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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篇 ...

  •   [楔子]

      秋海棠开了满树,团团簇簇,满枝华秾。清风过境,花瓣缤纷飘落,似一场泠然花雨,红粉成灰。
      “好漂亮啊。”年幼的她不禁赞叹,任乱花纷飞迷离了双眼,“钟离哥哥,这花叫什么?”
      身旁的青衣少年撷一片嫣红花瓣插于她发间。很久以后她仍然不忘此时场景,秋光迷蒙,衣沾暮色,夕阳将万千景色漠漠柔和。
      他微微勾起唇角。
      “它叫相思草。”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壹]

      “很多人对她说,不要再等了,他不会回来的。她从不听,固执地站在宛水渡口,一等,便是十八年……”
      我又说起这个故事了,日日夜夜,总要絮叨个好几遍。清水茶铺外行人三三两两,正是微雨时节,江风乍落。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人听我细细说,这故事冗长凄凉。我泡了一杯乌龙井,许久未碰,已是凉了。
      “先生,怎么不说了?”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我回过神,只见一位紫衣少女笑颜如花,一副好奇的面孔等着我说下去。
      我微微笑了:“你想听吗?”
      “在下正是被先生说书声吸引过来的。”她坐到我对面的长凳上,把腰间的配件一放,十足十的江湖人派头。
      我想不出其他吸引人的开端,只得又重复了那句话:“这故事,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了……”

      [贰]

      那时,她亦是如花明媚的女子。荆钗布裙,双瞳明亮,如宛水河悠悠波荡的粼光。
      她站在渡口桥头,看他迎风飘扬的青袂。秋风泱泱,有一刹那,她只觉他是临水而飞的一片青羽,风一吹便散在茫茫云水间,令她再也无法握住。他看出她的不安,轻轻拥住她,怀抱温暖使她无端感到安稳。她微笑,笑容中渗出点点泪花:“钟离哥哥,我会在这里安静地等你,等你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他允诺她,当他金榜题名时,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之日。
      他轻抚她如花容颜,最后看她一眼,目光眷恋而温柔。之后,江水悠悠,浮起浮落,载一渡相思离愁。他消失在青山烟水处,叆叇弥漫。挥一挥衣袖,已隔了山川之远。
      那时谁知道,这一走,再见面却是十八年之后。

      他成了名满天下的状元才子,位及荣华,被赐当朝公主下嫁为妻,加封晋爵。一时间风光整座京城。他在人人羡艳的目光中,搂着娇柔的妻站在皇城之上,看尽天下繁华。他入住明月楼,从此十八载香夜温柔。
      她仍站在小渡口痴痴守候,她握着一株临别时他送与的相思草。她说,若我等不到他,便将这株花种在渡口堤岸,替我守候。
      秋风吹走夏月,冬雪年复一年。她白了眉头,依旧不肯走。
      后来,再也见不着她的如花笑颜。宛水河的河水千百年不变地流淌,风光如旧时迷蒙。只是那一捧渡走他的江水,再也没有回头。

      [叁]

      “没有人向她提亲吗?”紫衣少女问。
      我浅酌一口茶,苦笑道:“自然是有,可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她整颗心都付与了他,怎能再容纳别人进去。”
      “可真是痴心。”紫衣少女有些伤感道,“这样一个人无望地等着,是多么孤独寂寞啊。”
      “其实……”我叹了一口气,道,“她本是有他的孩子的。”
      “孩子?”
      “这又是另一段悲剧了。”

      [肆]

      她察觉自己有身孕时,他已离开了一个多月。她知道没有人会肯帮助她,她离开镇子,一个人去郊外的一座竹屋把孩子生养下来。竹屋是他留给她的,那满室幽绿斑驳的光影,仿佛载着他的气息萦绕不散。
      她把孩子取名叫钟灵。希望女儿如她父亲一般聪明伶俐,才气灵动。
      那时,大抵是他离去后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吧。
      竹屋外种着成排的秋海棠,开作一大片花海,团团簇簇,满枝华秾。秋风袭来,地上如水翻动的影子,恍若是他的悄然走近。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息。仅仅是这样,她亦感到无比满足。夕阳染红她的脸庞,娇俏生辉,嫣红如花。

      她赶到集市想为钟灵打一把长命锁,行踪被杜府的大少爷杜清风发现。杜清风一路尾随她回到竹屋,赫然大怒惊动了她和孩子。
      钟灵不停地哭啼。
      杜清风说:“你不可以这样做!难道你要一辈子躲在这小竹屋里吗?”
      她说:“不!不!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等他回来,就接我们母女……”她忽然不说话了,蹲在地上痛哭。好像忽然间觉悟到,她的说辞,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言语。
      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吗?

      屋外的秋海棠落了一地。如雨倾落。

      [伍]

      “这杜清风又是谁?”
      我想了想措辞,道:“是她爱慕者,苦苦追求未遂。”
      “后来呢?”
      “什么后来?”
      “杜清风呀,最后肯定也是抛弃她,娶妻生子了吧?”
      我摇头苦笑:“他亦痴痴等待她的回眸,终生未娶。”
      紫衣少女一怔,还是笑了:“想来她还是幸运的,有富家公子如此锲而不舍。”
      我没有回答她,是幸还是不幸,个中滋味,只得自己体会。

      [陆]

      杜清风心怜她。尽量买各种好吃好用的送给她。她本不想接受,但为了刚刚出生不久的钟灵,她接受了杜清风的馈赠。
      那时她总觉得,她的接受是一种亏欠,总归要还的。只是没有想到,那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杜夫人发现自己儿子行踪诡异,便差人跟踪。这一寻,她与钟灵便暴露了。杜夫人为了断去儿子的妄念,将她的事情公之于众,镇上没有一个人肯维护她,骂声围绕她单薄瘦弱的身躯。杜清风于心不忍,可是摄于母亲的威力,所有人讨伐她的那一天,他待在府里一整日没有出来。
      众人还是心存怜悯,没有对她施以酷刑。孩子的父亲不在,她一个女人亦不容易。曾经如花的容颜,而今已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她不再是明媚跳脱的如花少女,站在小渡口,痴痴等候,不过寻常一妇人。
      等待苍老了谁?是上天,还是你我?
      为了惩罚她,钟灵还是被送走了。顺着渡口万年不休的河水,千载沉浮,去时悠悠,来时无路。一如他离开时的光景,景色万千纵好,任她一株无岸相思草,自焚自毁,燃烧殆尽。
      她忽地恍然,她失去了有关他的所有。

      秋海棠终是枯萎了满地。
      她烧了曾经载着她与他无数回忆的竹屋。郊外燃起熊熊烈火,火红如花。所有她的相思痴狂,凄凄等候,随着这一场火。只一眼,一眼成灰。

      [柒]

      这次紫衣少女出奇地没有发表言论。
      我忍不住低低一叹:“想来,是杜清风害了他。若不是他固执地对她百般示好,也不会被母亲盯上,她的行踪便也不会曝露……”
      “不。”紫衣少女忽然插断我的话,“杜公子是无心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
      我盯着她瞧了半晌,缓缓笑了,不知是苦还是涩:“你是这么多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里,唯一出言为他辩驳的。”
      她摇首轻叹:“他痴等于她,终生未娶,已是对他最大的惩戒。”
      远处河面上迎来缕缕微光,日光如金,照得河水熠熠生辉。千百人从这里来来去去,却没有人注意这里的景象,从来都是这么美,温柔如情人目光中的缱绻眷恋,无法被时光带走。
      我饮下一杯已经凉透的乌龙井。
      苦中的寒凉一直流到心口。
      “幸而,有生之年,她总算再见到了他。”

      [捌]

      那一年她的身子变得很差,染了很重的风寒,已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任任何人来劝,她仍是无动于衷地日日去渡口守候,望着哪一泊船只上有他的身影。这仿佛成了习惯,她往堤岸上一座便是一整日。
      余晖脉脉染醉青山烟水。一个平常的初冬,空气微寒。她不经意的一个侧首瞬间,一袭青衫自叆叇烟霞处缓缓渡水而来。
      她想,那是幻觉吧,可却无比真实。他微微的笑,仿佛十八年的光阴未在脸上流淌,风吹起他翩翩衣袂,那一片青羽终于又回到她的视野,只是她已苍老,双鬓染白。曾经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消散在漫漫轮回无果的等待中。
      他携家眷舍舟登岸。走到她面前,礼貌地作一揖:“这位夫人,我妻儿口渴,敢问这里哪里可以讨口水喝?”
      他问得那样平常。眸中毫无似曾相识的光。
      她轻轻笑了,笑容中渗出点点泪花。
      罢了罢了。这一世她与他注定无果,他早已不记得她,青山漫漫绿水流转,她的相思付一渡无法逆流的江水。他随着离开的小舟,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退出她守候的渡口。

      “夫人?”见她慌神,他出言唤回她。
      她止不住地咳嗽,颤抖地抬起手指:“不远处有间清水茶铺,你们去那里休息吧。”
      “多谢夫人。”
      “公子慢走。”

      他携妻儿走远了。消失在她的视野内。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是缓缓消散的烟水,带给她彻骨湿意的凉。十八年辗转,她苦守小渡口。他日夜高枕,温香软玉明月楼。
      她掏出手帕,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帕上染了丝丝血迹,是她最后一抹殷红如花。寒冬盎长,冬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而这一生,终是要结束了。

      [玖]

      过了良久,紫衣少女问道:“她可有悔恨?”
      “这要问她自己了罢……”手边的茶壶饮尽至底,我收起说书用的醒木,“悔恨又如何,她一世的嗔痴癫狂泼了一江流水悠悠。爱也好,恨也好,都不再回头。”
      “那个女子可立有墓碑?”
      我抬手一直:“她就葬在那里。看,那棵秋海棠开得多艳,年年如花。她再也不必担心苍老。”
      “先生,我听过无数个说书人讲故事,唯有你这个最令我动容。”紫衣少女扬手掷了一锭银子,起身离开。
      “姑娘,你的东西……”我话音未落,她已翻身上马。
      一片湿枫倏地飘落,斜斜划过视线,再望去,她的身影悠然不见。
      我回首看向她遗落的东西,是一个绣工简单的荷包,微微打开着,露出里面的一把长命锁。锁上赫然刻着两个字,钟灵。

      [尾声]

      宛水河原本不叫宛水河。因为一个名唤宛娘的女子日日守候在渡口等待她的情郎归来,却相思无果,因病而逝。众人为了纪念她,将那江流水赋予了她的名字。
      这个故事我讲了千百遍,等有人再想听,我一敲醒木,又从头说起。

      有人急匆匆地唤我:“大少爷,不好了!夫人病危,您快回府看看吧!”
      有多久没有人叫我大少爷了?我早已不是杜府的大少爷。我是一个说书人,渡口茶铺,一壶乌龙井,讲她的一生相思,讲我的一生相思。
      我想我懂她。
      她叫我将她葬在堤岸的秋海棠下,这样,她仍不负当初的盟约。她是一株为他而开的相思草,花开花落,临一江烟水。且绽且亡,爱至穷途末路,不是没有悔恨,只是无从恨起,只因这十八载无人问津的等待,她甘之如饴。
      娘病入膏肓了,我回府看她时,她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语无伦次地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啊,我的儿……”
      其实我不怪娘,是我自己的懦弱。我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维护她,使她饱含失去骨肉的痛苦,这已成了我的梦靥,缠绕我十余载。罪恶一旦沾染,便无法轻易洗去。我轻轻为娘合上眼睛:“我见过那个孩子了,她很好,如当年的她一样,明媚如花。”
      有人说,不要再等了,她早已离开了。
      我微微笑,徐步而过堤上柳,接一瓣随风零落的海棠花瓣,小心翼翼地贴近心口。

      十八年已过,十八年又如何。
      夏月秋风,冬雪纷纷。时光如此漫长,这一生还长。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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