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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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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州这地界,下雨是几年难得一见的事件。
更别提此处是椿城。
一夜暴雨,晨起才小下来,透过影壁,漆黑如墨的眼静静看着晃荡的垂丝海棠。
宫人执着琉璃宫灯,极其恭敬的行了一礼,低声道:“邓大人请随我来。”
来人身上是煊赫的织金红袍,腰间挂着银鱼袋,是极其贵重的制式。
宫人的姿态很恭敬,只因身后是位大人物。
元启三十二年进士,师从大儒元清,可惜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贬至黔州,黔州地势险恶,山贼横行,邓大人去时差点命丧半路。
黔州一向不太平,邓大人任期六年,诛杀贼众平定四方,奇谋神策决胜千里,就连黔州刺史都称赞:“子安之才今世无人能及。”
如今任期一满,便被陛下召回京中提拔为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大官,掌折狱详刑。
瞧瞧,刚刚入京领了官印,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陛下秘密召至椿城行宫,这可是万中无一的看重。
廊下一片泠泠水光,邓鹤停了步伐,看着连绵雨幕,小侍讨好:“邓大人,若您喜欢这片雨景,奴才等等领大人登高去观景台赏雨?”
邓鹤转过头静静看他,他眼中有种世间难得的沉静,仔细看去却又像是椿城之雨,温润的像是轻轻一抹就能化开。
芝兰玉树、君子如玉,说的无外乎便是这种人了。
邓鹤笑了下,轻轻摇头,“罢了,黔州多雨,已淋够了。”
小侍敏锐察觉出自己惹了大人不快,惴惴不安的低下头。
邓鹤轻声道:“无妨。”
他应当是吓到这小太监了。
今日不知怎么得,情绪难得失控。
只因六年前他出京那日,也是这般下着雨的。
京中的雨,自然不如这般温和,是瓢泼如瀑布,摧折人心的,钟楼暮鼓轰然响彻天际,不紧不慢的十八下,正是日暮。
他站在城外,不知多少个时辰,书童哭着求他,“公子莫要等了,再淋下去会要你的命的。今日是六殿下生辰,元夫子不会来的,您又何必如此!”
其实雨不大,是天色暗哑,暮鼓太重。
是他问心有愧。
他终究掉了头,再也没回身。
后来六殿下成了皇帝,可那人却不在了。
小侍停在殿外,垂头道:“陛下不愿宫人近身,邓大人请自行入内。”
邓鹤颔首,推门缓步进殿,鼻尖隐约能闻到点血腥,他看着被擦拭过的地面若有所思,本该待在这里的陛下却不见踪影。
一片珊瑚屏风隔开内外,隐约能看到人影。
邓鹤脚步顿了顿,忽而听到一声轻哼,很清亮,尾音微微发着颤,明显不是属于陛下的。
他一下子愣住了。
屏风内,垂着纱幔的榻上,阮迟躺在被上,两只手堵在姬樾胸前,眼睛睁圆了。
好消息,姬樾暂时没杀他。
坏消息,姬樾好像真的对他有点畜生想法。
阮迟强装镇定,一本正经道:“陛陛……陛下,现在是白日,宫人都在外面等着呢。”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朕记得是你求朕慢些,还说了些什么……”他慢吞吞开口,似乎真在回忆什么。
阮迟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捂住他的嘴,然后浑身一僵。
姬樾似笑非笑的表情映入眼帘,声音被闷着,有些暧昧模糊,“不记得了?朕帮你想想?”
手心温热,唇是冰的,水雾沾了上去,阮迟被什么烫到似的收回去,在衣摆上用力蹭着。
姬樾眯起眼,“怎么瞧着你很是嫌弃的样子?”
阮迟咽口水,“不敢。”
门外有模糊声响。
姬樾挑了挑眉,“是吗?”
他忽而倾身,冰凉长发盖过阮迟,淡色的唇靠的愈近,阮迟呆呆的看着,瞳孔止不住放大。
嘎吱一声,宫门推开。
阮迟在最后关头转过了头,他一把推开姬樾,“陛下,有人。”
姬樾没在意他的推拒,“怎么,怕成这样?”
“有人又如何?你若喜欢朕叫阖宫上下的人都进来看着。”
阮迟:……
姬樾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眉眼满是恶劣,“怎么得?真要我这样?”
阮迟捂住了那张不说人话的嘴,装作害羞,“陛下莫要逗我了。”
他朝外一瞥,看到个朱红人影站在屏风外,这颜色可不是寻常人能穿的,登时长出一口气,眼神都冒出几分热切,恨不得飞到外面那人身上,“陛下今日有贵客来了?陛下放我下去吧,我去侍候茶水!”
姬樾本是漫不经心的眼,因他这几句慢慢冷了下来,“怎么着,你还真想去服侍他?”
明明很普通的服侍两字,愣是被他说出奇怪的意味,阮迟被噎的说不出话。
天子终于抬起他那双金贵的眼皮,朝外一瞥,似乎是恍然大悟似的。
“唔,原来是邓卿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此处也没有外人,邓卿便进来说话吧。”
阮迟:……
我不是外人?
还是,我不是人?
客人显然也很是踟蹰,犹豫片刻才进来,期间阮迟拼命挣扎,都没逃过姬樾的掌心,他头发衣襟都乱的不成样子,那人迈步入内时,阮迟正一头撞上姬樾的胸口,极其响亮的一声“咚”,让客人的步子顿了顿。
姬樾闷哼一声,把阮迟压进怀里,声音有点沙哑,“朕的心肝性子烈,喜爱与朕玩闹,让邓卿见笑了。”
阮迟头晕眼花,被他这句话气的发抖,下意识扯住姬樾的腰带。
客人似乎愣了愣,才轻声道:“无妨。”
就这两个字,把阮迟的动作定住了。
他扯着姬樾的腰带的力度尚来不及收,绣着银线的云锦一下子断开,腰带则顺着塌边飞了出去,正砸在邓鹤的鞋面上。
一时间,几个人都愣了,却是姬樾轻笑出声,“瞧瞧,把朕的肱股之臣都吓到了,快给邓大人赔声不是。”
隔着一层纱帐,阮迟整个人都僵了,别说是说话,他眼睛盯着那人回不过神。
姬樾遮住他的眼睛,眼神冷得很,声音却柔情,“脾气怎的娇纵成这样?等等定要好好罚。”
他撩开半帐纱帘,对邓鹤轻笑,“管教不周是朕的不是,邓大人见谅,你回京查的那案子……是什么来着?有眉目吗?”
阮迟早在姬樾撩开帐子那一刻,就把脑袋死死藏到姬樾怀中,因而邓鹤只能看到被发覆着的半张脸,他缓缓垂眸,行了叩拜之礼,“是大理寺吊尸案。”
天子陛下揉了揉额角,没睡醒似的,“啊……朕记不清了,邓卿说说吧。”
邓鹤叩首,声音清淡,“元月初七旬休日,有人发现大理寺门口吊着一具女尸,经人查验,此人是永州商户之女郑采薇,年十三岁,死因不明,但躯体有数道鞭痕,最耸人听闻之处,是此女腹中怀有五月女婴,一时京中躁动。”
“大理寺卿亲自督查,凶手未留下一点线索,尸体像是凭空出现吊在门上,像是自杀身亡,却没有半点挣扎痕迹。因此此事便成了一桩悬案,民众口口相传成了鬼女索命,乃不祥之兆。”
阮迟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即使邓鹤话语平淡简略,依旧不难想象其中的血腥可怖。
大璃崇尚晚嫁,即使是及笄女子父母都要疼爱两年才许配人家,如此小的孩子居然有五月身孕,且死法极其惨烈,尸体被吊在大理寺门口,谁都看得出这是以血鸣冤,求一个公道。
姬樾面上并未波动,“那你便说说查到了什么。”
邓鹤低声道:“臣亲自去了永州,采薇的父母俱已年迈,只说女儿性格顽劣,三年前便跟着商户私奔,再也没联系过家里。那商户出手大方,是为京中贵人搜罗古董的,可惜一年前便不干了,卖掉全部家当去了雍州,臣查不到他的下落。”
“臣又翻了京中两三年的入关文件,古董商人不多,能在两地长途奔波且专供贵人的几位……”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顿,低声道,“都是供职于皇室。”
他忽然整了整衣袍,双手交叠,极其郑重地叩拜于地,“此案疑点重重,臣请陛下下令,三司共同协查,万万不可姑息。”
姬樾并未开口。
他忽而转移话题,“邓卿对青州刺杀一案如何看?”
邓鹤愣了愣,低声道:“青州民风淳朴,刺史治下严明,此案不应是流民山贼所犯,且贼人招式狠辣,应是对陛下有不臣之心的乱党豢养的死士。”
姬樾合掌开怀,“好!邓大人真是断案如神,那群窝囊废都说是山贼所为,朕可不信山贼有这么大的胆子!你便接替周召督查此案吧。”
邓鹤皱眉,“陛下,臣手头的挂尸案……”
姬樾淡淡道:“一个民女罢了,能有朕的命金贵?”
这下不止是邓鹤,连阮迟也皱起了眉。
“刺杀一事必定要仔细的查,狠狠的查,让那群贼人受尽十八道酷刑,把他们嘴里的主使撬出来,让他们知道胆敢伤害朕之人,是要生不如死挫骨扬灰的。”
某位背刺多次的人,忽然僵了下。
姬樾注意到,忽而伸出指头在他脸上掐了一记,看着那张雪白微透的脸沾上红印,愉悦的笑出声。
这笑声打断了邓鹤还想说的话。
他抬起头,陛下抿唇轻笑,他身下那人青丝如瀑,衬得侧脸如白玉般透彻,邓鹤忽而皱了皱眉,他觉的熟悉。
姬樾察觉到他的视线,笑意冷了三分。
“邓卿若无事便下去吧,行宫里的美人美酒你皆可自取,没事便莫要来打扰了。”
一手扯下了纱帘帐,绣金坠玉的纱帘随风浮动,莫名显得旖旎。
邓鹤顿了顿,“臣告退。”
他定定的朝内望了一眼,毫不犹豫转身出去了,门外候着的侍人还是刚刚那位,看着明显不悦的邓鹤也不敢说话,一路无话到行宫门外。
侍人忽而抬眸道:“邓大人,四月十二申时,我家主子有事相邀,地点定在京中饮月台。”
他自怀中掏出一张帖子,两面泥金,极其华贵。
邓鹤的目光移到侍人脸上,褪去刚才的卑微谨慎,这侍人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奴才猜想邓大人对朝中形式已有了定夺,我家主子与邓大人才是一道人。”
邓鹤慢条斯理的接过那张帖子,声音有点冷,“哪里的道?你家主子又是谁?”
他认出了封泥,是国公府的制式规格。
小侍轻笑,“待大人去时便知了。”
邓鹤邓子安,不止才学惊绝。
这数年间,京城权利倾轧,局势瞬息万变,他却固守黔州,从未参与其中。
如此置身之外的清贵之人,怎能忍着不染指?
一把无往不利的尖刀……
盼着他的人,可不止是他家主子啊。
***
待门外的脚步远了,姬樾才收起笑,万千情绪压在深处,如此看来邓鹤尚还得用,倒不如他想的那般无能。
刺杀案自然查不到什么,唯一的证据昨日刚被他烧掉,那群死士任邓鹤百般能耐都不会说半个字,够他头疼的。
至于郑采薇……
姬樾垂眼,眼底看不到情绪。
他低下头,看到刚刚还跟个兔子似的蹦跶不停的人,自邓鹤一走,顿时安分下去,一张眼怔怔的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姬樾心中忽而浮现几点不痛快。
他不痛快时,便要别人不痛快才痛快。
姬樾掐着阮迟双颊,俯下身朝他凑近,直到身下人眼神明显慌乱起来才停住。
“怎么,看的移不开眼了?”
阮迟懵了。
姬樾又问:“你害怕他?”
“不是。”
“那便是喜欢他咯?”姬樾捏了捏他的颊肉,软绵的很,让人想一把捏碎,他眼神阴恻恻的,“朕还满足不了你?”
阮迟被他捏的话都说不清楚,“唔,唔是。”
他用眼神示意姬樾松开,然而人家上瘾似的捏个不停,只能大着胆子抓住他的手,“我是被那位大人说的案件吓到了。”
阮迟故意颤了一下,眼睫轻轻颤栗,“如此恐怖之事,难不成真是有鬼女索命?我害怕……”
姬樾眼看着美人垂泪,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勾起了唇。
他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天,直到阮迟脸都僵了,才贴着阮迟耳畔轻声细语:“是啊,鬼女最恨浪荡不贞之人,若你再多看别人一眼,她就会挖了你的眼珠子,然后勾着你的脖子吊死在朕门前。”
阮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