考试中渐渐居于上风。

　　听他们说陈牧野理科本来就很好，只是文科政史地不怎么样，所以高一考完试年极大排名的时候才会居于中等。

　　人人都说陈牧野学理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提及池雨时，却只会叹一声可惜。

　　考试，换座位，考试，换座位。

　　他一点点变好、发光，她逐渐隐没、黯淡。

　　高三的时候要重新按高二期末考试的成绩分班，池雨预料到，这次她即将掉出一班，距离他好远。

　　果不其然，分班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在一班，她在十四班。

　　她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所以分班结果出来的失望不是因为距离他好远，仅因为自己在理科上的所做的努力好像变成了假努力。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明白自己不适合学理科。

　　只是，不在一个班，那她多看看他总行吧？

　　所以高三开学之前她就在期盼，盼望学校将高三放到开放式的南楼里，如以往的每一届高三一样。

　　可惜这一次学校打破常规，让他们这一届在筒子楼似的北楼里一待到底。

　　密封似的教学楼里，他们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五楼。

　　同一栋教学楼，不同的楼层，不同的班级，不同的课表，不同的下课时间。

　　她好像很少会遇到他了。

　　那时候她就在想，为什么高三不能在开放式的南楼上课，而是筒子楼似的北楼呢？

　　为什么北方的教学楼不能同南方的教学楼一样，有条宽阔的走廊和露在外面的楼梯呢？

　　那样的话，也许她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向下俯视的话，偶尔也会幸运地看到楼底下的他；也许她从一楼的走廊里经过的时候会幸运地与他擦肩而过；也许她站在一楼的走廊上，可以不经意间透过玻璃窗看到他的身影。

　　可惜没有如果。

　　筒子楼里的风很沉闷，像单一重复的高三生活一样。

　　哪怕她经常在下课后从五楼跑到一楼买东西，却也很少见到他。

　　筒子楼里一楼的风没吹到五楼，五楼的风也没吹到一楼。

　　*
　　高三会频繁的考试，模拟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

　　一次次的考试过后，她会频繁张望那个位列第一的名字，会频繁地从老师口中听到对他的夸奖。

　　老师偶尔会把他的满分试卷拿上来让他们参观，每每这时，内向的池雨总会大胆开口，主动接过他的试卷。

　　她努力向他学习，向他奔跑，却离他越来越远。

　　她追不上他了。

　　筒子楼里，疯长的心事和普通的她一样被深藏，不见天日。

　　高三从学校撤退那天，她鼓起勇气从高二时的班群里加了他的好友。

　　辗转几天，在高考前一天终于发出了第一条消息：【嗨，陈牧野，你有想考的学校吗？】

　　对面过了很久，回：【看分数吧。】

　　然后再无后续。

　　高考结束后，池雨知道自己考得很差。

　　六月二十五成绩出来，她果然连一本线都没考上。

　　那时候学校要求高考出分数后去学校跟老师报分数，顺便领报考参考书，池雨颓丧地到了学校，走的还是那条小巷。

　　这一次，她不够幸运，没在小巷里再遇见陈牧野。

　　办公室里，班主任一声长长的叹息，道：“池雨，你在我眼里是非常努力认真的孩子，老师相信，换个方向你会做得更好。”

　　池雨闷声点头。

　　从五楼的办公室出来后，池雨下到了一楼，听到一楼办公室里热闹的声音后，踌躇着等在了楼梯口。

　　过了几分钟，几个男生围在陈牧野身边，一众人叽叽喳喳地走了出来。

　　他们神情愉快地说着谁谁谁考了多少分，谁谁谁打算去哪儿，谁谁谁要请客吃饭，毕业旅行要去哪里玩……

　　世界被分割成了两份。

　　一份是她在的狭隘角落，一份是有他的欢快天地。悲与喜也分成了两份，他大喜，她极悲，各不相同。

　　其实她只是想同他道一句恭喜。

　　可现在突然没了多看他一眼的勇气，池雨低着头怀里抱着报考参考书与陈牧野擦肩而过。

　　很多时候，一个转身就是一段故事的开始，但更多的时候，一个擦肩而过就是一生难平的遗憾。

　　就像此刻，陈牧野金榜题名，池雨名落孙山。

　　就像此刻，他是翱翔于天、展翅高飞的雄鹰，她是困于筒子楼里，不见天日的池鱼。

　　这一年，陈牧野去了首都的学府，而池雨选了复读，改选文科，重读高三，暂时被困在了这一座小县城。

　　复读的学校里的教学楼也是筒子楼，池雨想，她总逃不脱住筒子楼的命运。

　　上了大学之后的陈牧野过得很有趣，从他频繁发出的动态里就可以看出来。

　　聚会、团建、爬山、篮球赛、当志愿者、招新……

　　每每这时，池雨就会仔细翻看他的动态，然后认真点个赞，一条也不曾落下。

　　好像就是这样了，也只能是这样了。

　　复读一年，池雨在自己擅长的文科领域稳定发挥，高考考出来的分数高出一本线二十分。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所以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填了自己一早就挑好的大学，一座位于南方的大学。

　　妄想以这种方式弥补遗憾。

　　她到了南方，见过了南方教学楼独有的温柔与浪漫。

　　只是在很多时候也会想，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北方教学楼都是筒子楼式的，只是她所在的学校恰好是筒子楼式的。

　　其实并不是一个学校内所有的教学楼都是筒子楼式的，就像她和他的高中母校，只是她所在班级所在的教学楼恰好是筒子楼式的。

　　好像突然就理解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话的意思。

　　再想想，其实北方式的筒子楼也很好，夏天的时候不晒，冬天的时候不冷。尤其是冬天，北方的风刺骨，雪如鹅毛，筒子楼更能体现它的价值和优势。

　　这一年的池雨与高二那年相比，懂得了什么叫合适。

　　就像北方的教学楼更适合北方的环境，南方的教学楼更适合南方的天气。

　　她更适合学文科，他适合跟更好的人相遇。

　　只是该遗憾的时候还是会遗憾。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在南方的教学楼里相遇。因为那儿的教学楼里宽阔的走廊上能看到橘色的落日，听到四月绵密的春雨，如果幸运的话，我还会和你擦肩而过。”

　　“可惜我们相遇在北方的教学楼。”

　　无数次吹着晚风的时候，她都在想，如果和陈牧野相遇在南方的教学楼里会怎样？

　　答案是好像也不能怎样，与过去相比，不过是多看他两眼罢了。

　　她知道南方的教学楼很好，北方的教学楼也很好，他很好，她也很好。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在南方的教学楼里相遇。因为那儿的教学楼里宽阔的走廊上能看到橘色的落日，听到四月绵密的春雨，如果幸运的话，我还会和你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